簡·赫斯菲爾德詩選

[美國]簡·赫斯菲爾德

簡·赫斯菲爾德（Jane Hirshfield），美國當代詩人、評論家、譯者。1953年生于紐約。1973年畢業于普林斯頓大學。1974年起在舊金山修習禪宗多年，現居北加州。2012年曾入選美國詩人學院院長。

曾經，我

曾經，我

是七頭西班牙閹小公牛，在山坡牧場上，

無名，打瞌睡。

仿佛對我自己也陌生，卻又完美。

光亮投在時間的

脖頸上

好像椋鳥的兩只翅膀，

或像幸福的戀人

彼此都不需要想到對方。

我的天氣

睡不著，迷糊、饑餓、焦慮，

疲憊、昏沉、寬慰。

一棵樹也這樣？

一座山呢？

一個杯子裝著

糖、面粉，三只野兔呼吸的空氣。

我保持著這些。

對處在外圍的贊美

不需要哲學，

悲劇，

歷史，

一只灰色的松鼠

看上去

挺忙碌的。

光猶如靈魂

釋放

從博希的一幅畫上，

它的暗綠和

朱紅脫落。

他爬上一棵樹

相當于逃脫了歷史。

他的心臟劇烈跳動。

注：①希羅尼穆斯·博希（Hieronymus Bosch，1450-1516），

荷蘭十五至十六世紀著名畫家。

我坐在陽光里

我把我的椅子移向陽光

我坐在陽光里

這種饑餓移動的方式被稱為禁食。

四月里的雪

“看那兒，那兒”，尷尬的叔叔

哄著

哭鬧的嬰兒。

“那兒，那兒，”他重復說，

同意：

這兒，這兒才是唯一可能的問題。

現在很快，那兒和這兒

都將各自隱去，

一支雪的搖籃曲降落在雪的草地。

平凡的雨。每一片葉子是濕潤的

一朵丟勒蝕刻的

草叢中的蒲公英

它的花冠

完成于最初的綻放

尚未進入第二次

這些也會最終彎曲向大地

飄泊

寫著家信

被友好的馬和驢子送過山脊

二月二十九日

額外的一天——

就像畫第五頭奶牛，

她看上去偏離了視線

卻又徑直向著你，

以她內在的黑和白的斑點。

額外的一天——

一次事故，確實：

制作的日歷絆在真實的上面

醉倒的外出越過門檻

低得看不見。

額外的一天——

端起第二杯黑咖啡。

一個友好但又像是在談生意的電話。

一個退回的包裹。

一些額外的工作，但也不算多——

確切說，正好值一天。

額外的一天——

并不像門和門框間的

那點空隙，

當一間房屋點亮另一間黑著，

一個人變成另一個

像一個婦女交換頭巾。

額外的一天——

不尋常，像其他任何日子。

而那里

仍然有一些慷慨，

像一封要重讀的信，在它的作者

死去之后。

注：2月一般只有28天，在閏年有29天。

離開家，我想著那些流亡詩人

離開家，

我讀著那些流亡詩人——

奧維德、布萊希特，

然后放下我的書在那一夜

靠近床腳之處，

所有的夜都假裝她們是一只貓。

不止一次

我喚醒她。

三個早上

在伊斯坦布爾，我的耳朵

三個早上都聽到對晨禱者的呼喚，

而在滿滿的光里，還聽到鳥的鳴叫聲，

水鳥和樹鳥，遷徙的鳥。

像是三種知識，

我聽著它們：難以理解，

那變甜蜜的距離，渴望。

那在肉體死后將要前往的地方。

這些遷徙的鳥和禱告呼喚，

像從烙鐵下取出的床單一樣發燙？

而我所愛的那些聲音，

巨大的愛和渺小的愛，火車輪子，

蟋蟀，鐘的滴嗒，雷聲——它們在哪里？

在那芳香里，驟降的熱度也將離去？

我記憶最深的對話

是這樣的，一塊甜蛋糕想要

一點鹽在里面，

或黑色的突現要靠近旁的一抹灰，

或未用過的好鍋之于煮沸的水，

我記憶最深的對話

是那些被打斷的對話。

等等，你說，在那之后跑開，

而我也忘了問——

夜兩，他們回答。

一片銀瀑在紅色棠果的火刺上。

法多

一個男子靠近一個

女孩并從她的耳中

掏出一枚分幣，

從她的手掌上捧起一只鴿子，

她并不知道它在那里。

如此更多的魔法，

你也許會驚訝：

分幣鋸齒狀的低語

緊靠著拇指

或鴿子撲打的沉默？

是他發現了它們，

或她從不擁有，

這是在葡萄牙嗎，

同樣半凝止的時刻，

天幾乎亮了，

而一個輪椅上的女人

在唱法多

它把每一個生命帶入場地

帶到一個稱量的秤盤上，

而它自己在另一端，

由一只銅碗平衡。

注：法多（Fado），葡萄牙民間音樂，類似于西班牙的弗拉明戈。

一個人抗議命運

一個人抗議命運：

“你挑逗我最想

要的東西

總是遠遠地躲開我。”

命運點頭。

命運充滿同情心。

系好鞋帶，扣上襯衣，

這就是一項成就

對那些最小的，

和很老的。

而在這長長的中間：

固定好一顆鉚釘

學會探戈

訓練一只貓離開書桌

保持一個瞬間長于這一個

無論發生什么在日子到來之前都繼續散步

書法就愛在這身體里做這樣的練習。

工作和愛（選節）

3

“這是你的房子”，

我的鳥兒之心對我的蟋蟀之心說，

于是我進入。

6

一片有綿羊的草場會被大山忽略

但不會被它的飛蠅們。

7

悲傷于

那還未發生的——

一道門從里面關上

草的重量

分散

一只螞蟻五條腿的沉思

向前穿過它。

8

什么是浴巾，什么是水，

換一換，

雖然我們是三個，

只有浴巾可以垂掛在陽光下。

9

“我只活一次”。

這樣說并非自憐或自傲。

這種尊嚴我們允許倉鶚，

自我。牡蠣。

制造和傳遞

新 新 新 新 新

年輕的鳥兒在春天里咄咄逼人。

一條老樹枝接住他們。

世代。

奇怪的詞：制造和傳遞都是。

無刮擦之聲的振幅

在某種中國風格的畫里，

三條輕撫的斜枝平衡著一座山。

就像那樣，為了幸福，詞語

守在機遇的詞語里。為了不幸，也如此。

你想要無知，什么也不知道，吃驚，不知所措。

想要那不知是否該采摘的

蘑菇的氣味被帶到你的膝下。

當那暴烈的、光輝的蒼鷹，

過分地不寬容地，從她的巢穴移動你，

啄打你的頭，以她動物的遲鈍重量。

又大又聾的熊出現在黑暗的兩條小路上，

祖母的假珍珠項鏈突然成為真的。

你吃下別人的故事

因為你咽下了自己的而你依然饑餓。

你想要睡在一座房子里你可以在窗外

散步，隨便有一天就發現一道門一一

綠色剝落，掛著鎖——你從未猜測到。

你發現這房子，你進入，在那里吃，睡。

但是無論你怎樣在里面翻找和掠奪，

那道門，盲目的帶絞鏈的門，都在別處敞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