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干
“腰若流紈素”之句出自《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一詩。清代吳兆宜注此句為,“若”一作“著”。“若”“著”兩字意義截然不同,前者為“好像”意,后者則為“穿著”意。受此影響,對于“腰若流紈素”之句的解釋,歷來亦頗多分歧,諸家或釋為“好像”,或解作“穿著”。人教版教材譯此句為“腰束紈素的帶子,光彩像水流一樣晃動”。譯文將“若”譯為“穿著”,但并未給出理據,并且將“若”字原有的“好像”義雜入。此種釋義游離于“若”字“好像”意與“著”字“穿著”意之間,具有明顯的含混性。所以,人教版的白話譯文引發了諸家質疑:劉桐孫認為,此種解釋打亂了原文語法關系。萬世雄、郭世鍛指出,魏晉南北朝時常有將女子之腰喻為絲綢的說法,所以,“若”當為“好像”之意,并不作“著”。
從隸書書體演變而言:東漢《石門頌》“若”作“”,北齊《智度等造像記》“著”作“”,隋《蘇孝慈碑》“若”作“”。《石門頌》為典型的隸書書體,但“若”字構型與楷體無異;《智度等造像記》為魏碑,屬楷書;《蘇孝慈碑》亦是楷書。《石門頌》中的“若”與《智度等造像記》之“著”,二字的下半部分已相當接近。在漢魏六朝時,“著”字的“艸”或寫為“艸”,或變為“”,兩個構件等同。隋《蘇孝慈碑》沿用這一書寫形式,“若”字的“艸”寫作“”,構型為“”,其形體與《智度等造像記》之“著”極為相似。在魏晉六朝時期,草書亦為一種重要的書寫形式,為當時士人所普遍采用。誠如劉濤所言:“西晉士人寫尺牘普遍采用草書,以北宋宣和內府所收藏的書跡為例,十五件作品中有十二件作草書,其中九件是草書尺牘。現在傳世的西晉名家書跡,大多是草書。”《中國書法史》(魏晉南北朝卷)在晉代索靖所作《月儀帖》中,草書“若”作“”。至于“著”字,羊欣《閑曠帖》草化為“”,王羲之《轉佳帖》寫作“”。“著”下半部分“曰”構件在草體書寫下變為“口”形,與“若”字相同。此外,“若”“著”兩字上半部分構件亦相當接近。所以,在草書的書寫范式下,“若”“著”兩字亦容易因形體相近而相訛。
與他書引文對校。《御定分類字錦·卷二十·佩服》中“珥”條收“明月”一詞,釋曰:“《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又名《孔雀東南飛》),腰著流紈素,耳著明月。”清康熙時期,何焯、陳鵬年等奉敕纂輯《分類字錦》一書,全書以類書形式分類編輯,“每類以二字、三字、四字為次,各詳引原書,注于條下”,“至于累牘連篇,集為巨帙,無一字一句之不工,則自古以來,未有逾于此編者矣”。《分類字錦》編纂嚴格,所引文獻極大地忠于原本,具有較高的可信度。由此書引文可知,在《玉臺新詠》傳本中,確有作“腰著流紈素”者。
按行文理路理校。漢代的詩歌已經注重對仗的使用,魏晉六朝的文學作品更注重文體的形式美,講求字句的駢儷相對。《孔雀東南飛》一詩在描寫女主人公劉蘭芝被遣返家時有一番打扮,其中有句云:“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此三句皆為對仗句式。第一句“足下”對“頭上”,“絲履”對“玳瑁”。第三句對仗則更為明顯,前后句共用“如”字,“指”對“口”,“削蔥根”對“含朱丹”。從這種對仗的句式來看,“腰著流紈素,耳著明月”更為合理,其形式、結構皆同于第三句。史雙元亦從句式角度認為作“腰著流紈素”合理。與《孔雀東南飛》并稱為“樂府雙璧”的《木蘭詩》也多用對仗形式。“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四句共用動詞“買”字;“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此句“理”與“貼”皆為動詞。可見,在這些詩歌的詩句中,所用的對仗動詞多為相同或相近的詞性。
“流紈素”當為“流紈豐素”的省稱,指織造細密的絲織品。《藝文類聚·雜文部四》引《三輔決錄》,記蔡邕于絲絹作書之事,曰:“蔡邕自矜能兼斯善之法,非流紈素,不妄下筆。”南宋周密《癸辛雜識前集·筆墨》亦記此事,言:“蔡中郎非流紈豐素不妄下筆。”可見,“流紈素”亦作“流紈豐素”,“流紈”與“豐素”并稱。“豐”可作形容詞,用來形容豐滿之態,如《鄭風·豐》:“子之豐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豐素”為豐滿之素,就質地而言,白色絲帛因被精細織造而顯得緊實豐滿。參照“豐素”可知,“流紈”亦指織造細密的絲織品。該詞從色彩方面對絲帛進行描述,白色絲帛因精密化的織造而具有反光性,流動著光澤。“流紈素”同“明月”,皆為價值不菲之物。詩中對劉蘭芝“腰著流紈素”的描述符合漢樂府善以服飾儀仗來襯托人物的文學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