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馨怡
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加拿大短篇小說作家愛麗斯·門羅(Alice Munro),1931年7月10日生于安大略省文海姆鎮的一個以飼養狐貍和家禽為業的牧場主家庭。因對故鄉懷有眷戀之情,她的文學作品具有鮮明的地域色彩。其本土性并未影響小說的可理解性,門羅的語言是簡單樸素的,她擅以細膩的筆觸,記錄最為平凡而又最為真實的生活,她總能夠從人們日常中難以察覺到的點滴小事之中發掘出人類微小而真切的情感,詮釋人性,她的短篇故事能夠傳達出一種神奇的治愈力量。《快樂影子之舞》為門羅的成名作和處女作且具有半自傳性質,故事大部分源于對自身生活的回憶。“她的作品是現實與虛構的完美結合,是對歷史富有想象力的修訂(Howell 107)”,其作品“是對虛構和現實邊界的一種探索(Bloom 21)”。
“創傷理論”(trauma theory)始于20世紀90年代,這一術語最早由美國學者凱西·卡魯斯在《沉默的經驗》(Unclaimed Experience1996)中提出。卡魯斯認為創傷是“某些人對某一突發事件或災難性事件的一次極不尋常的經歷(Caruth 1996:11)”。創傷性事件將會在人的內心留下陰影,以致會影響他們未來的生活。人類生活中,創傷無處不在,成長的每一步都與創傷為伴,經歷創傷,感悟創傷,走出創傷是人生的必經之路。“沒有創傷,就沒有成熟;沒有理解創傷的能力,就不會真正的長大成人(施琪嘉 2006:2)”。“無論是在身體狀態,還是在記憶與語言表達,或者在內心狀況和社會行為方面,創傷都影響著個體,影響著人類命運”(貝爾曼·諾埃爾 2004:5)。門羅的短篇小說展現的正是現實生活中普通人的各種創傷經歷、面對創傷時的反應,經過創傷思考后完成創傷復原的過程。同時,門羅通過半自傳的“表達性寫作”的形式,進行創傷書寫,利用“移情”,將現實生活中的創傷體驗轉移給小說中的主人公,在寫作中進行對自身的創傷思考,促使創傷復原。“文學是作家抒發感情的有效途徑,創作提供發泄壓抑感情的途徑,使壓抑、身心緊張的狀態得到舒緩(《美國文學的精神創傷學研究》2015)”。
本文將意欲通過創傷理論的文學批評視角,以愛麗絲·門羅短篇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中的開篇故事《沃克兄弟的放牛娃》為切入點,分析故事中主要人物所經歷的創傷性事件,創傷成因及表征,應對創傷的態度及各自實現的創傷復原方法;分析門羅的創傷書寫與對書中受創人物的期望。
《沃克兄弟的放牛娃》以小女孩為第一敘述者,講述了本·喬丹一家在經濟危機之后受創,一家人努力振作,重建生活的故事。作者通過小女孩的眼睛展現了一個既熟悉又神秘的世界。小女孩的父親本·喬丹起先有聲有色地經營著狐貍養殖場,自豪于保證了家庭的優渥,然而經濟危機的爆發瞬間摧毀了這一切。一家人原先賴以生存的養殖場連年虧損,迫使他們不得不舍棄了舒適的房子,搬入了貧民的街道,艱難地維持著生活。本也曾對市場的好轉懷有信心,認為總能迎來養殖場盈利的那一天,然而連年的虧損消磨了他一次次的期待,貧困的壓力壓抑著本的神經。在今昔生活的巨大落差之下,本仍沒有放棄努力生活的決心,他在村莊之間奔波為沃克兄弟公司推銷各種新奇產品。他的神經高度緊繃,而后一次不愉快的推銷,不料成為他人惡意的發泄對象,遭受到極端粗辱的對待,他的人格尊嚴被挫傷,最終導致了心理防線的崩潰。為了消解傷痛,本驅車前往舊時戀人諾拉家,開啟療傷之旅。然而當彼此重逢時,本才得知諾拉也生活在傷痛之中,分手后她未能再遇靈魂伴侶,默默承擔與戀人分手,親人逝去的傷痛。她也未曾離開故鄉,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獨自一人看護著眼瞎的母親。事實上,當時鄉村中的大多數女性都鮮有機會走出村莊,她們的生活范圍永遠被局限在了這片偏僻寧靜的土地,村莊內外的人少有交集,無論發展一段新的人際關系還是維系和村外人的交往都十分艱難。一份感情的疏遠對他們而言可能是一生的訣別。隨著故事的推進,導致本和諾拉遭受婚戀創傷的原因終于顯明——宗教信仰相異。本雖組建了家庭,和妻子養育了兩個可愛聰明的孩子,但還是對諾拉抱有懊悔之情,對往事深深遺憾。
“弗洛伊德認為精神病起因于人的心靈創傷。患者遭受刺激而留存心底的記憶在幻覺中不斷浮現而發作。這種發作并非源于身體的某個部位,而是存在于反復經受折磨的觀念意識中。人試圖忘卻或驅逐創傷事件的逃避心理,將創傷記憶壓抑至潛意識之中。因此,要治療任何精神創傷,都必須首先追尋那個很可能發生于多年之前的根源性創傷(薛玉鳳4)”。故事中的諾拉,自從父親葬禮之后,不愿觸發關于葬禮的回憶,便再也沒開過前門,如果本未曾拜訪,她也許將一直塵封這段傷痛。本和諾拉雖沒有直接地、有意識地描述各自的創傷經歷,但還是通過關于對自身真實狀況的交談觸發了對方的創傷記憶,使創傷通過語言的形式暴露出來。本和諾拉彼此信賴,他們以交談為形式的暴露療法,使他們直接面對感覺恐懼而實際安全的刺激,幫助他們減輕焦慮,達到情感壓力的釋放,最終實現創傷復原。
作者贊揚本總能對他周圍的世界懷有善意的高貴品質和熱愛生活積極向上的精神。即使在無人理解時也飽受孤獨,但他總能夠將失望的傷痛轉化為歌聲和對別人的關愛。本是通曉自然之美的,他將自己置于更廣闊的天地之中,通過聆聽自然之語,建立安全感。他會懷揣熱忱地將北美五大湖的歷史向女兒娓娓道來,將自然之美與其蘊含的哲思美好傳遞給女兒。他對“水”這一事物懷有激情,因為“水”是生命的象征,凡是其所到之處就有生命的氣息。以更為宏大而緩慢的自然現象為參照物,人類的傷痛也顯得渺小。自然之力,是本獲取安全感得以實現自愈的重要因素,是他能夠懷有溫和之心對待周遭的力量來源。本在自然之境,重獲安全感,重拾信心。
本的妻子也因經濟危機財產喪失而受到心理打擊,開始隔絕世界,對家人漸漸冷漠,不注重心靈上的溝通,失去對周邊環境的關注,以致無法察覺其變化。即便如此,她也沒有放棄從傷痛中振作的決心,每當去雜物店購物時,她都會身著艷麗精致的服飾。盡管女兒將母親在經濟蕭條時與周遭衰敗環境格格不入的行為理解為浮夸做作。然而實際上,她是通過精致的服裝來提示自身注重生活品質,隔絕危機之下世人的滿面愁容,維護自身的驕傲。從而為自身建立一種穩固的安全感——她并非一無所有:雖然經濟危機將世界化為一片黯淡的灰色,她至少還擁有美麗的服飾可以點綴貧乏的精神。
《沃克兄弟放牛娃》為讀者展現了不同年齡階段、不同性別的人們,在平凡的人生中經歷的傷痛,作者支持人們一切為超越傷痛所做出的努力,歌頌人性的堅強。故事背景雖設定在大蕭條之后,作者卻未以此作為一種具有特殊破壞力的事物進行創傷敘述,她還是將中心聚焦于疾病、離別、死亡。這種平實的創傷書寫,具有真實、客觀的特點,能撫慰每一位讀者的心靈,具有普世意義。閱讀他人的創傷故事,讀者可以與書中人物共情,宣泄自己的痛苦,舒緩心情,釋放壓力。閱讀能使讀者“重新體驗精神創傷”,他們能夠作為旁觀者冷靜的思考分析,而不是直接的陷入創傷的痛苦感知中。讀者會處于一種更為積極的心理狀態,在為受創傷者尋找解脫的出路時,重新思考自身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而作者通過寫作表達自己的情感,借以宣泄自己的情緒快速調整自我。表達性寫作的每一個故事、每一種觀點都是作者內心的反應。他們在不知不覺中以象征的方式說出自己的內心活動,從而使內心得到凈化。表達性寫作有利于作者人格的整合、統一和自我實現有時可以創造高峰體驗。
“語言是治療精神創傷的主要手段,無論口頭或書寫兩種方式都有明顯效果,而把創傷經歷壓抑在心底則對健康有害無益(Pennebaker 19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