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濤
近年來,仿佛是悄無聲息的,“90后”作家開始慢慢進入了批評家的視野,并逐漸在各大刊物和圖書市場上嶄露頭角。于是,當評論家和讀者們已經(jīng)習(xí)慣成自然地將80后甚至70后作家冠之以“青年作家”的頭銜,這時才猛地發(fā)現(xiàn),這些出生于20世紀末、年齡最大到今年也不過三十歲的一群90后作家,才是當之無愧的文壇“青年一代”。相比于當年的70后、80后作家,90后作家是低姿態(tài)的、年輕的一代人,但低姿態(tài)不意味著怯場,年輕不代表幼稚。從目前展露頭角的幾位90后的創(chuàng)作實踐看,他們既不是大家慣常所認知的那群少男少女,也不是帶著標簽的叛逆先鋒,而是幾乎一人有一人的風(fēng)格,字里行間中流溢出對世界獨特的認知、責(zé)任和悲憫。
從這個意義上說,王占黑是90后作家中的一個代表。當然這并不是說她的創(chuàng)作較同齡作家有多么的出眾,而是說,她是獨特的,這種獨特既來源于她在選材上的一種切身體認與自覺嘗試,也來源于她對凡庸的人生悲歡、生死等命題的真誠思考,還來源于她絲毫不負載90后作家的身份標簽,而是出于興趣和責(zé)任來見證一種她所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踐行那種帶著烙印的藝術(shù)實踐。不可否認,王占黑的小說屬于90后創(chuàng)作的整體,但它自始至終又是個性的,屬于王占黑自己的,也順理成章地成為青年作家寫作的寶貴經(jīng)驗。
在王占黑出版的小說集《街道江湖》的后記里,作者詳細地為我們描述了一種老社區(qū)的風(fēng)貌:
八九十年代,人們從弄堂搬進單元樓,逼仄的螺旋式空間變?yōu)槌恋膬墒乙粡d,這是一種令人興奮的居住更新體驗。然而很快地,人們又匆忙搬出單元樓,去往更高的公寓,更大的戶型。于是小區(qū)成了老小區(qū),工人新村成了舊新村,留下來的,多是老人、窮人,以及外來務(wù)工的新居民,這構(gòu)成了舊型社區(qū)在新世紀的鋼筋水泥,也恰好代表著三種不容忽視的社會角色:衰敗的工人群體,日益龐大的老齡化群體,以及低收入的外來務(wù)工群體。①王占黑:《社區(qū)、(非)虛構(gòu)及電影感》,《街道江湖》,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56頁。
這種獨立于鄉(xiāng)村與都市之外的、半新不舊的空間,便是王占黑小說故事上演的主要舞臺。說起來,這種空間我們其實并不陌生,在任何一座城市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只要細心觀察,總會發(fā)現(xiàn)那種老舊破敗的單元樓,傾斜的電線桿上搭著縱橫交錯的電線,在臟亂狹窄的間隙中遍布著一個又一個凌亂不堪的水果攤、五金店和小吃行。顯然,這是一種帶有普遍性的社會空間,隨處可見,但可惜的是,隨著城市化進程與人們生活節(jié)奏的不斷加快,這種空間日漸成為人們“熟視無睹”的區(qū)域,它被定格在了過去的歲月里,沉落在日新月異的城市空間中。
王占黑發(fā)現(xiàn)了這個空間,并把它寫了下來。從《空響炮》到《街道江湖》,20多個精致短小的故事,始終都在這個空間上停留、打轉(zhuǎn)。無論是葛三囡餛飩店所在的禮同街(《麻將,糊了》)、李阿大的香燭店和賴老板的炮仗店所在的喜鋪街(《空響炮》)、阿祥早點鋪所在的秀水街(《阿祥早點鋪》),還是阿金、阿明、小官、春光、怪腳刀們所在的小區(qū)地盤,這些地方均呈現(xiàn)一種“老社區(qū)”的獨特風(fēng)貌,單獨一篇可能尚顯單薄,但是幾十篇堅持下來,儼然形成了一個系列,產(chǎn)生了集束的效果,老社區(qū)的前前后后、里外縫隙通過系列的故事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就像一幀幀長鏡頭,充滿了細膩的質(zhì)感與真實的底色。
王占黑說:“我?guī)缀跏且苑昼R練習(xí)的方式開啟了寫作嘗試,很多時候畫面常常是先行的。”②王占黑:《老菜皮》,《空響炮》,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75頁。這種寫作的方式看似很“笨拙”,但卻十分有效,任何一處不起眼的社區(qū)角落,一經(jīng)作者對焦,便立刻迸出了生命力,顯得無比動人與鮮活。比如《老菜皮》中,她描寫苦油菜小區(qū)大門口那個約莫兩米高的不銹鋼油菜塑像,寫這個塑像剛搬來時候被居民嘲笑,被居民罵,接著寫幾次臺風(fēng)過后,油菜的花蕾生銹,“芯子里淌出了黃水”,后來街坊們覺得晦氣,要扔,但居委會不肯,搬來搬去最后落腳到怪腳刀一手打理的老年活動室,“這地方正對面剛好有一處花壇,早枯完了,無人搭理,索性安一朵假的上去”③吳天舟、金理:《笑與淚的低音:王占黑小說印象》,《芙蓉》2017年第6期。。這里面有幾組鏡頭,這些鏡頭全部對準了“苦油菜”,但機位卻在不斷地發(fā)生變化,有時拉近有時拉遠,有的是全景有的是特寫,有了這些分鏡,苦油菜小區(qū)的景致也就一覽無余了。
正如有論者指出:“在年輕一輩的寫作者里,對于‘生活流’路數(shù)饒有興味者不乏其人,但倘若論及對于打磨細部的專注,王占黑確實堪稱個中翹楚。”④吳天舟、金理:《笑與淚的低音:王占黑小說印象》,《芙蓉》2017年第6期。的確,作為年輕作家,書寫自己熟悉的空間是一個聰明的作法,因為它能夠很大程度上避免因經(jīng)驗的缺乏而導(dǎo)致的浮泛與失真。然而,這種堅守陣地式的寫作方式盡管能夠確保不出錯,卻也容易因狹小而陷入重復(fù)的境地,給人千篇一律之感。可喜的是,我們并沒有在王占黑的小說中讀到這種重復(fù)感,盡管她的每一篇小說都在同一個空間中展開,但卻絲毫不顯雷同,每一處都有各自不同的風(fēng)景,讓人覺得精彩紛呈。作者就像一個技術(shù)高超的攝影師,終日拿著“攝像機”蹲點在一個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只為抓住最入微的細節(jié),而這些細節(jié)自然成為了王占黑小說中最動人的部分:
葛三囡餛飩店開了近二十年,人們心里記得越牢,它招牌上的字就越淺。日腳綿長,葛三囡退成了葛二囡,葛二囡退成了葛一女,再后來就認不清楚了⑤王占黑:《麻將,糊了》,《空響炮》,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5頁。。
從小官的傳達室望過去,先看到一個大大的“秤”字,在風(fēng)里一扭一扭的。阿金指著它對剛搬來的人說,看到嗎,這面大旗底下就是我的梁山泊⑥王占黑:《阿金的故事》,《街道江湖》,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47頁。。
這是兩處有關(guān)“招牌”的鏡頭:一個是葛三囡開的餛飩店,說是餛飩店,但實際有些名不副實,這里更多被用來做街坊鄰居的麻將室,來的都是老主顧,大家彼此相熟,因此招牌自然成了可有可無的擺設(shè);一是阿金的五金店,阿金賣的是五金,卻在牌子上掛一個大大的“秤”,原來他家有一個從祖上傳下來的百年稱店,只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用“秤”是為了引起顧客的好奇,好像生怕別人不問,目的就是借機來吹噓自家昔日的榮光。王占黑的筆下出現(xiàn)過很多老社區(qū)商鋪,這些鋪子從不講究整齊劃一、更無所謂創(chuàng)意或雅趣,它們只是隨意的叫做“阿大香燭鋪”(《空響炮》)、“巧星美發(fā)屋”(《小花旦的故事》)、“阿祥早點”(《阿祥的故事》)等。不過盡管簡單粗糙,但它們卻是這個特定空間中最原汁原味的布景與不可或缺的要素,具備了這些“景”,老社區(qū)的獨特氣質(zhì)和風(fēng)貌也就呼之欲出了。
進入20世紀90年代之后,中國的城鎮(zhèn)化進程顯著加快,高檔的住宅、寫字樓、商業(yè)街以及大型購物中心迅速占領(lǐng)了原本不大的城市空間并不斷向外拓展。而與此相對的,是老社區(qū)和街道的空間被不斷的侵占、擠壓,零星地散落在高樓大廈與環(huán)形公路之間,顯得與現(xiàn)代化的城市氣質(zhì)格格不入。這一種注定要被淘汰出局的時代遺跡,卻偏要在歷史的夾縫中固執(zhí)地展露它那漸趨頹敗又生氣勃勃的別樣風(fēng)景。王占黑盡管年輕,但她卻近乎是帶著一種責(zé)任來寫這一獨具特色的空間,她竭力要寫出這里的每一處變遷與每一個靈魂,并隨之展示出老社區(qū)中有別于鄉(xiāng)村與都市的獨特魅力:名曰“老年健康生活區(qū)”的地方,是怪腳刀們斗牌打麻將的安樂窩,“昏黃的日光燈管”底下,老頭老太如同“天庭里的神仙”(《怪腳刀》);小區(qū)傳達室后面破舊的軟皮沙發(fā)常年坐著“一支沉默的大軍”,還有徐爺爺端坐在正中間,“像一個老皇帝,兩邊簇擁著白頭宮女”(《來福是個獸》);喜鋪街禁燃了,瘸腳阿興沒辦法像以前一樣玩炮仗,便“揮舞著螺絲刀,像公園里玩打槍似的,急迫眼前密密麻麻的氣球”(《空響炮》)……不難看出,這里有一種獨特的質(zhì)感,一種頹敗與生氣相雜糅的美,王占黑特別善于捕捉老社區(qū)舊時光中的明媚之色,盡管她不否認這里的破敗、臟亂、毫無秩序,然而這并不是妨礙“風(fēng)景”的生成,因為頹敗陳舊的外衣之下,作者窺視到了一種蓬勃的精氣神。
王占黑的小說有一種特有的“套路”,她總是以某一個人(有的時候是動物)為主人公,題目幾乎清一色的“XX的故事”,然后借這個主人公串聯(lián)起周邊的人和事。作者給自己制定了一個“大”計劃,她說:“大約五六年前,我列了一個街道英雄清單,計劃要把小區(qū)里各路人馬寫一遍,剃頭店師傅、雜貨店老板娘、水果攤老黃、彩票店主人,送牛奶的、賣鴨脖的,閑人和酒鬼,還有幾只出色的狗。”①王占黑:《小官的故事》,《街道江湖》,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頁。可見,王占黑不僅找到了一個空間,她更發(fā)現(xiàn)了一群只有在這個空間中才會出現(xiàn)的群體,他們是一些小人物,從事著非常平凡的工作,過著并不寬裕的生活,但他們的日子卻不平淡,而是有著豐富的酸甜苦辣,作者寫出了他們的笑、淚,也寫出了他們的智慧和哲學(xué)。
首先進入視野的是一群自食其力的個體經(jīng)營者,他們有著小市民的市儈和狡詐,但也不乏誠實與厚道,他們是老社區(qū)的主角,在各自的地盤上演繹出生動的故事:在小區(qū)鐵門邊擺攤賣水果的老黃,“對待所有的客戶都一視同仁”,但你不要以為這是在稱贊他,因為老黃“再熟的客人他也絕對不會給你抹零”②王占黑:《水果攤的故事》,《街道江湖》,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6頁。。小區(qū)對面批發(fā)市場里是開五金店的阿金,他每天把店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通通甩給自己干瘦的老婆,自己的工作卻是“坐在自家店門口,到處找人講話”“講著講著,就將開去了”;還有開在門口香樟樹下“小花旦”的美發(fā)屋,專做阿姨們的生意,還走一條龍的服務(wù),“老太太們要出客,要上臺,想甩甩浪頭,早一個禮拜就要來巧星美發(fā)屋報到”“衣服還沒做,小花旦上上下下一比劃,一形容,老太太仿佛仙袍上身,頭頸伸長,腰板挺直,旁邊的小姐妹齊齊叫好”③王占黑:《小花旦的故事》,《山西文學(xué)》2018年第6期。……在人們慣常的認知里,個體經(jīng)營給人的印象往往是辛苦、乏味、收入甚少,是一項十足的苦差事,然而在王占黑筆下,汗水和淚水被悄然置換成了段子和笑料,小商販們仿佛一個個“戲精”附體,竭盡全力地展示自己的幽默細胞,讓人忍俊不禁。仔細想想,這些小商販們的日子其實并不好過,但是作者卻不愿一路哀傷下去。她有意制造一種歡快的氛圍,在這些沒事偷著樂的“小確幸”中,生活的艱辛與痛苦在很大程度上得以抵消。
不過,也不要就此認為王占黑小說全是給人暖意與笑料,當另一些故事緩緩道出,我們分明感受到了其中那份的沉重的甚至是濃到化不開的壓抑感。如《老馬的故事》中的老馬,她在不長的時間里接二連三地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災(zāi)難:丈夫中風(fēng)、兩個兒子相繼得癌,孫子患上尿毒癥。最終,老馬的子孫都死了,老馬自己也被兒媳婦轟出了家門:“那天老馬搬來一把小板凳,從自家樓頂跳了下來,一句話也沒留下。”①王占黑:《老馬的故事》,《街道江湖》,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30頁。這篇小說讓人不禁想起了余華筆下的福貴,然而福貴最終還有一頭老牛作伴,而老馬卻什么也沒有了。《阿明的故事》中的阿明曾經(jīng)是一個“清清爽爽的老太太”,為了兒子一家能過得好一點,她自愿讓出自己的房子,搬到樓下局促的車棚過日子,不知哪一天,阿明發(fā)現(xiàn)撿垃圾能夠掙得一份不錯的收入,從此便陷入了瘋魔的狀態(tài),阿明漸漸地被包括自己兒子在內(nèi)的所有人厭棄,自己也成為了別人眼中的“瘋子”。阿明為了兒子出去拾垃圾,又因拾垃圾成癮終被兒子厭惡和拋棄,她的一生充滿了悲劇意味。叔本華說:“人生在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形態(tài)繁多的痛苦。”②[德]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沖白譯,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版,第443頁。不得不承認,王占黑有一部分小說讀起來是很沉重的,這類小說一改她在小商販系列中初現(xiàn)雛形的輕喜劇風(fēng)格,老馬和阿明的故事成為了不折不扣的苦情戲。不過,對于一群生活在夾縫中的社區(qū)平民而言,這些浸著苦澀淚水的失意和悲傷盡管調(diào)子低沉,但卻是深處社會底層普通百姓生命中的真實狀態(tài),回避遮掩便是虛假,唯有真實摹寫才是真誠。
其實,通讀王占黑的小說,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最出色的,既不是小商販們的輕喜劇,也不是老馬和阿明們的苦情戲,細論起來,那些聚焦在父輩爺輩,關(guān)注他們的生命歷程,追問他們的生命價值的探索劇,才是鑲嵌在這塊社區(qū)空間和平民世界中的寶石。
《偷桃換李》是王占黑小說中比較動人的一篇,這個故事在開頭有一些懸疑的味道:在兩位老人的喪禮上突然發(fā)現(xiàn)兩具尸體被掉了包,于是引發(fā)了殯儀館中一場不大不小的騷亂,故事以倒序的形式展開,原來謎底是兩位老人怕死后冤家來纏,于是約定好了一同死去,然后躺到對方的墓里,“從此便無牽無掛了”。小說有一絲荒誕的味道,但卻又不突兀,淘寶興和曹復(fù)禮在臨死前那種對身后事的“過家家”式的琢磨和安排,讓人覺得他們對死亡其實并不恐懼,因而才如此從容不迫。的確,每個人都會老去,當?shù)搅恕爸烀钡哪昙o,當意識到死亡腳步漸漸來臨,我們到底應(yīng)該用怎樣的心態(tài)來面對自己和他人,面對過去和當下?對一個年輕作家說,這一思考是超前的,但卻是有價值的。正如王占黑自己說:“我有必要將另一種不成景觀的景觀展示出來,展示出他們臨死而不僵的內(nèi)部狀態(tài),那種歷史命運的陌路上飽含著無窮的興致和張力。”③王占黑:《〈麻將的故事〉創(chuàng)作談》,《大家》2018年第1期。《偷桃換李》的前半段,作者大段地展示了殯儀館里的庸俗日常:“桌前盤腿坐著一個男孩,正以飛快的速度在白紙上寫‘沉痛悼念’,念字那一點還沒落定,筆就抽出來,往下一個沉字的點去了,毫無沉重的意思。靠墻立著一塊牌子,‘逝者為大,謝絕還價’,八個字橫壓住一摞‘沉重’和一摞‘叩拜’——那上面的墨跡還沒風(fēng)干。”④王占黑:《偷桃換李》,《空響炮》,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25-126頁。從這段描寫能夠看出作者對生和死的認識抵達了一個哲理的高度,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作者就是要借小說告訴我們,死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對那些行將就木的老人們來說,死并不一定關(guān)聯(lián)著悲痛,它也可以是反悲傷的,是超然的,甚至是戲謔的。
昆德拉說:“小說的精神是復(fù)雜性。”①[法]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0頁。不可否認,老社區(qū)的故事是單純而普通的,但這卻并不妨礙其承載和折射一群平庸、凡俗群體真實又多面的生存鏡像。王占黑在引導(dǎo)我們深思,一群生活并不富裕、經(jīng)歷并不傳奇、理想并不高遠還幾乎一輩子蝸居蟄伏于破敗陳舊的老社區(qū)中直到死去的民間爺叔們,他們碌碌無為、悲喜兼具的一輩子是否具有意義、到底有何價值?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市民文學(xué)”應(yīng)該關(guān)注與探尋的東西,作者正是希冀通過民間爺叔的生活來傳達一種從世俗來又歸于靈魂的普世哲學(xué),一種拋去了英雄的標簽、矯飾的同情、歷史的重荷而展露出對最普通人的平淡又日常的生活與生命價值的追問。
應(yīng)當說,作為一名90后的作家,王占黑的創(chuàng)作與絕大多數(shù)和她的同齡作家們有顯著的差異,她并不寫那些涉及青春、自由、戀愛的青春題材,卻唯獨對老社區(qū)的物事有著由衷的偏愛,她精心挑選出來的“模特”,也是一批和自己年齡際遇判然有別的爺叔輩群體,這或許與她的出身環(huán)境與個體經(jīng)歷有關(guān),但無論如何,這已經(jīng)足以說明她的與眾不同。
然而,值得深思的是,當一位作者找到了一塊屬于自己創(chuàng)作的“根據(jù)地”,并耕耘出了莊稼和果實,我們是否就可以憑此來宣布他的優(yōu)秀了呢?實際上,在“郵票大小的地方”精耕細作,深入開掘,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并非什么文學(xué)上創(chuàng)新,甚至可以說是老生常談,從魯迅、老舍、沈從文到莫言、蘇童、賈平凹,這樣的例子可謂不勝枚舉。所以,在我看來,王占黑老社區(qū)系列小說的意義,更多地還不在于她找到了一條街道或是一個社區(qū),而是作為一名年輕作家,她能夠十分自覺地、有意識地將自己“融”到那個空間當中,繼而同呼吸共命運地思考、分析這個空間里諸多異己群體的心靈震顫,從而展示出豐富的細節(jié)以及深刻的情緒,這是很多剛步入文壇的作家所忽視與欠缺的,因而就具有了更多的意義與啟發(fā)性。
王占黑說:“我從這個空間走來,帶著深重的烙印。”②王占黑:《〈麻將的故事〉創(chuàng)作談》,《大家》2018年第1期。可以看到,王占黑的小說雖然故事簡單、人物經(jīng)歷也不傳奇,但卻自帶著一種沖擊心靈的力量,而這種力量的獲得,一個關(guān)鍵的因素便是作者自覺地將自己擺了進去:“我”不是一名外來者,“我”本就是社區(qū)空間中的一份子,帶著老社區(qū)深深的烙印。作者寫老社區(qū),寫民間爺叔的故事,但我們分明能看到故事背后的作者,能感受到作者對這里物事的稔熟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思考與愛憎。或許正因此,王占黑的小說達到了一種高出同齡作家許多的“擬真”的藝術(shù)境界。在她的作品中,我們看不到任何居高臨下置身事外的審視,更沒有無病呻吟隔靴搔癢式的同情,它們?nèi)渴且环N內(nèi)視角的呈現(xiàn),并由此獲得感動人心的力量。
縱觀王占黑的小說,一個非常突出的感受是作者有意識地讓“我”頻繁地出現(xiàn)在故事中,“我”觀察、參與、嵌入到這個社區(qū)的各種場合,就像一個引路人、一個出自這個社區(qū)的土著向?qū)В瑤ьI(lǐng)讀者進入到這個空間,用熟悉的記憶敞開對這里的各種人情與掌故的敘述。比如,在《阿金的故事》里,寫著寫著就出現(xiàn)了“我”,“我”經(jīng)常到阿金的店里去玩,“讓阿金扮演顧客,跑我這里買東西”。“玩膩了,挨近就給我講故事,還有講北京路的故事,從秤店開始,走進去每一片店里都有什么,怎么賣,一家一家講過去。”③王占黑:《阿金的故事》,《街道江湖》,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57頁。在別人的眼中,阿金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但是在“我”眼中,阿金卻慈祥、平易近人,同時又孤獨甚至可憐。由此,“我”揭開了阿金豐富而復(fù)雜的性格與故事,阿金的形象因而變得立體與多面。同樣,“我”還出現(xiàn)在《老馬的故事》里,老馬是我上托兒所的時候管屎管尿的阿姨。“大人領(lǐng)著我過去打招呼,我很害怕,總怕她一想起我來就說,啊,你就是那個尿道感染的小朋友啊。”還有《春光的故事》,春光不僅教我怎樣躲避野狗,還帶我到南門河濱二手集市“見世面”,直到很多年后,二手市場變成了跳蚤市場,我從初中到大學(xué)畢業(yè),我和春光依然會去那里。再如在《阿祥的故事》里,“我扮演了一個叫不響的賴賬小學(xué)生角色”;在《小官的故事》里,我是“街道英雄”系列小說的作者……不難看出,“我”在社區(qū)中是有身份的,而這個身份就是阿金、老馬、春光們的鄰居“老王”的孩子,《狗司令》《香煙的故事》提到的老王一家就是“我”的家。所以說,“我”就出身在這個社區(qū)中,因此我熟悉這里的每一個人,熟悉他們的現(xiàn)實與過往,盡管在一些故事里,“我”僅僅扮演一些路人甲、路人乙的角色,但這已足夠說明我的歸屬,也因此,經(jīng)“我”感受到的民間爺叔的生活細節(jié)與喜怒哀樂,便是真切無疑的。
再如進入排行榜的《小花旦的故事》①《小花旦的故事》是王占黑第一個中篇創(chuàng)作,進入“2018收獲文學(xué)排行榜”中篇小說榜第五名,進入“中國小說學(xué)會2018年度小說排行榜”中篇小說榜第10名。,這個中篇可以說是王占黑目前為止所有小說中最成熟的,作者的“融入”也抵達了更深的層次:小花旦和我有著十幾年的交情,我對小花旦知根知底,盡管年齡相差了幾十歲,但是交往中卻也毫不避諱,小花旦是我的“閨蜜”,他給我剃游泳頭,送我去上海上學(xué),和我一起逗留在上海的嘉興路……我和小花旦分明有一種親近感,但這種親近感不是經(jīng)由血緣而來,而是因同出一個社區(qū)而產(chǎn)生的強烈的牽絆與糾葛。不論是“我”還是小花旦,我們的身上均烙刻著老社區(qū)的印記,所以無論走到哪,我們都能夠相互指認、并由此獲得一種認同感。小說中有一個有趣的情節(jié),小花旦每到一處便隨手拍照,并從這些照片中找尋到和他那個社區(qū)相似的諸多細節(jié)和味道。這些相似之處不是外表上的,而是內(nèi)在氣質(zhì)上的、牽連著回憶的,因而也是最熟悉的、也是最深刻的。可以說,正是由這個故事,王占黑真正地把自己和社區(qū)牢牢捆綁到了一起,“社區(qū)”在她的筆下已經(jīng)成為一個根一樣的存在。所以無論她走到哪里,走得多遠,都不會太過孤單與失落,因為到處都是家的痕跡,到處都能找到那個熟悉的歸所。
的確,好的小說是需要介入的。不容否認,在21世紀的今天,每年出版小說的數(shù)量可謂車載斗量,但就質(zhì)量而言,真正能夠打動讀者、可以引發(fā)共鳴、稱得上“佳作”的作品卻屈指可數(shù)。歸根結(jié)底,現(xiàn)實主義不能冷眼旁觀,面對一個題材,如果作者僅做隔岸觀火式的“精英的俯就”,那即便寫得再逼真、再煽情,終究不能夠打動人。從這一點來說,王占黑創(chuàng)作的時間盡管不長,數(shù)量不多,也不否認其中有幼稚粗糙之作,但這都不妨礙她作品的意義。最重要的一點,即是她從一開始就將自己的觀察、經(jīng)歷、情緒、感悟一股腦地揉碎在了這塊自己所熟悉的老社區(qū)中,用自己親歷的經(jīng)驗挖掘與領(lǐng)會與自我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方方面面,并由此內(nèi)在地呈示出老社區(qū)民間爺叔們的生活與生命符碼,這是王占黑成功的秘密,也是她的小說最為寶貴的方面。或許,王占黑從來就不是單純地在寫別人的故事,她也把自己(“我”)的故事巧妙地藏在了小官、阿金、阿明、老馬、怪腳刀、百步橋們的故事里,寫他們就是在寫自己。不得不說,這是憑借“烙印”而獲得的血脈聯(lián)系,也正因如此,這些看似“異己”的故事才不輕盈和虛浮,而是牽著生命的、貼著地的、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