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斯詩歌中的地方書寫及其意義

李曠遠

蘇格蘭民族詩人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年）曾說過“羨慕歐洲無人海岸上的牡蠣，或穿越亞洲叢林的狂野奔馬”①H.A.Taine.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Vol.3.Edinburgh：Edmonston and Douglas，1872，p.257.。這透露了他對故土的復(fù)雜情感，以及無遠弗屆的空間意識。易言之，在農(nóng)耕社會向工商業(yè)社會轉(zhuǎn)型的18世紀中后期，這“天授的農(nóng)夫”（heaven－taught ploughman）詩人對棲居地心存戀地情結(jié)（topophilia），也對當?shù)禺惣旱拇嬖趹延锌值厍榻Y(jié)（topophobia），因而向往暢達無礙且人與萬物互相看護的空間。

這種地方感與空間意識在現(xiàn)代社會幾無可能，因為現(xiàn)代社會以降“空間與地方日益分離”，地方被視為貧困蔽塞的淵藪，空間則被系統(tǒng)規(guī)劃理性開發(fā)，體現(xiàn)著實證性與普適性的法則。而在前現(xiàn)代社會，“社會生活的空間幾為‘在場’，即本土活動所占據(jù)”，即空間與地方大體相合②See Anthony Giddens.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Cambridge Polity Press，1990，p.18.。處身于前現(xiàn)代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過渡的時期，彭斯詩中戀地、恐地情結(jié)并存，呈現(xiàn)了高古而驚悚的美學(xué)氣象；而他詩中的空間意識也澄明而開敞，并非 “代表近代歐洲精神的倫勃朗的油畫中渺茫無際追尋無著的深度”③對于西方的空間意識，學(xué)者多著眼于近代以來歐洲征服意識驅(qū)動下人們所經(jīng)受的茫茫然失其所在的混沌感，參見宗白華：《美學(xué)與意境》，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6頁。。這在人文地理學(xué)“情感轉(zhuǎn)向”④21世紀以來，在文化研究“空間轉(zhuǎn)向”影響下，人與地方的情感聯(lián)系受到關(guān)注，情感對社會—空間生活影響也日益受到重視，人文地理學(xué)界現(xiàn)出 “情感轉(zhuǎn)向”，See Davidson J，Bondi L and Smith M.＂Introduction：Geography＇s ＇Emotional turn＂.in Davidson J，Bondi L，Smith M.Emotion al Geographies.Burlington VT and Aldershot：Ashgate（2005）：1－16.的背景中尤值探討。惜學(xué)界對此并未深究，多是考察了彭斯詩歌藝術(shù)風(fēng)格及其傳承與影響。討論地方感時，學(xué)者們也多關(guān)注人地之間正面的歸屬情感，而較少提及負面的恐懼情感；關(guān)涉空間意識時，也多著眼于英倫“壯游”（grand tour）熱潮中人對空間的展望與把控①See Carol McGuirk.Critical Essays on Robert Burns.New York：G.K.Hall＆Co.，1998；Gerard Carruthers.The Eindburgh Companion to Robert Burns.Edinburgh：Edinburgh UP，2009.袁可嘉：《彭斯與民間歌謠羅伯特·彭斯誕生二百周年紀念》，《文學(xué)評論》1959年第2期；朱志偉：《略論彭斯抒情詩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外國文學(xué)研究》1996年第4期；徐曉東：《蘇格蘭的巴德詩人——麥克弗森與彭斯》，《浙江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2年第1期。。因而本文嘗試以基于現(xiàn)象學(xué)中“經(jīng)驗”“感知力”的人文地理學(xué)理論，對此進一步探析。

一、戀地情結(jié)

戀地情結(jié)是指“人與地方之間的情感聯(lián)結(jié)”。這是《戀地情結(jié)：環(huán)境感知、態(tài)度和價值》（Topophilia：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Attitudes and Values）一書的關(guān)鍵詞，成為段義孚探討“地方”意義的重要途徑②See Yi-fu Tuan.Topophilia： 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Attitudes and Value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0，p.4；pp.96－97.。若無戀地情結(jié)，一方處所也不過呈現(xiàn)了地理方位而已，而非讓人歸屬與依戀的地方。換言之，一處地方捉摸不定的風(fēng)景，唯有經(jīng)年累月的親身接觸才能感知。這誠如柄谷行人所言，“風(fēng)景不是由對所謂外界具有關(guān)心的人，而是通過背對外界的內(nèi)在的人發(fā)現(xiàn)的”③［日］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xué)的起源》，趙京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52頁。。何謂“內(nèi)在的人”？當是兼有天真孩童之心與素樸農(nóng)夫之心的詩人。兒童天真未鑿，心地開闊，心無掛礙，不為既定的美學(xué)所拘囿，而勞作的農(nóng)夫亦不框定自然于美圖，都能深切感知自然美④［英］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162、175頁。。彭斯恰是兼有赤誠而樸拙心地的“內(nèi)在的人”，他一面扶犁，一面吟詩，對足下的土地有深深的戀地情結(jié)（topophilia）。這種情結(jié)，使人融入當下的世界，體驗于熟悉而親密的土地，以及這方土地中的男女戀情、民族特性與宗教情懷。

彭斯筆下的戀情往往置于美麗的自然風(fēng)景之中：心神飛揚的高原，杜河兩岸的青青葦子草，牛羊散處的山坡，高低起伏的麥浪。在杜河兩岸花兒嬌艷，鳥兒歡唱，卻全然不解詩人的苦痛，這苦痛也因而愈加深切：

美麗的杜河兩岸開滿花，

如何竟開得這樣鮮艷？

小鳥怎么這樣盡情歡唱？

唯獨我充滿了憂傷！

會唱的小鳥呀，你浪蕩地出入花叢，

只使我看了心碎！

因為你叫我想起逝去的歡樂——

逝去了，永不再回！⑤［英］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162、175頁。

然而，為了愛情，需克服這漠然的風(fēng)景：

直到大海干枯水流盡，

太陽把巖石燒作灰塵，

我也永遠愛你，親愛的，

只要我一息猶存。⑥［英］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162、175頁。

愛，縱然花兒般柔弱曲子般甜美（“像朵紅紅的玫瑰”“像支甜甜的曲子”），然其精神卻永不衰朽。這一意象，有學(xué)者定位為“原型意象”“數(shù)代人匯聚的經(jīng)歷與感情，訴諸言語，行而久遠”①Marshall Walker.Sotlish Literature since 1707.London and New York：Longman Publishing Group，1996，p.64.。的確，這數(shù)代人匯聚的情感剛毅堅貞，任權(quán)勢、地位、財富亦難以動搖：

呵，來求婚的何止八九，

送我戒指又加絲綢，

我為了怕把心丟，

把它交給了織工。②［英］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73、186頁。

如此好姑娘，為彭斯衷心贊美：

古老的艾爾鎮(zhèn)，別處哪能比，

出好人，出美女天下第一！③［英］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73、186頁。

彭斯也有理由為之自豪：妻子簡·阿莫于他隨世浮沉的生涯不離不棄，并無私撫養(yǎng)他婚外情所生的孩子。據(jù)18世紀盛極一時的地理環(huán)境影響論，南方炎熱，身體纖維放松下來，神經(jīng)曝于外部影響，人們易于為外在的印象所感動，易于引發(fā)不潔的性欲，而寒冷的北方則易于化解欲望，化為神圣的情愛。這倚重氣候因素的素樸理論始于孟德斯鳩，雖為大衛(wèi)·休謨所反駁，卻為當時蘇格蘭的史學(xué)界所熱議④Penny Fielding.Scotland and the Fictions of Geograph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p.50－55.。余緒所及，19世紀的泰納亦深為服膺，并輔之以種族、時代的因素。泰納亦由衷贊美這北方島國的女性：“……愛起來無所計較，有始無終……自私、虛榮與怨懟，悄然消逝……南方氣候中的愛，專橫而熱烈，而這兒的，溫厚而憂郁……這兒的女子不具備英明勇敢的思想，爽利的舉止，法國女孩六年就有的性早熟。她們不是私通的女人，沙龍的皇后，而是更適于家居生活，性情更柔順，更有韌性，更堅定不移，同時更專注，更內(nèi)省，更易于遵循稱之為責任的高貴夢想，這唯由沉靜的感受所生發(fā)的夢想。南國氣候、天空、光景之中所彌散的甜蜜色情，瓦解一切障礙，視隱私為圈套，德性為理論。而她們不為所動，可免于興奮，忍于倦怠，安于遲鈍的感受；于此中規(guī)中矩的存在之中，返歸自身，遵從純粹的思想，運用心靈的力量，以維持倫理的尊嚴?！雹軭.A.Taine.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Vol.1.London：Chatto＆Windus，Piccadilly.1883，pp.417－433.

如此堅貞而溫婉的女子來自北方島國的最北端，“岸呵、山呵、水呵”所圍住的“蒙高利古城堡”，來自瑪麗所居的高原。相比病態(tài)、墮落的南國，這兒有純凈的天空，安寧的山谷，引發(fā)健康、坦誠與自由的高原，有“高聳的大樹，無盡的林濤”，有“洶涌的激流，雷鳴的浪潮”，還有“綠色的山谷與河灘”（《我的心呀在高原》）。這兒是“品德的國家、壯士的故鄉(xiāng)”，男人亦勇猛、好斗，忠于家國，酷愛自由，“自由燃于靈魂，映于眼睛”。凱爾特人的民族特性亦于此處彰顯，蘇格蘭人“有一種強烈的民族精神”和“頑強的抵御外籍的尚武精神（勃蘭兌斯語）”⑥轉(zhuǎn)引自張箭飛：《風(fēng)景與民族性的建構(gòu)》，《外國文學(xué)研究》2004年第4期。。這種民族精神固化他們對于地方的忠誠和“生活在共同疆界”的意識。從本質(zhì)上來說這就是共同體的意識，從這個意識里衍生民族主義運動的可能性⑦轉(zhuǎn)引自張箭飛：《風(fēng)景與民族性的建構(gòu)》，《外國文學(xué)研究》2004年第4期。。當然，這種共同體意識并非不列顛共同體意識，即由1707年英格蘭—蘇格蘭會議強加而成的共同體意識，其意圖是引發(fā)帝國愛國主義，段義孚所定義的是基于集體自負激發(fā)帝國野心的帝國愛國主義（imperial patriotism）；與之相對，彭斯詩歌中彌漫著本土愛國主義（local patriotism），即對父輩土地（terra patria）或出生地（natal land）的愛①Yi－fu Tuan.Topophilia：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Attitudes and value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0，p.101.。他的詩歌，如同18世紀40年代到90年代的詩歌，“傾向于反對不列顛中央國家及其體制”“任何一處廢墟、任何一座爬滿青苔的橋梁、任何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人，任何一條山脈都會激發(fā)人們的想象和感受”②［美］溫迪·可達比：《風(fēng)景與認同—英國民族與階級地理》，張箭飛、趙紅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第86－87頁。。

1786年，彭斯到班諾克本憑吊古戰(zhàn)場，多年來愛祖國（古蘇格蘭，而非大英帝國）、愛自由的情緒迸發(fā)而為一首壯烈的戰(zhàn)歌：

跟華萊士流過血的蘇格蘭人，

隨布魯斯作過戰(zhàn)的蘇格蘭人，

起來！倒在血泊里也成——

要不就奪取勝利！”

……

“誰愿爬進懦夫的墳塋？

誰愿卑鄙到寧做奴隸偷生？③［英］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203頁。

布魯斯、華萊士是為蘇格蘭民族獨立而斗爭的志士，彭斯自幼就向往他們的英雄事跡，寫此詩自是熱情澎湃，更加熱愛這方“英雄的故鄉(xiāng)”。

在這方英雄的故鄉(xiāng)，亦有溫情而虔誠的宗教情懷。比如《佃農(nóng)的星期六晚》就為威廉·哈茲利特（William Hazilitt）所稱許：“哀婉而莊重的風(fēng)俗畫，與雅致的宗教敬畏感兩相調(diào)和。”④Marshall Walker：Sotlish Literature since 1707.London and New York：Longman Publishing Group，1996，p.98.這詩摹寫了初冬暮色中老農(nóng)一家共度周末夜晚的情景：兒女繞膝，其樂融融，尤其是大女兒珍妮，帶來溫良的男友，母親即端出蘇格蘭的糊粥，還有家里母牛的乳汁。這首詩中洋溢著愛家重教的情感：

但愿一家人今后總能團聚一道，

永遠沐浴在上天的陽光里，

不再嘆息，不再流痛苦的眼淚，

共同來唱詩歌頌創(chuàng)世主，

互相作伴，更加親愛，

聽憑歲月隨著永恒的圓輪翻飛。⑤［英］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203頁。

二、恐地情結(jié)

相對于戀地情結(jié)，恐地情結(jié)表示對一地方的恐懼與厭惡：“恐懼是心病，但真實的脅迫源于外在環(huán)境……恐懼的景觀，同時指心理狀態(tài)和現(xiàn)實環(huán)境……指混沌的、自然的和人文的無窮力量之顯示?！雹蓿勖溃荻瘟x孚：《恐懼》，潘桂成等譯，臺北：“國立編譯館”2008年版，第18頁。即是說，人對一地難以感到穩(wěn)妥、安全或有盼頭，因而有著莫可名狀的排斥乃至逃逸的情結(jié)。這種情結(jié)，類似于引發(fā)伯克式崇高感的心理反應(yīng)。

彭斯的恐地情結(jié)一方面源于宗教壓力。當時蘇格蘭社會信奉加爾文舊光派怪誕的教義，彭斯于《威利長老的禱詞》對其觀念恣情揶揄：

主呵，我主坐鎮(zhèn)在天上，

凡事隨心所欲，

叫一人上天堂，十人下地獄，

都只為主的榮光，

與他們自身無關(guān)：作惡、行善

全不相關(guān)。①［英］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33、159頁。

彭斯此處是指蘇格蘭1647年指令學(xué)校家庭必讀的《教義告誡》：“上帝會令入選者光榮，并以永恒而自由的意圖規(guī)定了入選方式。入選者，雖因亞當墮落，卻為基督拯救，也以其適當其時的靈而皈依，以信仰之力而得衛(wèi)護、接納，洗清罪孽，獲得救贖。而余者，雖經(jīng)基督拯救，若未入選，概不衛(wèi)護、接納、洗清罪孽，獲得救贖?！?/p>

如此教義卻被威利長老隨意曲解：若上帝樂意，他在嬰孩時期都會墮入地獄，永不超生：

自從我走出娘胎，

打入地獄本應(yīng)該。

您本可將我丟進火焰海，

燒得我苦苦叫哀。

鐵柱上鎖住了永不超生的鬼，

哭號聲叫人心催?、冢塾ⅲ菖硭梗骸杜硭乖娺x》，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33、159頁。

天真無邪的孩子甚或被判入上帝精心設(shè)計好的地獄，永遭劫難。這一套信仰體系令彭斯難以接受，他不失時機地嘲諷了任意解經(jīng)的蘇格蘭舊光派：上帝是個虐待狂，隨意懲罰他人，不論當與不當；卻赦免曲媚成性的威利長老，雖然他自私自利、荒淫無度。威利長老自是有一大套言辭為自己開脫，同時要求上帝寬恕他，讓他發(fā)財致富，而嚴懲他周圍觸犯教規(guī)的人，把他們關(guān)進地獄：

對他們決不要躊躇，

也不要聽他們訴苦。

為了子民之故快將他們處死，

不能有半點仁慈！

但是主呵，請記住我和我的一家，

賜我天上地下的一切鴻運，

讓我有福有財無比光彩，

榮華超過任何人！

一切榮耀歸我主，

阿門！阿門！①［英］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76頁。

威利長老也確實如此心腸，他曾與彭斯朋友、當?shù)丶澥可w文·漢彌登先生發(fā)生爭執(zhí)，向該地長老大會控告。而長老大會總是命人祈禱，總是用地獄的可怕來嚇人。

地獄的可怕好比劊子手的鞭子，

用來嚇唬窮人，要他們安分守己。②范存忠：《英國文學(xué)論集》，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66、71頁。

這是當時蘇格蘭扭曲而分裂的宗教景觀，有悖完整的人性，“那三英里長的禱詞，半英里長的祝詞”令人心生恐地情結(jié)。

彭斯的恐地情結(jié)亦源于社會壓力。彭斯早年就意識到了不平、非義的社會現(xiàn)實：“我和特權(quán)青年來往甚多。他們急于舞臺之上演排，遠離衣著破舊的同伴。啊，這是什么樣的舞臺呢？我只想隱在幕后?！雹跰arshall Walker.Sotlish Literature since 1707.London and New York：Longman Publishing Group，1996，p.98.彭斯著意衣裝破舊，遠離正派體面的大人物，并于《兩只狗》一詩痛加鞭諷：這些人收取租金，吃喝無度，逍遙度日，一會兒逛維也納，一會游馬德里，“彈了吉他又成斗牛迷，／接著奔向意大利／石榴花下大嫖妓”。彭斯成名后在愛丁堡接觸過此類大人物，深感他們不能承受生命之輕的生活了無意義，而寧愿務(wù)農(nóng)為生，退到欲望之梯的最下端，“去擁抱大地，沙礫粗糙的紋理會令人感到世界的真實”④［美］段義孚：《逃避主義》，周尚意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頁。。而在這務(wù)農(nóng)生涯中，卻難逃賬房老爺?shù)膲赫ァＴ谑兆饨Y(jié)賬的日子，佃農(nóng)交不起租子，只能俯首帖耳，忍受凌辱，《兩只狗》里留著賬房的兇惡形象：

每逢我們老爺坐堂收租，

我把可憐的佃戶們看個清楚

（但每次看了都叫我悲傷）。

他們身無分文，卻逃不過我們的賬房，

他頓腳，他威脅，他臭罵，

抓了人，還要將他們的衣服剝下。

佃戶們低頭站著，恭恭敬敬，

還得忍耐聽完，膽戰(zhàn)心驚?、荩塾ⅲ菖硭梗骸杜硭乖娺x》，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76頁。

對這賬房的描繪乃出于肺腑之言：當年在奧利芬特山，彭斯一家曾栽倒在賬房手下⑥范存忠：《英國文學(xué)論集》，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66、71頁。。切身的經(jīng)歷使他能夠刻畫出蘇格蘭農(nóng)夫的苦痛。

蘇格蘭農(nóng)夫的苦痛，不僅源自這些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當權(quán)者的權(quán)力亦逼得農(nóng)夫們無處容身。“在18世紀，圈地者得到議會的支持，遇有反抗，即以威逼利誘的方式強制執(zhí)行，農(nóng)夫有時得到一些現(xiàn)款，有時得到一塊新土地，作為補償，但是現(xiàn)款極其有限，而新土地須有額外資金才能開墾。此外，農(nóng)夫還喪失了利用公共土地作為牧場的機會，因此往往被迫賣出牲畜，結(jié)果以徹底破產(chǎn)而告終?！雹俜洞嬷遥骸队⒚朗肪V》，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91-92頁。彭斯于此有何感懷呢？1785年11月，他耕地時犁翻鼠窩，小鼠驚走，遂賦詩《寫給小鼠》：

呵，光滑、膽怯、怕事的小東西，

多少恐懼藏在你的心里！

……

我真抱憾人這個霸道的東西，

破壞了自然界彼此的友誼。

于是得到了一個臭名，

連我也叫你吃驚。

……

可憐你那小小的房屋被摧毀，

破墻哪經(jīng)大風(fēng)來回地吹！

……

沒想到那殘忍的犁頭一聲響，

就叫你家園全遭殃。②［英］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97頁。

這首詩是彭斯一瞬間敏銳感受的產(chǎn)物，細微地領(lǐng)會了這“小東西”聽到那“殘忍的犁頭一聲響”的驚恐情狀。犁頭劃破了小鼠小小的房屋，詩人將心比心，思及“人這個霸道的東西／破壞了自然界彼此的友誼”。而體認到小鼠的無益遠見（寒冬將至，提早搭窩），也覺知到人鼠共有的失望命運：“人也罷，鼠也罷，最如意的安排／也不免常出意外！”與此同時，詩人也覺得人之為人的煩惱更重：“我呢，唉，向后看／一片黑暗；／向前看，說不出究竟／猜一下，也叫人寒心！”瞻前顧后的時刻，詩人看到了什么呢？無非是那殘忍的犁頭，如雷蒙·威廉斯所謂的“支配性階級權(quán)力”，處處展示而已：“當制度的壓力很大并在不斷增加時，找到一處能夠呼吸的空間，同直接而明顯的控制保持一定距離就顯得很重要了。對數(shù)以萬計的人們來說，圈地運動所急劇縮減的正是這樣的呼吸空間，這樣的邊緣性的日常獨立?！雹郏塾ⅲ堇酌伞ね梗骸多l(xiāng)村與城市》，韓子滿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版，第150頁。如此，人對自己的命運無從把握，并覺得一切茫無頭緒，生活的根基也不牢固，因而向往澄明、敞開而自由的空間。

三、“敞開”而“自由”的空間

圈地運動，以及隨后的工業(yè)革命，對于人類的生存是一種“促逼”與“暴力”，從而，“這個宇宙空間被訂造為人類有規(guī)劃的行動空間。詩歌的大地天空已經(jīng)消失了。誰人膽敢說何去何從呢？大地和天空，人和神的無限關(guān)系被摧毀了?！雹埽鄣拢莺５赂駹枺骸逗蔂柕铝衷姷年U釋》，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版，第218-220、14-15頁。人也因此“茫茫然失其所在”，無以在其命運的本已要素中存在⑤［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328頁。。對此，海德格爾質(zhì)問道：“空間——是眼下以日益增長的幅度愈來愈頑固地促逼現(xiàn)代人去獲得其最終可支配的那個空間嗎？”那么理想的空間應(yīng)該是什么呢？海氏亦給了答案：“空間化為人的安家和棲居帶來的自由和敞開之境。”⑥［德］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選編，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482－484頁。亦即尋得“清明的空曠”，在其空間性中得以“敞開、澄明、和諧”，使萬物適得其所⑦［德］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選編，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482－484頁。。

于此意義而言，彭斯恰是這看護萬物的詩人，以深廣的同情心愛護一切美好的事物，從不肢解人性自然。司各特曾看到彭斯對著一尊雕塑出神：“一個士兵長眠在雪地上，一邊坐著一條愁容滿面的狗，另一邊是士兵的妻，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彭斯看了一會兒，凄然淚下。”①范存忠：《英國文學(xué)論集》，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62頁。彭斯本人亦寫下這一情景：“世間幾無他物能更令我受益而歡悅（不知能否稱為歡悅）：多云的冬日，行走于樹木高聳的林蔭道上，聽聞暴風(fēng)怒號于林間肆虐于原野……我聽到鳥聲，不時走開，免得鳥兒驚飛他處，或驚擾其輕靈的啼鳴?；野椎纳介σ嗌煺沟铰愤叀４丝?，何種心地得以安享這等福分？”②H.A.Taine.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Vol.3.Edinburgh：Edmonston and Douglas，1872，p.230.

如此纖細敏感的詩人，豈能與體制同謀，而生占有、掠奪、控制、征服的意念呢！請體味彭斯對小鼠的愛憐的心意：

呵，光滑、膽怯、怕事的小東西，

多少恐懼在你的心里！

你大可不必這樣匆忙，

一味向前亂闖！

我哪會忍心拖著兇惡的鐵犁

在后，緊緊追你！

我真抱憾人這個霸道的東西，

破壞了自然界彼此的友誼，

于是得了一個惡名，

連我也叫你吃驚。

可是我呵，你可憐的友伴，土生土長，

同是生物本一樣！

既生萬物一體之心，詩人便會對眾人厭棄的小鼠亦能同情、體諒：

我知道你有時不免偷竊，

但那又算什么？你也得活著呼吸！

一串麥穗里撿幾顆，

這點要求不苛。

剩下的已夠我稱心，

不在乎你那一份。③［英］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98頁。

在“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世間，在商人豢養(yǎng)竹鼠以贏利的世間，尤能體認不諳世道、不善經(jīng)營、不懂管理、不忍懲戒的農(nóng)夫詩人深厚的悲恤情懷。畢竟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年）都曾認為饑餓不堪的窮人偷竊不當罪責。這種情懷，當屬濟慈（John Keats，1795—1821年）所謂“消極能力（negative capability）”④消極能力，是指詩人能夠與自然風(fēng)物（如一只麻雀）合一的能力，參見M.H.Abrams，The Mirror and the Lamp，Oxford：Oxford UP，1971，p.347.的一種審美情懷，為眾多悲憫詩人所共有：愿同麻雀一道吃窗前谷子的濟慈，曾與野豬一道暢飲黃酒的阮籍，注目蒼蠅玩弄手腳的松尾芭蕉，向小鼠親近喂食的大衛(wèi)·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 年）……

不只對弱小的動物，對柔弱的花草彭斯亦生憐愛之心：有次上山翻地，翻倒一棵山雛菊，就做《詠雛萄》，對這紫紅色的花朵體物如人，聯(lián)想到少女與歌手及其與世浮沉的命運。彭斯視花如人，一同扎根于大地，如海德格爾所言：“我們是植物，不管我們承認與否，必須連根從大地中成長起來，為的是能夠在天空中開花結(jié)果。”①［德］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選編，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1241頁。

相形之下，人類豢養(yǎng)寵物（如京巴兒，被改造得只剩下一撮狗毛兒，重量不足五斤，為主人的膝頭御寒），修剪園林（阻止植物的正常生長，扭曲他們的自然形態(tài)），都無非放縱自身的權(quán)力欲與控制欲，突顯了自身貪婪、自負、殘暴的邪惡本性，體現(xiàn)人與人、人與自然的扭曲關(guān)系②段義孚：《人文主義地理學(xué)之我見》，志丞、左一鷗譯，《地理科學(xué)進展》2006年第2期。。

而彭斯則祈愿人與人之間開展健康、自然、友愛的情誼，拓寬“自由”而“敞開”的空間。他曾處身于愛丁堡達官顯宦之間，深惡彌漫其中的褊狹而屈媚的人性，憤而寫出《不管那一套》，“宣眾生平等之音，不懼權(quán)威，不忌金帛，灑其熱血，注諸韻言”③《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99頁。。在這首詩中，彭斯認為農(nóng)夫、貴族等無差別，“官銜只是金幣上的花紋，／人才是真金。”同時，他也期盼“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成了兄弟”④［英］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98頁。。有此深廣的同情心，他在《致魔鬼》一詩里跟魔鬼作友好的交談，甚至稱許撒旦有“無所恐懼的偉大胸懷，不屈不撓的獨立精神”。（畢竟，上帝也未詛咒、怨恨魔鬼梅菲斯特呢?。?。在《快活的乞丐》一詩，他甚至呈現(xiàn)法外之人身上高貴的品質(zhì)——豁達、慷慨、謙遜，以及無私的友誼，并贊頌“自由才是一桌豐富的筵席”⑤［英］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59－60頁。。

有此品質(zhì)，詩人的空間意識就會有別于18世紀壯游熱潮中的精英階層，不去“呈現(xiàn)向遠方拓展的地貌（extended outlook），以透視的眼光將分散的景物重新布局”⑥參見張箭飛：《壯游 攬勝 遠眺——英國風(fēng)景詩與英國風(fēng)景畫》，上海博物館編：《摹造自然：西方風(fēng)景畫藝術(shù)》，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8年版，第78－92頁。，而是呈現(xiàn)疏野、荒蕪而粗樸的景致：

十一月的冷風(fēng)憤怒地哀鳴

越來越短的冬日快要終結(jié)，

污泥斑斑的牲口從鏵犁脫身，

黑黑的群鴉飛回巢休息；

累極了的農(nóng)人不再干活，

一周的辛勞到今晚了結(jié)，

鐵鏟、鐵鎬和鐵鋤收拾起，

期望明朝安逸，用來休息，

倦倦地越過田野，向家門走去。

最后他那孤寂的茅舍出現(xiàn)眼中，

就在那株老樹的蔭蓋下。⑦［英］羅伯特·彭斯：《彭斯詩選》Ⅰ、Ⅱ，袁可嘉譯，臺北：愛詩社2004年版，第59-60頁。

此處，詩人彭斯并不急于向遠方探尋，或在高處俯瞰延綿到天際的風(fēng)景，他甚至連地平線都沒提及，而是貼近熟悉的自然風(fēng)物，眼光追隨老邁困乏的老農(nóng)的步子越過野地，移向隱于老樹之下的老屋。沿途所見的景物不可謂不多：老農(nóng)、牲口、烏鴉、老巢、犁頭、老樹、茅屋等等，他卻不對風(fēng)景把控、排序并安置，以體現(xiàn)一定的結(jié)構(gòu)與布局。這里的自然風(fēng)物雖繁多而別具特征，卻無須規(guī)劃，一切自是粗樸而疏野，拒斥人手施予的種種改觀，呈現(xiàn)自然原本參差多態(tài)的秩序。這空間意識并非基于幾何、算術(shù)或經(jīng)濟的思慮，而是體現(xiàn)了疏野而高古的審美氣象。

四、結(jié)語

在現(xiàn)代社會，財富、權(quán)勢、技術(shù)大行其道，系統(tǒng)規(guī)劃與理性開發(fā)日益風(fēng)行，人茫茫然失其所在，難能“詩意棲居”于熟悉的地方，而是奔波、輾轉(zhuǎn)于韋伯所謂“鐵籠”般的空間。與此相對，彭斯詩歌呈現(xiàn)了不同凡響的地方感與空間意識：在地方，人能生發(fā)歸屬、依戀的情結(jié)，雖有異己的存在令人生發(fā)恐地情結(jié)，但也遠勝地方認同為全球化資本積累所抹殺；與之相應(yīng)，人亦不可借地方認同的名義自我封閉，將地方簡化為單一而排他的區(qū)域，人亦需要“意味著知覺與生命力”的空間，人與人、人與萬物交互共生相依而存的空間。我們需要把地方與空間融合起來，兼有有身土不二的故園心與世界大同的天下情。

這地方感與空間意識由前現(xiàn)代社會的農(nóng)夫詩人呈現(xiàn)，的確不同凡響。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年）并無生于斯長于斯的切身經(jīng)歷，而只能側(cè)重寄寓抽象的慕古情懷與現(xiàn)實觀照；克萊爾（John Clare.1793－1864年）雖也經(jīng)年深居鄉(xiāng)村，能描摹具體真實的地方與空間感知，但因其時代所限還不能完全體味古老的世界，而是圈地專員圈起的美麗富饒的良田沃野。身處18世紀末期，稍早于他們彭斯卻能在蘇格蘭野外瞥見遠古世界的輪廓，并從中感受到隱匿于風(fēng)景里的傳統(tǒng)與情感，因而能夠體現(xiàn)前現(xiàn)代社會大體相合的地方感與空間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