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冬明
近年來,隨著我國社會經濟發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珍貴植物養殖熱潮逐漸興起,其中,一些“骨灰級”玩家對來自境外的瀕危物種孜孜以求,有的不惜鋌而走險利用多種方式走私瀕危物種入境。從海關緝私部門近年來偵辦的相關案例看,涉及CITES公約附錄項下瀕危植物的走私案件日益增多,呈現出口岸分布廣、涉及科目多、走私手法多樣的特點。我國現行法律體系中,對走私瀕危植物的規范性文件較瀕危動物保護而言存在一定的滯后性,這就給執法實踐帶來諸多困惑。本文試圖從刑法罪刑相適應的基本原則入手,探討走私瀕危植物案件中的一些具體問題,已期達到打擊與保護相結合的執法目的。
《瀕危野生動植物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onvention on International Trade in Endangered Species of Wild Fauna and Flora,以下簡稱“CITES”)是1963年由國際自然與天然資源保育聯盟(1990年改名為世界自然保護聯盟,World Conservation Union))的各會員國政府所起草簽署,并在1975年時正式執行的一份國際協約。這份協約的目的主要是透過對野生動植物出口與進口限制,確保野生動物與植物的國際交易行為不會危害到物種本身的延續。由于這份公約是在美國的華盛頓市簽署的,因此又常被簡單稱呼為《華盛頓公約》。
CITES制定了一個瀕危物種名錄,通過許可證制度控制這些物種及其產品的國際貿易,由此而使《華盛頓公約》成為打擊非法貿易、限制過度利用的有效手段。被收錄在公約中的物種包含了大約5,000種的動物與28,000種的植物,并且被分列入三個不同的附錄:
附錄一(Appendix I)囊括了受到滅絕威脅的物種,這些物種通常被禁止進行交易,除非有特別的必要性。
附錄二(Appendix II)囊括了沒有立即的滅絕危機,但需要管制交易情況以避免影響到其存續的物種。如果這類物種的族群數量降低到一定程度,則會被改置入附錄一進行全面的貿易限制保護。
附錄三(Appendix III)包含了所有至少在某個國家或地區被列為保育生物的物種,換言之就是區域性貿易管制的物種。將這些物種列入《華盛頓公約》中,才能有效要求其他會員團體進行協助管制其貿易。
中國于1980年12月25日加入了這個公約,并于1981年4月8日對中國正式生效。因此,中國不僅在保護和管理該公約附錄I和附錄II中所包括的野生動植物種方面負有重要的責任,而且中國《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中所規定保護的野生動物,除了公約附錄I、附錄II中已經列入的以外,其他均隸屬于附錄III。為此中國還規定,該公約附錄I、附錄II中所列的原產地在中國的物種,按《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所規定的保護級別執行,非原產于中國的,根據其在附錄中隸屬的情況,分別按照國家I級或II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進行管理。例如,黑熊在《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中被列在附錄I中,但在《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中被列為II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所以應按國家II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進行管理;又如非洲鴕鳥并非原產于中國,但被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I中,所以應按國家I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進行管理。從以上可以看出,目前,我國在動物保護領域已經建立了較為成熟的公約義務和國內保護相結合的保護原則。
近年來,全國海關監管、緝私部門陸續在南京、杭州、武漢、深圳等地查獲多起通過國際郵件渠道偽報品名或中越邊境非設關地偷運等方式走私《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以下簡稱“CITES”)附錄Ⅰ、附錄Ⅱ中仙人掌科瀕危植物進境的案件,抓獲犯罪嫌疑人10余名,現場查扣瀕危植物近1000株,涉案植物數量達3000余株。同時,在上述案件的偵辦過程中,發現上海、黑龍江、湖北、浙江、海南等地多名犯罪嫌疑人也以同樣手法走私附錄Ⅰ、附錄Ⅱ中仙人掌科瀕危植物進境,涉案植物數量巨大。鑒于上述情況,全國各口岸海關已在各監管環節加強對走私CITES附錄Ⅰ、附錄Ⅱ瀕危植物進境案件的查緝力度。
目前,針對CITES附錄Ⅰ、附錄Ⅱ瀕危植物的監管依據主要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瀕危野生動植物進出口管理條例》(2006年國務院令第465號)以及國家瀕管辦、海關總署關于《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允許進口證明書》《瀕危物種進出口管理辦公室野生動植物種允許進口證明書》《非進出口野生動植物種商品目錄物種證明》等證件的相關規定。但在實際中,對在進出口監管環節CITES附錄中的植物與國家重點保護植物是否采取同等保護原則尚未明確,這導致了全國海關監管、緝私部門在查緝走私CITES附錄Ⅰ、附錄Ⅱ瀕危植物違法案件的過程中在適用標準(即按照數量還是數額作為監管、查緝標準)上存在不確定、不統一性,不利于對走私瀕危植物行為的打擊,也影響我國履行國際公約義務,切實加強對CITES附錄Ⅰ、附錄Ⅱ瀕危植物的保護。
由于走私珍貴動物、珍貴動物制品的案件頻發,目前林業部門對于CIETS附錄Ⅰ、附錄Ⅱ的動物已經明確規定等同于國家一級、二級保護動物予以保護。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走私CIETS附錄Ⅰ、附錄Ⅱ植物的案件呈逐年遞增之勢,特別是隨著國內多肉植物熱的興起,中國已成為CIETS附錄Ⅰ、附錄Ⅱ仙人掌科植物的重要走私目的國。
在我國現行法律體系中,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走私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14〕10號,以下簡稱《解釋》)首次對走私珍稀植物及其制品行為的定罪量刑標準做出了規定。《解釋》第十一條規定:走私國家禁止進出口的貨物、物品,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依照刑法第一百五十一條第三款的規定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該條第一款第(一)項中明確:走私國家一級保護野生植物五株以上不滿二十五株,國家二級保護野生植物十株以上不滿五十株,或者珍稀植物、珍稀植物制品數額在二十萬元以上不滿一百萬元的;《解釋》第十二條規定:刑法第一百五十一條第三款規定的“珍稀植物”,包括列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藥材物種名錄》《國家珍貴樹種名錄》中的國家一、二級保護野生植物,國家重點保護的野生藥材、珍貴樹木,《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Ⅰ、附錄Ⅱ中的野生植物,以及人工培育的上述植物。
對《解釋》中的上述規定的理解,目前持兩種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按照字面理解,只有國家一、二級保護野生植物是數量與數額相結合的定罪量刑模式,CITES公約附錄Ⅰ、附錄Ⅱ中的野生植物僅能以數額作為定罪量刑標準,即數額在二十萬元以上才構成走私國家禁止進出口的貨物、物品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對CITES附錄Ⅰ、附錄Ⅱ中的野生植物應當參照野生動物的保護標準,非原產自我國的CITES公約附錄Ⅰ、附錄Ⅱ中的野生植物應當分別等同于國家一級、二級保護野生植物,采取數量、數額相結合的定罪量刑的標準。
罪刑相適應的基本含義是,刑罰的輕重應與犯罪的輕重相適應。刑法第五條明文規定了這一原則。罪刑相適應,是適應人們樸素的公平意識的一種法律思想,是罪與刑的基本關系決定的,是預防犯罪的需要。罪刑相適應原則的具體要求:以客觀行為的侵犯性與主觀意識的罪過性相結合的犯罪社會危害程度,以及犯罪主體再次犯罪的危險程度,作為刑罰的尺度。換言之,刑罰既要與犯罪性質相適應,又要與犯罪情節相適應,還要與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相適應。在立法上實現罪刑相適應原則,要求注重對各種犯罪的社會危害程度的宏觀預測和遏制手段的總體設計,確定合理的刑罰體系、刑罰制度與法定刑;在量刑方面實現罪刑相適應原則,要求將量刑與定罪置于同等重要地位,強化量刑公正的執法觀念,實現刑與罪的均衡協調;在行刑方面實現罪刑法定原則,要求注重犯罪人的人身危險程度的消長變化情況,合理地運用減刑、假釋等制度。
基于此,筆者認為,對走私CITES附錄Ⅰ、附錄Ⅱ中的野生植物應當等同于國家一級、二級保護植物,采用株數、數額相結合的定罪量刑標準,即走私CITES公約附錄Ⅰ、附錄Ⅱ中的野生植物分別以五株、十株以上或二十萬元以上即構成走私國家禁止進口的貨物、物品罪。理由如下:
根據CITES規定,附錄Ⅰ的物種是所有受到和可能受到貿易的影響而可能滅絕的物種,必須加以特別嚴格的管理,以防止進一步危害其生存,附錄Ⅱ的物種是所有那些雖未瀕臨滅絕,但如對其貿易不嚴加管理,以防止不利其生存的利用,就可能變成有滅絕危險的物種,CITES成員國應當在國內法中應予以相應保護。
由于走私珍貴動物、珍貴動物制品的案件頻發,對于CIETS附錄Ⅰ、附錄Ⅱ的動物目前已經明確規定等同于國家一級、二級保護動物予以保護,《林業部關于核準部分瀕危野生動物為國家重點保護動物的通知》(林護通字〔1993〕48號)規定,列入CIETS附錄Ⅰ的非原產我國的所有野生動物核定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附錄Ⅱ的非原產我國的所有野生動物核定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中國作為CITES的成員國,對于CITES保護的動物和植物應當采取同一保護原則,無論是原產于我國的野生植物還是CIETS附錄中的瀕危植物都應當受到同等保護,即CIETS附錄Ⅰ的非原產我國的所有野生植物等同于為國家一級保護植物的保護標準,附錄Ⅱ的非原產我國的所有野生植物等同于國家二級保護植物的保護標準。
對于CITES附錄中的植物按照價值來定罪量刑與現行部門規章存在沖突。根據《國家林業局公安部印發關于森林和陸生野生動物刑事案件管轄及立案標準的通知》(林安發〔2001〕156號,以下簡稱《通知》)第二條第(五)項的規定:走私國家禁止進出口的珍稀植物、珍稀植物制品的應當立案;走私珍稀植物2株以上、珍稀植物制品價值在2萬元以上的,為重大案件;走私珍稀植物10株以上、珍稀植物制品價值在10萬元以上的,為特別重大案件。根據《通知》的規定,走私珍稀植物的刑事案件立案標準是以數量為基數的,走私珍稀植物制品的刑事案件立案標準是以數額為基數的。這與《解釋》以數額作為定罪量刑標準明顯不一致。
我局在偵的走私CITES公約附錄Ⅰ、附錄Ⅱ中瀕危植物案件的標的均為仙人掌科活體植物,具體涉及附錄Ⅰ中的巖牡丹屬、花籠屬、斧突球屬、鱗莖玉屬以及附錄Ⅱ中的烏羽玉屬、松球屬等。如以數額為定罪量刑標準,在司法實踐中,數額認定依據可能采取以下四種:國際流通價格、進口申報價格、國內流通價格、物價部門作出的價格認定意見。上述四種數額認定依據均存在法律及實際操作層面問題,具體如下:
1.以國際流通價格作為數額認定依據。根據CITES公約條文第二、三、四條的規定,如以商業為目的,附錄Ⅰ中的物種是禁止貿易的,附錄Ⅱ中的物種的國際貿易也是嚴格管控的。從上述規定看,以銷售牟利為目的從事CITES附錄Ⅰ、附錄Ⅱ中的野生植物的進口貿易是不符合公約及國內法律規定的,在此情況下,如以國際流通價格作為走私CITES公約附錄Ⅰ、附錄Ⅱ中的野生植物以及人工培育的植物的數額認定基礎,是否有默許國際貿易合法性的嫌疑存在。
2.以進口申報價格作為數額認定依據。該種認定方式除缺乏法律依據外,還存在兩方面的問題:第一,有證據證明該案涉案植物進口申報價格系偽報。本案境內外犯罪嫌疑人多次合謀,在國際郵政面單上物品價值欄內填寫明顯低于實際成交價格的金額向海關申報,以逃避海關監管;第二,該案大量涉案珍稀植物系從非設關地繞關走私進境,不存在申報環節及申報價格。
3.以國內流通價格作為數額認定依據。第一,根據CITES公約條文第十四條的規定,對附錄Ⅰ、附錄Ⅱ中的野生植物以及人工培育的植物的貿易、取得、占有和轉運,在國內采取限制或禁止的措施。據此,本案嫌疑人之間的國內交易均為非法交易,以國內流通價格作為數額認定標準缺乏法律依據;第二,涉案活體瀕危植物在走私進境后,進入國內流通領域之前,在運輸、初步人工培育等過程中存在死亡、生長、嫁接等不確定因素,如以國內流通價格作為數額認定標準,則與進口時的實際狀態存在沖突,無法據此對走私進境時瀕危植物進行準確價值認定。
4.以物價部門作出的價格認定意見作為數額認定依據。在我國現行法律法規中,目前尚未出臺有關CITES公約附錄Ⅰ、附錄Ⅱ中的野生植物以及人工培育的植物的價值認定標準(類似于《國家林業局關于發布破壞野生動物資源刑事案中涉及走私的象牙及其制品價值標準的通知》《國家林業局關于發布破壞野生動物資源刑事案件中涉及犀牛角價值標準的通知》等)。本案中納入CITES公約附錄Ⅰ、附錄Ⅱ保護的仙人掌科植物屬、種眾多,生長年限、大小、品相各異,價格部門無法按照某一標準來進行價格認定。同時,除現場查扣的瀕危植物外,大量的涉案植物已進入國內流通環節或再出口環節,僅憑現有證據中的圖片、植物拉丁學名等,價格部門無法進行價格評判。因此,以物價部門作出的價格認定意見作為數額認定依據,缺乏實際操作條件,可能會由于價格無法認定而導致部分走私犯罪事實無法查清,不利于對于該種走私行為的打擊。
綜上,筆者認為:
1.針對CITES公約附錄Ⅰ、附錄Ⅱ中的野生植物走私案件,應當比照國家一級、二級保護野生植物,采取數量、數額相結合的定罪量刑的標準。
2.國家林業部門對在進出口環節CITES附錄Ⅰ、附錄Ⅱ植物與國家一級、二級保護野生植物適用同一保護原則予以明確,即無論是原產于我國的野生植物還是CIETS附錄Ⅰ、附錄Ⅱ的瀕危植物在進出口環節都應當受到同等保護,CIETS附錄Ⅰ、附錄Ⅱ的非原產我國的所有植物在進出口環節分別等同于國家一級、二級保護野生植物的保護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