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矜玥,于美玉,焦卓敏,張雪梅
肥厚性硬腦膜炎(hypertrophic cranial pachymeningitis,HCP)是硬腦膜的一種非特異性的炎癥反應,病理表現為硬腦膜的慢性纖維炎性增厚。HCP的發病率較低,可累及硬腦膜的不同區域,因此臨床表現呈多樣性,癥狀包括:頭痛、癲癇、無力、感覺障礙及顱神經麻痹。其發病過程和許多疾病密切相關。臨床上最終確診HCP較難,誤診率極高。若未能早期給予治療,HCP的癥狀將會在數月內迅速加重,神經系統累及的范圍進一步擴大,患者的生活質量明顯受累,由此可見HCP的早期診治是十分重要的。以下為1例合并腦梗死的HCP的病例報道。
患者,女性,46歲,因“頭痛伴惡心嘔吐4月余,服藥后認知障礙2日”于2017年5月19號入院。患者2017年1月無明顯誘因出現雙側顳部搏動樣頭痛,呈持續性,伴有惡心嘔吐,自述嘔吐為噴射樣,嘔吐物為胃內容物,服止痛藥可緩解。2017年2月在當地醫院進行檢查,未發現明顯異常,予靜脈點滴對癥支持治療,頭痛未見好轉,反而加重,口述分級評分(verbal rating scale,VRS)可達10分。2個月間反復因頭痛住院治療,但未發現明確病因。2017年4月行頭部CT檢查示小腦幕緣密度增高,考慮蛛網膜下腔出血(圖1)。行MRI增強掃描可見:大腦鐮、小腦幕有增強效應(圖2)。MRA檢查顯示:左側頸內動脈動脈瘤(圖3)。后行動脈瘤介入手術,術后頭痛癥狀略好轉。術后10 d余,頭痛癥狀再次加重,此次為雙側枕部脹痛,再次入院。患者因長期惡心嘔吐,進食少,體重進行性下降,入院時體重約為60 kg。PET-CT檢查顯示:腦動脈瘤術后改變,左側頸內動脈區可見結節狀致密影;大腦鐮、小腦幕內均可見均勻略高密度影。余雙側大、小腦半球、基底節區及丘腦等CT影像學及18F-氟代脫氧葡萄糖分布未見異常。給予消炎補液治療。患者入院2 d前自行口服“老鼠藥”,后出現精神癥狀,就診于我院。病程中,患者食欲下降,飲食量少,4個月來體重下降至50 kg,其他一般狀態尚可。
既往史:既往無其他疾病病史。無吸煙、飲酒史。家族無類似疾病病史。
體格檢查:體溫37.7 ℃,血壓135/74 mm Hg,心率50次/分,呼吸16次/分。心肺腹未見明顯異常。神經系統檢查:譫妄狀態,查體不能配合,慢性消耗病容,雙眼各向活動自如,雙側瞳孔等大同圓約3.0 mm,轉頭轉頸自如,四肢肌力肌張力粗測正常,反射、感覺、共濟查體等不能配合。頸強陽性,克尼格征及布魯辛斯基征陰性。
實驗室檢查:

圖1 患者頭顱CT結果(2017年4月)

圖2 患者頭顱增強MRI結果(2017年4月)

圖3 患者頭顱MRA結果(2017年4月)
丙氨酸氨基轉移酶104 U/L,天冬門氨酸氨基轉移酶165 U/L,膽堿酯酶4368 U/L,肌酸激酶268 U/L,乳酸脫氫酶280 U/L,血鉀2.4 mmol/L,血氯90 mmol/L,白細胞計數10.5×109/L,中性粒細胞百分比82.8%,淋巴細胞百分比10.5%,血紅蛋白106 g/L,紅細胞計數3.32×109/L,葉酸3.1 mmol/L,維生素B12883 mmol/L,抗核酸抗原抗體(antinuclear antibody,ANA)譜陰性,抗中性粒細胞胞漿抗體(anti-neutrophil cytoplasmic antibodies,ANCA)陰性,乙肝病毒表面抗體(+),乙肝病毒核心抗體(+)。抗甲狀腺過氧化物230.13 IU/mL,抗甲狀腺球蛋白抗體35.34 IU/mL,hs-CRP為13.87 mg/L。腰穿檢查:顱內壓270 mm Hg,外觀無色透明,潘氏試驗弱陽性,細胞計數30個,腦脊液氯離子117 mmol/L,腦脊液總蛋白778 mg/L,腦脊液免疫球蛋白G指數為1.71。
入院診斷:
肥厚性硬腦膜炎?
藥物中毒?
左頸內動脈動脈瘤栓塞術后
低鉀血癥
治療經過:入院后因患者低鉀血癥立即給予靜脈補鉀及灌腸補鉀。考慮精神癥狀為“鼠藥”中毒及全身消耗性狀態的結果,但家屬未能提供鼠藥成分,且服藥時間過長,此時毒理學檢查敏感性及特異性較低,未行毒理學檢測。密切監測患者生命體征,給予患者促毒物排泄、靜脈營養治療。患者發熱及血象高可能是系統性疾病所致,但也不能除外感染可能,所以給予患者抗感染治療。
入院第2天,患者突發右上肢無力,上肢不能抬舉,下肢可以行走。查體:意識朦朧,查體不能完全配合,右上肢肌力2+級,右下肢肌力4級,余查體無變化。結合患者癥狀及查體,定位于上行網狀激活系統及左側皮質脊髓束,考慮患者可能發生腦梗死,急行頭部CT檢查,結果顯示雙側腦室旁低密度影,小腦幕緣密度增高,腦溝裂變淺(圖4)。頭部DWI示左側大腦半球多發片狀彌散受限信號,診斷皮質下型分水嶺區缺血性腦梗死(圖5)。結合患者長期營養不良狀態及較差的進食情況,考慮低血容量性病因可能性大,給予雙重抗血小板、擴容、改善腦循環、保護腦組織治療。
入院第3天時患者意識恢復,右側肢體無力癥狀改善,上肢可抬舉,下肢可行走。查體:神志清楚,言語流利,右上肢肌力3+級,右下肢肌力4級,左側肢體肌力正常,右側肌張力略高,左側肌張力正常,腱反射活躍對稱,未見明顯感覺異常,共濟查體正常。腦膜刺激征陰性。
由于患者頭部CT上小腦幕高密度持續了1個月以上,腰穿腦脊液非血性,可以排除蛛網膜下腔出血的診斷,結合長期頭痛史,考慮可能為HCP。相關檢查及化驗未能發現繼發性病因(感染、自身免疫性疾病等),考慮特發性可能性較大。立即給予甲潑尼龍250 mg/d靜脈點滴3 d,120 mg/d靜脈點滴5 d,患者頭痛癥狀明顯減輕。考慮患者有抑郁傾向,給予患者文拉法辛75 mg口服,每日1次。之后甲強龍80 mg/d靜脈點滴5 d后,改為潑尼松50 mg/d口服治療。
出院時患者頭痛及右側肢體無力癥狀均明顯改善,VRS為0分。查體:神志清楚,言語流利,雙眼各向活動自如,雙側瞳孔等大同圓,直徑約3.0 mm,轉頭轉頸自如,右側肢體肌力5-級,左側肢體肌力正常,右側肌張力略高,左側肌張力正常,腱反射活躍對稱,未見明顯感覺異常,共濟查體正常。腦膜刺激征陰性。出院時復查頭部MRI增強掃描,可見硬腦膜病灶增強效應減輕,硬腦膜肥厚情況改善(圖6)。出院后囑患者早期以每周減10 mg潑尼松的速度進行激素減量,后期減慢撤藥速度,最后以2片潑尼松長期維持治療。
出院診斷:
特發性肥厚性硬腦膜炎
腦梗死
左側頸內動脈系統
低灌注
左頸內動脈動脈瘤栓塞術后
抑郁狀態
低鉀血癥

圖4 患者頭顱CT結果(2017年5月)

圖5 患者頭顱DWI結果(2017年5月)
出院后隨訪,當激素減量至40 mg時頭痛癥狀再次復發。再次就診,給予激素120 mg靜脈點滴治療,癥狀未緩解。轉入上級北京協和醫院進一步治療,再次進行頭部CT及增強MRI檢查(圖7~圖8),并行硬腦膜活檢,病理顯示為致密纖維結締組織,有較多淋巴細胞、漿細胞浸潤。相關檢查強烈提示為HCP的診斷。給予甲潑尼龍1000 mg每日1次靜脈點滴3 d,之后減量為500 mg每日1次靜脈點滴3 d后,改為口服潑尼松龍片60 mg每日1次,頭痛癥狀明顯緩解。出院后囑咐患者2周減1片(5 mg),直至完全停藥。半年后隨訪,患者恢復良好,無癥狀反復。
肥厚性硬膜炎(hypertrophic pachymeningitis,HP)是與硬膜炎性纖維增生相關的一類罕見疾病。雖然隨著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疾病的診斷手段進一步精進,但從1869年J.M.Charcot等[1]首次報道HP直至現在,世界范圍診斷HP的病例仍然非常少。據日本Tomomi Yonekawa等[2]統計,2005-2009年全世界診斷的HP患者僅有159名,發病率約為0.949/10萬,平均發病年齡是(58.3±15.8)歲。至今為止已發表的HP相關文章也僅有數百篇。

圖6 患者頭顱增強MRI結果(2017年5月)

圖7 患者頭顱CT結果(2017年7月)

圖8 患者頭顱增強MRI結果(2017年7月)
根據硬膜累及的部位可以將其分為顱腦型、脊柱型及顱腦脊柱共患型。臨床上報道較多的為HCP,顱腦、脊柱兩部位同時累及的HP罕見報道[3]。根據病因可將HP分為兩類:原發性HP及繼發性HP。繼發性HP,即有明確的合并疾病或誘因,包括感染(萊姆病、梅毒、結核分枝桿菌、真菌、腦囊蟲病、人體T細胞白血病病毒、假單胞菌導致的惡性外耳道炎等)、外傷、自身免疫性疾病(韋格納肉芽腫病、類風濕性關節炎、系統性紅斑狼瘡、結節病、白塞綜合征、顳動脈炎等)、腫瘤(轉移癌、淋巴瘤、腦膜瘤等)、其他混雜因素如血液透析、黏多糖病、鞘內藥物注射等[4-5]。但絕大多數HP患者未能發現明確的致病原因,即原發性HP,又稱特發性肥厚性硬膜炎(idiopathic hypertrophic pachymeningitis,IHP)[6]。IHP的女性發病率高于男性,平均發病年齡在(54.8±16.5)歲[2,7]。作為HP中最常見的類型,IHP的診斷需要排除其他繼發性因素的可能。
頭痛及顱神經損傷是HCP患者最常見的臨床癥狀。Ian F.Parney等[8]發現,頭痛、顱神經麻痹、共濟失調的癥狀在顱腦型HP患者中分別占88%、62%及32%。頭痛多局限于枕部,可作為唯一癥狀持續數年[9]。其他癥狀有癲癇、記憶力喪失、精神癥狀、意向性震顫、痛性眼肌麻痹、垂體功能紊亂、聽力減退等。普遍認為頭痛是由于局部或彌漫性的硬腦膜炎癥導致,也有人推測可能是硬腦膜肥厚導致顱內壓增高、腦水腫或腦積水所致。據Duangnapa Roongpiboonsopit等[7]統計,單純以頭痛起病的HCP患者約占12.5%。當硬腦膜嚴重肥厚壓迫顱神經發出部位,會表現為顱神經麻痹癥狀。Ⅰ~Ⅻ顱神經損傷的病例均有報道。最常累及的顱神經是外展神經及動眼神經,其次是視神經、三叉神經、聽神經、滑車神經,面神經[10]。另外,肥厚的硬腦膜還會壓迫鄰近的腦實質或靜脈回流通路,導致局部神經系統缺損癥狀,表現為單癱、偏癱或癲癇。極少情況下,HCP可能合并頸內動脈梗阻、靜脈竇阻塞及梗阻性腦積水。
MRI是HCP的主要診斷及療效評估手段。增厚的硬腦膜可在MRI上表現為T1WI等或低信號、T2WI低信號及邊緣高信號。而在增強掃描中,特別是T1WI中,多表現為高信號,這可能是硬腦膜的纖維組織及炎性反應區域表現。病灶多局限于第四腦室、雙側額葉、小腦幕等部位。顱底的病灶較少見。彌漫性硬腦膜肥厚患者中可見線性或結節狀強化,結節狀強化提示硬膜的不均勻增生,可能和硬腦膜的反復感染及不同部位的感染相關,此現象多提示不良預后。有時HCP患者的CT及MRI表現會被誤診為蛛網膜下腔出血,腰穿可幫助HCP的診斷。也有人推薦使用PET-CT作為診斷及治療的一項評估檢查[11]。
硬膜的病理活檢有助于最終的診斷,可以對HP的病因學診斷提供線索,確定是否是結核性、真菌性或阿米巴性,這將決定進一步的治療方案。IHP的病理結果多表現為增厚的纖維化硬膜,合并有慢性炎癥細胞如淋巴細胞及漿細胞浸潤所致的慢性炎癥反應。HP患者病理還可見慢性非特異性顆粒樣增生、淋巴濾泡形成、玻璃樣變性、干酪樣壞死、上皮樣細胞及朗格漢斯細胞。顆粒樣改變可出現在硬膜的不同區域,則提示HP在中樞神經系統的彌漫性累及。
對于繼發性HP,主要的治療方案是治療病因,如曲霉菌性HP需要選擇兩性霉素B或氟康唑,而結核性HP需要抗結核治療。目前IHP推薦的一線治療為糖皮質激素。在使用糖皮質激素治療前,必須明確IHP的診斷,排除其他誘因,特別是感染,否則糖皮質激素將會加重病情[12]。臨床多采取激素沖擊治療,雖然有部分患者在激素減量過程常有癥狀反復,這可能是由于早期糖皮質激素治療減量過快或不規律用藥所致,但在調整了激素劑量后,癥狀大部分均可改善,這進一步證實激素沖擊治療的有效性[10]。另外,臨床上不乏激素抵抗或在激素減量過程中反復發作的患者,在調整激素劑量后仍未見緩解,此時則需要額外的免疫抑制劑控制病情[13]。T.Bosman等[14]對入組的60名患者采用最多的治療方案是糖皮質激素治療(93%),其中糖皮質激素單藥治療占65%。在這些患者中,復發的患者占46%。另有一部分患者聯合免疫抑制劑治療,如硫唑嘌呤、環磷酰胺、甲氨蝶呤,病情均得到了長期控制。但并不是所有的患者合并免疫抑制劑治療后均能得到癥狀緩解。據Tomomi Yonekawa 等[2]統計,單純糖皮質激素治療對于58.7%患者是有效的,而另外21.4%的患者在糖皮質激素合并免疫抑制劑后得到癥狀緩解。Duangnapa Roongpiboonsopit等[7]在給予患者糖皮質激素及硫唑嘌呤聯合治療后,臨床癥狀完全康復、反復遷延發作及復發的患者率分別為40%、40%及20%。由此可見,糖皮質激素和免疫抑制劑治療雖有可觀的治療效果,但仍有一大部分患者無法得到癥狀緩解。有人建議使用利妥昔單抗治療此類患者,相關的臨床證據也證實了其良好的治療效果,但將利妥昔單抗作為皮質激素抵抗HP患者的治療方案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15]。此外,手術去除增生的硬膜也是HP患者的可行性選擇,而臨床病例也發現術后患者的癥狀可得到迅速緩解[16]。但是,手術難以切除脊髓腹部的長節段病灶,僅能選擇去除盡可能寬的受累硬膜,這限制了手術的適合人群。
本例患者以單純頭痛癥狀起病,不伴有顱神經麻痹癥狀。頭顱CT可見小腦幕增厚硬腦膜,ANA譜及ANCA譜均為陰性,甲狀腺相關抗體滴度明顯增加僅提示免疫性因素的參與,血清hs-CRP增加提示體內存在炎癥反應。腦脊液壓力明顯增高,呈炎性改變,細胞中度增加,以單核細胞為主,葡萄糖、氯化物未見明顯異常,腦脊液蛋白中度增加,以上均符合上文所述。由于未能發現明確致病誘因,最終診斷為特發性HCP。此患者的輕度肝功能異常可能為乙型肝炎所致。在使用糖皮質激素治療后,患者的頭痛癥狀明顯好轉。該患者在北京協和醫院行活檢,結果顯示致密纖維結締組織,有較多淋巴細胞、漿細胞浸潤,提示其為特發性HCP。口服“老鼠藥”導致的精神癥狀導致患者不能配合進食飲水,結合頭部MRI上顯示的左側分水嶺區彌散受限,部位和病變硬腦膜距離較遠,排除HCP相關性腦梗死,最后考慮為低血容量性腦梗死。若HCP患者發生神經功能缺損癥狀,需要鑒別是HCP的硬腦膜壓迫腦組織所致,還是合并其他新發疾病所致,后者發生概率極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本例患者即為特例之一。HCP合并腦梗死的患者目前未見報道,此患者是首例合并發生的案例。
若患者表現為慢性頭痛,同時伴有難以解釋的多發性顱神經損傷癥狀,此時需要考慮HCP的診斷。首先,MRI檢查可見典型的硬腦膜肥厚病灶。其次,確定HCP是繼發性的還是原發性的。原發性HCP的診斷需要通過血清學檢查及腦脊液檢查排除結核性、真菌性、萊姆病、梅毒性、顱內感染及腫瘤等病因。特發性HCP主要和自身免疫相關,所以若在給予糖皮質激素及免疫抑制劑治療后,癥狀有所改善可進一步確定HCP的診斷。若患者表現為糖皮質激素治療抵抗,則需要質疑特發性HCP的診斷,此時進行硬膜的活檢是必要的[17]。繼發性HCP的診斷主要根據病理活檢及病因治療的有效性。若病因難以確定時,試驗性治療可以幫助診斷。大多數HCP患者的預后是良好的。希望能在越來越多的關注下,HCP患者均能得到及時的正確診斷及治療,從而減輕患者的痛苦及家庭負擔,減少社會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