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圣芳 丁寧
內容摘要:本文以當代《小說月報》的死亡題材小說為研究對象,立足于現實主義的視角,探討其包含的時代傷痛以及傷痛之后的反思和救贖,以及基于此而透射出來的呼吁人性回歸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死亡題材 《小說月報》 現實主義
死亡是文學作品中一個舉足輕重的符碼,死亡題材作品相較于其他題材的作品更能表現人生百態,更能折射出現實社會的原貌。《小說月報》作為社會各階層讀者喜愛的文學選刊,始終保持著對人類現實命運的高度關注,對死亡題材領域也涉及頗多,通過梳理《小說月報》中的死亡題材小說,審視文學作品對現實人生的透視,對展開文學創作的縱向考察具有重要意義。
一.創傷:現實主義下的時代傷痛
現實主義小說中死亡題材作品,不論是因物質的貧困而面臨死亡,還是因精神的絕望而選擇死亡,亦或者是由于戰爭、病痛等不可抗因素不得不接受死亡,貫穿其中的核心詞就是“創傷”。《小說月報》中死亡題材小說表達的是對個體傷痕、家庭傷痕和社會傷痕的深思,隱含著對社會不公性和殘酷性的辛辣諷刺。
1.個體的傷痕
浩如煙海的文學作品中有大量關于個體死亡的敘述,《小說月報》的死亡題材小說也不例外:有在黑心老板壓榨下畜生般工作的外來者,如《臥底》和《嫁死》中的煤礦工人,他們在求生的本能和金錢的欲望中動搖,礦區的豎井埋葬了多少謀生者的白骨;有在權勢迫害下無辜喪命的百姓,如《第四十圈》中齊光祿不堪受辱揮刀殺人,他的妻子難以面對殘酷現實選擇跳樓自殺;還有環境污染下早夭的嬰兒,有鋌而走險販賣毒品被就地正法的未成年人……他們或遍體鱗傷,或茍延殘喘,或委曲求全,但他們的卑微弱小并沒有得到憐惜,反而付出生命的代價。
其中對于個體傷痕表現較為鮮明的是邵麗的中篇小說《第四十圈》。雖然齊光祿蠻橫霸道,牛光榮本身也行為不檢點,但在結婚之后,兩人“改邪歸正”,過上了相親相愛并且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然而好景不長,由于齊光祿夫婦拒絕了派出所所長的小舅子張鶴天強制轉讓鋪子的要求,一系列無妄之災接踵而至。權勢階級將他們生活的希望擊得支離破碎,硬生生將他們被逼成了為捍衛最后的尊嚴而決絕自殺或揮刀反擊的“刁民”。社會的不義與不公,環境的荒謬與變異,讓生命扭曲了方向。
時代波瀾壯闊,而個體在負重前行,尤其是中國社會轉型時期底層的普通百姓,他們在現代化進程中更多的是被時代拖著走,身上都布滿了累累傷痕[1]。他們的生命遭受威脅,精神面臨解構,心理亦被迫拆解,為了求存,他們在身體上忍受疼痛和折磨,在精神上遭受踐踏和詆侮,可最終還是被時代的旋渦吞噬,帶著難以修復的心靈傷痕走向生命的悲劇。
2.家庭的傷痕
東方文化中極其注重家庭的作用,以家庭的團結和支持作為個人發展的基石。中國當代家庭結構開始轉向兩層代際關系,這個由父親、母親和子女組成的三口或四口之家,缺少任何一方都有可能造成家庭整體的失衡,對個體產生嚴重的影響。而且,家庭作為社會基本的組成部分,家庭的傷痕會成為個體和社會雙重的傷痕。
裘山山的小說《死亡設置》通過講述一個殺人破案故事回應了當前社會中畸形的愛情和婚姻。當妻子遭人殺害,丈夫陸錫明不僅沒有失去親人的那份深痛悲苦,反而有如釋重負之感。當警察將懷疑的矛頭指向丈夫陸錫明,這段有第三者介入的家庭情感糾葛浮出水面。陸錫明在躋身處級干部后,對來自底層的妻子產生厭惡感,并與初戀情人再續前緣。已習慣寬裕生活的妻子不愿意再過上困頓的日子,在發現丈夫出軌后不僅經濟上威脅丈夫,還嫁禍丈夫在她的藥里下打胎劑致使她流產。在死亡的誘因之下,抽絲剝繭呈現出的是婚姻中的陰謀和互相傷害。這個故事真實而又殘忍,照應了現代許多家庭的情感破裂,也值得我們去思考,維系一段婚姻的究竟是愛情還是金錢?
馮驥才的《抬頭老婆低頭漢》寫出了家庭中夫妻的性格差異對于生活的影響,以悲劇的形式含蓄道出了女強男弱、陰盛陽衰生活的不幸;劉慶邦的《少年的月夜》以領養孩童小帆喝敵敵畏自盡一事,隱秘地揭示了成人世界的虛偽和自私,田園牧歌式童年的幻滅展現了失怙兒童內心的脆弱和孤獨[2];王十月的《人罪》通過著重描寫小販陳責我抗法殺人事件和法官陳責我高考掉包事件表現了原生家庭對于個人成長道路的影響。《小說月報》的死亡題材小說深刻探討了夫妻關系的復雜性、家庭經濟地位的重要性、孩子對于維系家庭的意義等問題,并呈現了形形色色的家庭創傷和婚姻傷疤。
3.社會的傷痕
《小說月報》還通過描寫秩序的混亂、人性的迷失來暴露與批判社會痼疾。余一鳴的《閃電》以文學的形式有效回應了東莞掃黃事件,以“閃電”之死道出了這個世界的污濁性和現代人的精神迷失;畢飛宇的《虛擬》表現了市場經濟催化下社會的浮躁,以含蓄的語言表達了老一輩精神難以繼續傳承的悲哀;蔡駿《朋友圈都是尸體的一夜》諷刺了當前虛假的社交;還有《人罪》《士別三日》中的官場染缸效應,《臥底》《嫁死》中的礦區生活,《狐步殺》中的醫患矛盾,《滾鉤》中的挾尸要價等等。文字無言,卻通過冰冷的死亡真實還原了現實社會的時代錯動和生存窘境,直接或間接地抨擊著社會的殘酷和不公。
發生在2009年的“挾尸要價案”曾經震驚了國人。陳應松的《滾鉤》正是取材于“挾尸要價案”這一真實案件。站在漁民的立場,多年的過度捕撈和水利工程的建設導致長江無魚可撈,祖祖輩輩以打漁為生的漁民不得不拿起滾鉤開始了撈尸賺錢的生涯。他們也知道挾尸要價罪孽深重,但是在撈尸公司的威逼之下,需要養家糊口的漁民們只能陷入道義、良知的矛盾和痛苦之中,無能為力。站在撈尸公司的立場,他們將利益置于首位,拿錢辦事,死者家屬交不出撈尸定金,他們就不交尸體,這似乎也無可厚非。站在學生的立場,他們認為“扶危濟困”“舍己救人”是社會正義的體現,卻在現實中目睹著老漁民見死不救、見利忘義、挾尸要價的冷漠,甚至于連下跪求情都不能召回他們的一絲同情。《滾鉤》以鮮血淋漓的殘酷現實引發我們對時代倫理的思考。觀照社會發展的軌跡,時代的變革、更新日新月異,但思想道德仍顯滯后,這也是一幕幕令人心寒的事件不斷上演的現實根源。
二.救贖:遍體鱗傷后的靈魂尋覓
《小說月報》的死亡題材作品閃耀著理想、信念、希望、幸福的光芒,以此來呼吁號召漫漫人生長路中的人們勇往直前、迎難而上,靠自己的力量收獲生命的善果。
1.對生存的思考
《小說月報》的死亡題材作品對人的生命和存在狀態進行了思考。一方面這些作品中表現了生而為人的艱難,另一方面這些作品的悲涼底色中又不乏溫情和明艷,表達了人求生的欲望和自我貶抑的解放。
首先是支離破碎的生存環境和荒謬的生命場景。在《小說月報》的死亡題材作品中,無一例外是主人公在生存上面臨巨大的挑戰,無力主導自己的命運,只能隨波融入并且在陣痛中走向“他者化”。遲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通過講述“我”為排遣內心的失夫之痛而赴三山湖旅行中的所見所聞,表達了作者“活著雖苦,死而遺憾”的人生觀。在烏塘的短短幾天,“我”看到了鋪天蓋地的死亡:畫家陳紹純被畫框砸死,理發店的顧客染狂犬病病死,礦工蔣百在礦難中離奇失蹤……死亡的陰影似乎籠罩了這座小城。李進祥的《生生不息》呈現了厄運面前個人的渺小和脆弱。小說女主人公麥爾燕是個心地善良、積極樂觀的人,但是當大地震來臨,她的一切瞬間化為烏有,她成了被遺棄的孤獨者。《小說月報》的死亡題材作品創造了一個巨大的引力場,生活瞬息萬變,生命稍縱即逝,每個人的生命都處于漂泊的狀態,并無從抗拒地走向孤獨。
其次是對生存的渴望和對自我的解脫。面對現實的苦難,有的人默默承受,以犧牲自我的方式獲得靈魂的解脫;但也有人積極對抗,以樂觀的生活態度和強烈的責任意識完成苦難的洗禮。《小說月報》的死亡題材小說就更傾向于在結尾處呈現對生命的渴望和對挫折的反擊。如遲子建既關注底層人民的苦難,卻又以女性細膩的情感為作品注入溫馨和詩意。《生生不息》的女主人公麥爾燕面對意外的災禍,也沒有抱怨世道的不公,沒有一蹶不振,相反依舊用善意的眼光打量世界,她收養了兩個娃娃,原本該是老而無人送終的女人,卻在彌留之際擁有一個有著150多口后人的家。
2.對信仰的堅守
《小說月報》的死亡題材小說始終沒有放棄對信仰的堅守,并在這種堅守中展現出悲天憫人的情懷,賦予了這些故事更高的生命價值,通過文字的力量告訴讀者人生的多種選擇,給予他們擘畫別樣人生的勇氣,也為時代和人生增添了些許亮色。
《小說月報》第十一屆百花獎獲獎作品《情斷西藏》講述了作者摩卡2003年只身闖蕩西藏,經歷了人生最為慘痛的生離死別的愛情故事。她和散兵用了七天時間相愛,而命運只用了一秒制造災難天人永隔。在這次災禍中,摩卡重傷昏迷,當她蘇醒發現愛人不在身邊,親友告訴她散兵回家鄉等她,當她帶著傷痕躺在即將起飛的機艙里,卻不知隨行的還有他剛剛火化的骨灰。一年過去了,她的腿上還嵌著鋼板,但固執地來到他棲息的所在,最終站到了他的墓前。摩卡也想過死亡,但是看著散兵的信,想著散兵的笑,摸著散兵留下的遺物,她重新找到了繼續生活的理由:她要堅守那份愛情。方方的小說《天藍》也通過講述一個看似平淡實則離奇的故事,創造了一位堅守承諾的母親形象。小說寫出了事件本身的玄,又不失生活的真實感,在現實的背景下再造了一個為愛堅守信仰的感人案例。
除了愛情、親情等小愛的堅守,也有對于大愛的執著。楊少衡的《尼古丁》敘述了女記者鐘璐琳堅持報道圍海工程破壞生態一事,并就此引發了一系列基層官員與群眾的矛盾沖突。楊少衡作為新官場小說的代表作家,公開將官場內幕暴露在陽光之下,塑造了鐘璐琳這一敢于同官僚體制抗衡的女性英雄形象。在《尼古丁》一文中,作者賦予了紅樹林“子孫后代”的意象。當又一片紅樹林即將被毀掉的時候,鐘璐琳產生了對未來的隱憂,盡管圍海工程能夠致富于民,但生態破壞同樣不利于民,因此她不惜成為官員明晃晃的靶子,也要力所能及地拯救瀕危的紅樹林。女記者鐘璐琳對自然生態的堅守給我們在霧霾蔽日、城市熱島、酸雨連綿的現實環境下生活的人以新的啟示和思考。
三.善惡交織中的人性溫度
《小說月報》的死亡題材作品在合乎死亡題材小說大方向的前提之下,塑造了一系列在現實的強硬面前柔中帶剛的人物形象,他們具有強烈的生命意志,在艱難中茍延生命并堅定立場。
1.順應時代的浪潮
當今時代有三個特征:一是無所不能的高科技互聯網,二是無孔不入的急速發達的商業化,三是無處不在的物欲金錢論,由此誕生了一系列的社會問題。《小說月報》的死亡題材小說大多取材于時代的積弊,幾乎每篇小說都建立在對一個社會問題的說明或批判之上:陳應松的《太平狗》關注三農問題,反映了外來務工人員背井離鄉,為了融入異己文化最終被城市吞噬的生存困境;羅偉章的《奸細》披露了中學在高考前相互掐尖的人才資源問題;王十月的《人罪》揭露了城管暴力執法、權力腐敗、司法腐敗、傳媒不實等社會問題……在眾多揭示時代本質的死亡題材小說中,比較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是“掛職”類型小說,因為這類題材本身就是社會熱點,又很容易被納入社會問題領域進行討論,當其與死亡掛鉤,更能直擊時代的痛點。邵麗的小說創作基本上都圍繞著“掛職筆記”系列展開,《第四十圈》《劉萬福案件》等都是生活中確實發生的故事,作者通過深情的筆觸和悲憫的情懷剖析這一系列死亡事件背后的社會現實和人性真實,表現出了社會轉型時期底層人民的無能為力和隨波逐流,也傳遞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性尊嚴和“生命不息,奮斗不止”的生存價值觀。
作家們將審視社會的眼光置于林林總總的社會事件和社會問題上,他們既寫都市生活的聲色迷離、光鮮亮麗,寫都市文明裹挾下民間弱勢群體的齲齬齷齪和心酸艱難,底層人民在其置身的聲色犬馬的大環境中存在了太多的問題,也寫人性的溫情幫扶和自身的不屈服。時代的問題和美德統統寫進文字中,反映現實人生的不足和善意,寄予了作者疼痛、憐憫的情感。
2.點亮精神的燈塔
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后,中國的經濟發展進入快車道,但在文化方面,市場經濟的競爭性和趨利性導致人文精神的衰落。面對價值觀的失范,人文失落的危機,重建社會倫理基礎和回歸人文精神語境成為新世紀的重要話題。
很多小說家主動承擔起重新點亮精神燈塔的重任,他們注意描寫現實生活情狀和精神面貌,保持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崇高的人道主義情懷。如李進祥的《生生不息》歌頌了艱難生活環境下普通農婦收養孤兒的平凡義舉;楊映川的《總有一個懷抱》說明了救人于困、扶危濟貧才能獲得心靈的安寧;方方的《天藍》贊美了母愛的偉大,可以跨越生死來踐行承諾;摩卡的《情斷西藏》道出了情感高于生命的信仰,為愛放棄生命,為愛努力活著。在這些作品中,雖然生存境遇帶來的傷痛人們避無可避,卻也保留了作為人的良知和本心,嚴守住了自己的道德底線,這也是創作者們對于中國社會未來前景美好期許的體現。
“創作是主體處于精神困頓中時內心的一種審美訴求和某種自我表達的愿望。這種獨特的選擇發軔于主體的痛苦,迷惘和壓抑以及對于藝術的本能般的愛和信賴。”[3]這一觀點很好解釋了《小說月報》死亡題材作品的主旨。以邵麗和陳應松的掛職系列小說為例,《第四十圈》和《滾鉤》取材于真實案例,是創作者在地方掛職期間耳聞目睹的事實,面對生命的戕害、現實的黑暗、人性的失落,他們陷于壓抑、迷茫、疑惑的精神困頓中,于是出于使命的感召,他們將這種內心訴求外化為藝術的表達,用現實與審美交織的藝術方式舒緩心中的迷惘,讓我們感受到作家對于人生的體恤和對現實的反抗。《小說月報》的責任意識和道德意識使得他們重點選擇該類型的作品,沉潛在中國城鄉第一線的文字盡管樸素卻真實動人,傳達著對生命的悲憫和熱愛,為迷惘的一代點亮精神的燈塔。
參考文獻
[1]陳善君.中國當代現實主義文學主潮與文學觀研究[D].湖南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17年
[2]胡文燦.現代性的回聲——論劉慶邦小說中的死亡敘事[J].名作欣賞,2013,(5):65-66
[3]胡書慶.審美與信仰的消長——對海子“生命敘事”的一種解讀[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05(2):79
(作者單位:寧波工程學院人文與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