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元末一場內訌的直筆和曲筆*

萬德敬

提要： 元至正二十四年發生了地方軍閥孛羅帖木兒提兵犯闕事，第二年孛氏被順帝誅殺。這是元朝末年一次非常慘重的內訌，它大大加速了元朝的滅亡，因爲彼時南方的朱元璋已經呈現出橫掃天下的態勢。這次內訌的深層原因是川系軍閥與豫系軍閥之間、元順帝與奇后及太子愛猷識理達臘之間一系列複雜矛盾的終極爆發。對於這個歷史事件，文學家與史學家均有記録，但出於方方面面的考慮，他們並沒有完全秉筆直書，而是使用了不同程度的曲筆。解讀這些材料，可以發現當時士子對元朝命運的憂慮與期待。

關鍵詞： 袁凱 張翥 孛羅帖木兒 元順帝 愛猷識理達臘奇后

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四月和七月，川系軍閥孛羅帖木兒兩次稱兵犯闕，第二年七月，元順帝誅殺了孛氏。對於這一次內訌的記載，文學家與史學家顯示了不同的敍事風格。爲了便於展開討論，我們先介紹兩位詩人以及他們關於這次內訌的相關作品，然後再結合相關史料做進一步的探析。

第一位是張翥(1287—1368)，字仲舉，晉寧人，知名當世。《元史》其本傳曰：

孛羅帖木兒之入京師也，命翥草詔，削奪擴廓帖木兒官爵，且發兵討之，翥毅然不從。左右或勸之，翥曰：“吾臂可斷，筆不能操也。”天子知其意不可奪，乃命他學士爲之。孛羅帖木兒雖知之，亦不以爲怨也。及孛羅帖木兒既誅，詔乃以翥爲河南行省平章政事，仍翰林學士承旨致仕，給全俸終其身。(1)《元史》卷一八六《張翥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頁4285。

張翥在孛羅帖木兒被誅前後有兩首前後呼應的五言律詩，其一闕題，詩曰：“此醜行當殛，吾身敢顧危？要看奪笏處，正是結纓時。萬古千秋在，皇天后土知。寸心三尺簡，肯愧史臣詞！”其二題爲《七月廿九日》，詩曰：“此醜今方殛，京城蹀血新。也知天悔禍，誰謂國無人？勝氣騰龍虎，沈機動鬼神。大庭親命詔，終夜在延春。”(2)《元詩紀事》卷一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頁447。

第二位是袁凱(1310？—1404或後)，元末明初詩人，《明史》其本傳曰：

袁凱，字景文，松江華亭人。元末爲府吏，博學有才辯，議論飇發，往往屈座人。……初，在楊維楨座，客出所賦《白燕詩》，凱微笑，別作一篇以獻。維楨大驚賞，遍示座客，人遂呼爲“袁白燕”云。(3)《明史》卷二八五《袁凱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7327—7328。

袁凱在至正二十五年十月創作了長篇五言律詩《聞誅孛羅帖木兒一首》，詩曰：

國步雖微蹇，天心自可稽。爪牙翻噬啖，宗社欲顛擠。蔽日朱旗入，連郊鐵騎嘶。紫垣通猰貐，玉座接鯨鯢。聖哲元無惑，晨昏且暫攜。濟河聲杳杳，幽薊色淒淒。密語親傳罷，中軍氣欲迷。登壇惟慷慨，撫劍益悲淒。敵愾心逾切，勤王力自齊。義聲驅海岳，直氣挾雲霓。減竈秋煙薄，吹笳夜月低。指揮容草草，進退合祈祈。忌器非忘鼠，憂苗更惜稊。逆徒從翦伐，元惡待屠刲。肘腋能無意？神靈況夾批。呂侯初受命，董卓已然臍。雲雨蘇煩熱，江河灌障堤。萬方深慰望，九廟實安棲。天闕歸龍種，雲山識馬蹄。問安紆玉趾，視膳入金閨。膝下歡仍舊，宮中樂未暌。清秋多宴會，仙仗日東西。宮女花垂鬢，都人酒滿脾。里閭聞笑語，燈火雜孩提。白日依中道，青春入故畦。遠人來服食，絶域盡航梯。世祖功如在，今王敬日躋。鼎彝銘將相，衽席措黔黎。淮海休波浪，湖湘罷鼓鼙。既聞誅柙虎，莫自學醯雞。桀逆亡身首，忠賢荷璧珪。休同隗囂輩，終悮一丸泥。(4)萬德敬《袁凱集編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頁160—165。

袁凱與張翥兩位詩人都站在元朝的政治立場上對孛羅帖木兒提兵犯闕事件進行撻伐，對於順帝誅殺孛氏給予歌頌。那麼，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深層原因是什麼呢？正史中的描述是否完全屬實？詩歌中的曲筆又表現了作者怎樣的政治情感？

一 孛羅帖木兒的世系、履歷與結局

任何一部正史之中都有亂臣賊子，在《元史》中有《姦臣傳》、《叛臣傳》和《逆臣傳》，這裏面的許多人物並不是天生的梟獍，是制度和現實使其人性中惡的一面突然膨脹起來，最終成爲反面人物。孛羅帖木兒被列入《逆臣傳》，但《元史》中有關孛氏的資料又散見於《順帝本紀》與許多名臣傳記，可謂不一而足。我們先根據《元史》勾勒一下孛氏的世系，然後述評。

從以上圖表可以看出，孛羅帖木兒的世系非常顯赫，他家族的命運可以説與整個元朝的命運相始終。孛羅帶當年是成吉思汗的宿衛，後來追隨太宗窩闊臺平定金國，之後駐守河南。其子太答兒輔佐憲宗蒙哥征討阿速、欽察等國，後來統兵攻宋。太答兒之子紐璘在蒙古伐宋的過程中大敗宋將呂文煥，在元世祖忽必烈時期紐璘亦有功業和賞賜。紐璘之子也速答兒經歷了世祖、成宗和武宗三朝，在武宗朝加左丞相，仍爲平章政事。(5)參見《元史》卷一二九《紐璘傳》，頁3143—3146。也速答兒之子南家臺，在《元史》中無傳，但據清人錢大昕考證，南家臺，“即囊加臺也，文宗朝以拒命見誅”。(6)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九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頁1308。元朝前期和中期皇族內部圍繞帝位之爭經常爆發戰爭，1328年的兩都之戰是“元朝歷史上最血腥和破壞性最大的帝位之爭”，(7)[德] 傅海波、[英] 崔瑞德《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頁547。囊加臺所屬的上都集團在鬥爭中失敗，他本人後來被文宗誅殺。(8)詳細材料參見曹金成《元朝兩都之戰與各地反文宗政權的叛亂》第四章第一節“四川囊加臺對文宗政權的進攻”，內蒙古大學碩士論文，2014年。但他的子孫並沒有因此受到消極的影響，因爲他們這個家族的軍事力量太強大了，元朝在四川一帶的統治離不開它。如果當時殃及子孫的話，歷史上就不會出現後來的孛羅帖木兒了。南家臺(囊加臺)之子答失八都魯在至正十一年(1351)除四川行省參知政事，在鎮壓紅巾軍的過程中，他與子孛羅帖木兒屢立戰功，自己的勢力也隨之迅速壯大。至正十六年，答失八都魯派遣孛羅帖木兒告捷京師，《元史》這樣記載：

帝賜勞內殿，王其先臣三世，拜河南行省左丞相，仍兼知〔行〕樞密院事，守禦汴梁；識里木，雲南行省左丞；孛羅帖木兒，四川行省左丞。(9)《元史》卷一四二《答失八都魯傳》，頁3397。

至正十七年十二月，答失八都魯在與紅巾軍的鬥爭中憂憤而死，其子孛羅帖木兒繼掌父兵。從這個時候起，到至正二十四年提兵犯闕之前，孛羅帖木兒的軍事活動表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鎮壓紅巾軍，爲維護元朝的統治立下了汗馬功勳；第二，與察罕帖木兒、擴廓帖木兒父子在北方爭奪地盤，摩擦不斷。雖然這是元朝軍事力量的內訌，但這些軍事行動在很多情況下是奉詔而行的，換言之，這是順帝將孛氏作爲平衡朝廷與豫系軍閥擴廓帖木兒，以及順帝與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之間關係的殺手鐧。(10)關於順帝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以及豫系軍閥擴廓帖木兒之間的矛盾，袁凱亦有詩作，見筆者《袁凱〈海叟集〉中的元末兵亂詩》，《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因此，在孛羅帖木兒提兵犯闕之前是不能算作逆臣的。

至正二十二年孛羅帖木兒迎來了他人生最輝煌的時刻，拜太尉、中書平章，“位居第一”。(11)《元史》卷二〇七《孛羅帖木兒傳》，頁4602。出於發展和壯大自身力量的需要，他長期地與擴廓帖木兒在山西一帶爲爭奪地盤而廝殺，在至正二十三年受到擴廓帖木兒的沉重打擊，“由是不振”。(12)《元史》卷四六《順帝紀九》，頁965。這個時期元順帝與奇后及太子的矛盾也在升溫，出於自身利益的考慮，他們分別選擇在軍事上倚重孛羅帖木兒與擴廓帖木兒。

至正二十四年四月，有詔命擴廓帖木兒討伐孛羅帖木兒，孛氏以爲這並非順帝本意，而是右丞相搠思監的陰謀，於是命令禿堅帖木兒稱兵向闕。孛羅帖木兒這一次犯闕的結果是誅殺了太子黨的重量級人物搠思監與樸不花。同年七月第二次犯闕的結果是將太子趕出了京師。有意思的是，順帝面對這兩次犯闕的第一反應並非憤怒或恐慌，相反，他以一個仲裁者的身分出來調停，“孛羅帖木兒、擴廓帖木兒俱朕股肱，視同心膂，自今各棄宿忿，弼成大勛”。(13)《元史》卷四六《順帝紀九》，頁967。

孛羅帖木兒第二次犯闕後有五件行事值得關注。第一，向順帝泣訴自己的冤屈，取得最高統治者的政治同情。提兵犯闕在名義上雖然大逆不道，但鋌而走險勝過任人宰割。這一點可能順帝心裏也非常清楚。第二，安插親信，總攬國柄，進而通過施壓使順帝任命自己爲中書右丞相，節制天下軍馬。若非如此，孛氏便處於非常危險的境地。第三，采取果斷措施，針對順帝時期的弊政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改革的內容包括罷三宮不急造作、沙汰宦官、減省錢糧以及禁止西番僧人做佛事。客觀地講，這些都是順帝後期的沉疴。至正二十二年樞密副使李士瞻上疏極言時政，凡二十條，(14)《元史》卷四六《順帝紀九》，頁961—962。順帝對其置若罔聞。而今孛羅改革的內容均是前賢指出的時弊。其中罷造作一事此前亦有國公諫之，而順帝、太子佞佛亦是當時宮廷中的不爭之實，頗招物議。所以，孛氏的改革在客觀上來講是非常具有積極意義的，但沒有任何一部史書對此發表看法。其根本原因是世人已被正統的價值觀念綁架，即孛氏犯闕便成了亂臣賊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倒行逆施。對這種改革最敏感的就是順帝本人，因爲這種改革主要是針對帝王進行的，換言之，這種改革剝奪的主要是帝王與皇族的利益，這是貪圖享受的順帝不能接受的。第四，穢亂宮廷。孛氏在犯闕之後，幽置奇后，“或言孛羅因夜巡警，至后所留宿，故后復得入宮”。(15)任崇岳《庚申外史箋證》，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頁127。第五，逼娶順帝的女兒和女人。“祁后納女孛羅，約以某日成婚。孛羅促后，后曰：‘斷送之物未畢功。’孛羅曰：‘女先至，斷送之物後至可也。’乃先兩日成婚。”(16)任崇岳《庚申外史箋證》，頁128。至正二十五年七月，“孛羅索帝所愛女子，帝曰：‘欺我至此耶？’”(17)任崇岳《庚申外史箋證》，頁129。

以上孛羅的五件行事之中，政治改革與穢亂宮廷是促使順帝下決心誅除孛氏的直接動力。袁凱在詩中所云“爪牙翻噬啖”，非常形象地揭示了孛氏在本質上的變化，《漢書·陳湯傳》：“戰克之將，國之爪牙，不可不重也。”(18)《漢書》卷七〇，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頁3020。一個國家的柱石之臣突然間反戈一擊，致使社稷傾危。而“紫垣通猰貐，玉座接鯨鯢”云云，就以上孛氏的所作所爲來看，還是比較符合實際情況的。孛氏在他干紀亂倫的時候就徹底地變爲大姦大惡了。詩人又進一步將之比喻爲董卓，因爲董卓帶兵進京後“姦亂公主，妻略宮人”。(19)《後漢書》卷七二《董卓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頁2325。也可能從這個角度來講，張翥用一個字“醜”來概括孛氏。不過，我們必須説明的是，孛氏犯闕並沒有打算廢掉或殺掉順帝的意思，他的初衷是剷除政敵。對於太子，他並沒有趕盡殺絶，但民間的傳言已經是沸沸揚揚，比如甘肅方面就妄傳孛氏矯詔殺害了皇后和皇孫。(20)《元史》卷一九六《樸賽因不花傳》，頁4435。至於他向上都方面派遣將士，(21)《元史》卷一四五《達禮麻識理傳》，頁3452。應該是出於自保的激情犯罪。

孛氏犯闕後還有一件事情，就是懇請太子還朝。應該説，這是非常大度的一個舉措，但在太子看來一定是別有用心，所以他並沒有被感動，而是下令擴廓等重要的軍事力量圍剿孛氏並予以毀滅性的打擊。在這種情況下，孛氏在順帝那裏已經完全失去了政治價值，將其誅殺便成了順帝自保的明智之舉。

二 察罕帖木兒與擴廓帖木兒

在元末鎮壓紅巾軍的過程中，河南一帶崛起了一支重要的武裝力量，其首領是察罕帖木兒。元末地方軍閥的興起是現實的需要，因爲當時元朝正規軍的戰鬥力非常低，不足以抵抗來勢洶湧的紅巾軍。在這種情況下，朝廷鼓勵地方武裝自發地組織起來爲國效力，作爲籠絡和導向性的措施就是濫封王爵。察罕帖木兒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拜中書平章政事、知河南山東行樞密院事。至正二十二年(1362)的時候，察罕在山東被已經投降的紅巾軍殺害，這在當時是件大事，“帝震悼，朝廷公卿及京師四方之人，不問男女老幼，無不慟哭者”。(22)《元史》卷一四一《察罕帖木兒傳》，頁3389。袁凱與張翥均有詩歌以記之。

袁凱《聞山東消息三首》：

王事私恩不共天，益都城下枕戈眠。鯨鯢戮盡爲京觀，孝子臣忠億萬年。

縱道山東柱石傾，華夷黎庶不須驚。張皇國勢如平日，詹事新來總父兵。

從今父老不須悲，詹事英名四海知。漢室中興吳楚破，條侯元是絳侯兒。(23)萬德敬《袁凱集編年校注》，頁138—139。

張翥《挽忠襄王》：

聖主中興大業難，元戎報國寸心丹。軍中諸將驚韓信，天下蒼生望謝安。羽檄北來兵氣肅，樓船南下海波寒。老臣擬直詞林筆，細傳成功後代看。(注： 忠襄王謂察罕帖木兒也。察罕起兵沈丘，悉平河南、山東諸處紅巾。至正壬寅，爲田豐、王士誠所刺。先是，有白氣如索，起危宿，貫太微垣。太史奏山東當大水，順帝曰：“不然，山東必失一良將。”即馳詔戒察罕勿輕舉，未至，而已及難矣。)(24)《元詩紀事》卷一九，頁447—448

察罕遇刺，“孛羅帖木兒在西京亦哭曰：‘察罕若在，我省用多少氣力！’”(25)任崇岳《庚申外史箋證》，頁114。在此之前，孛羅曾與察罕在山西發生軍事摩擦。但在鎮壓紅巾軍這個大是大非的政治立場上，他們還是一致的。假如孛羅與察罕的繼任者擴廓能夠精誠團結，可以肯定地説，絶對不會有大明王朝的建立。但歷史是沒有假設的。擴廓從繼掌父職鎮壓了益都的叛亂之後，一直到元朝滅亡，其軍事活動主要是與孛羅以及陝西等地的軍閥爭奪地盤。

在擴廓的衆多職務之中，有一個耐人尋味的頭銜，即皇太子詹事。元代詹事院的職責是“輔翼皇太子”，(26)《元史》卷八九《百官志五》，頁2243。這個機構在元初設立，後來出現了中斷，元順帝至正十三年，在愛猷識理達臘被立爲皇太子的前一天又重新設立詹事院。愛猷識理達臘在被孛羅趕出京師之後，選擇了投奔擴廓帖木兒。

(至正)二十五年，擴廓帖木兒以兵擣大同取之。皇太子乃趣擴廓帖木兒大舉以討逆，發丞相也速兵屯東鄙，魏、遼、齊、吳、豫、豳諸王兵駐西邊，而自率擴廓帖木兒兵取中道，抵京師。亡何，孛羅帖木兒既伏誅，帝詔白鎖住兵守京師，遂詔皇太子還京，而擴廓帖木兒亦扈從入朝。(27)《元史》卷一四一《擴廓帖木兒傳》，頁3390—3391。

這個討伐孛羅的場面可謂浩浩蕩蕩，袁凱在詩中對其極力渲染：“密語親傳罷，中軍氣欲迷。登壇惟慷慨，撫劍益悲淒。敵愾心逾切，勤王力自齊。義聲驅海岳，直氣挾雲霓。減竈秋煙薄，吹笳夜月低。指揮容草草，進退合祈祈。”這裏的描寫基本上是符合事實的。擴廓帖木兒在支持太子反對孛羅上可謂鼎力相助，但他並不是無原則地支持太子，這個問題下面還會講到。

擴廓帖木兒是元末的一位軍事天才，曾被朱元璋譽爲“天下奇男子”。可這樣一位公侯干城，其能量主要消耗在內訌上面。在孛羅被誅之後，擴廓與太子及順帝之間的緩衝地帶突然消失，矛盾暴露無遺。至正二十七年八月，元順帝“爲皇太子立大撫軍院”，(28)《元史》卷四七《順帝紀十》，頁980。總備天下兵馬，這一政治部署純粹是出於防範和打壓擴廓軍權的需要。當時，距離朱元璋統一天下只剩下一年的時間了，元順帝卻仍然在策劃如何剿殺擴廓帖木兒，這不能不説是這個行將滅亡的政權的悲哀。

順帝當時是否必須防範擴廓帖木兒？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前面講過，在元朝末年興起了一些地方軍閥，這些軍閥是紅巾軍的勁敵，但這些地方軍閥之間讎隙頗深。他們經常互相攻擊，朝廷對他們也無可奈何，殺使拒命的事情常有發生。比如，在至正二十二年陝西方面“張良弼來受節制，李思齊遣兵攻良弼於武功，良弼伏兵大破之”。(29)《元史》卷二〇七《孛羅帖木兒傳》，頁4602。就在孛羅帖木兒被誅之後，擴廓封河南王，總領天下兵馬。但手握重兵的張良弼、李思齊、孔興、脫列伯等軍閥均拒不受命，甚至發展到兵戈相向。

我們現在回過頭來再看察罕帖木兒父子的一些情況。當年他們在中原一帶縱橫絶蕩，掃平了山西、河南、山東一帶的紅巾軍。至正二十一年(1361)，迫於其強大的攻勢，山東的紅巾軍將領田豐、王士誠投降。但第二年，察罕帖木兒就被田豐、王士誠所殺。投降的紅巾軍爲什麼突然“反水”？《庚申外史》記載了這樣一則材料：

田豐頻往察罕營議事，見其待朝廷使甚簡傲，又所施多術數，無忠誠心。田豐乃忿曰：“我以山東地降汝，又爲汝平海上諸城之不同心者，誠以汝爲元朝中興人物也。今若此，是漢室之曹操耳，使汝爲曹操，我豈不可爲之耶？”於是與同儕王士誠私謀曰：“十五日察罕必巡圍，我預椎牛釀酒，至日，設席邀其一切幕官、大小部帥，酒行，汝選驍勇者帶刀，若供給然，兩人夾一人，以擊鼓爲令，自察罕以下皆殺之。”(30)任崇岳《庚申外史箋證》，頁112。

這則材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一件事實，即察罕目無朝廷，這也給了田豐一個冠冕堂皇的“反水”理由。後來孛羅帖木兒與擴廓帖木兒爭奪地盤時，極力渲染“擴廓帖木兒踵襲父惡，有不臣之罪”。(31)《元史》卷四六《順帝紀九》，頁964。這些指責絶非向壁虛造。但是，這些軍閥內部雖然爭鬥不休，但他們在面臨元朝的對立面時，都義無反顧。比如擴廓在元朝滅亡前後不止一次地痛擊明朝的軍隊。

袁凱在詩的最後説“休同隗囂輩，終悮一丸泥”。(32)《後漢書》卷一三《隗囂傳》：“(王)元請以一丸泥爲大王東封函谷關，此萬世一時也。若計不及此，且畜養士馬，據隘自守，曠日持久，以待四方之變，圖王不成，其弊猶足以霸。”頁525。這種警告是指向擴廓帖木兒的嗎？隗囂是西漢末年的一個割據軍閥，但沒有追隨光武帝劉秀，而是聽信手下將領的一面之詞，以爲自己可以據險自守，最終被劉秀消滅，下場可悲。所以，袁凱詩中的隗囂既指代稱雄關陜的李思齊、張良弼等人，也指代擴廓帖木兒。有一則材料可以證明我們的推測。至正十八年元朝令擴廓帖木兒、李思齊、張良弼、郭擇善、拜帖木兒、定住等人征討一支紅巾軍，在戰鬥結束後這些方面大員竟然“各自除路府州縣官，徵納軍需。李思齊、張良弼又同襲殺拜帖木兒，分總其兵”。(33)《元史》卷四五《順帝紀八》，頁942—943。這些軍閥爲了壯大自己，竟然在擅自任命官吏之外，更襲殺朝廷大員並瓜分其軍事力量，真是跋扈至極。對於這樣的軍閥袁凱在詩中奉勸“莫自學醯雞”，(34)《莊子·田子方》：“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郭象注：“醯雞者，甕中之蠛蠓。”《莊子集釋》卷七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頁716—717。但可惜順帝並非劉秀那樣的中興之主。

三 孛羅帖木兒犯闕前後的帝儲之爭

順帝共有三位皇后，第一位皇后答納失里從封后到被殺只有三年的時間，沒有留下子嗣。第二位皇后伯顔忽都生子二歲而夭。第三位皇后完者忽都，即奇氏，高麗人氏，生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高麗與元朝的關係非常密切，算是元朝的駙馬國。(35)參見烏雲高娃《元朝與高麗關係研究》，蘭州大學出版社，2012年。所以，高麗向元朝進貢的女子和宦官非常之多。前面提到的宮中大閹樸不花不僅是高麗人氏，而且還是奇氏的鄉黨，所以奇氏在封后之後，樸不花便成了宮中炙手可熱的宦官。奇氏最初“爲宮女，主供茗飲，以事順帝”。因爲“性穎黠，日見寵幸”，(36)《元史》卷一一四《后妃傳一》，頁2880。使得第一任皇后答納失里妒火中燒：

(后)見帝寵祁氏，心不平之，日夜捶楚祁氏，幾不勝。一夕，又跪祁氏於前，籌問其罪，加烙其體。翼日，司天奏：“昨夕火星犯后妃。”帝雖不言，甚銜之。(37)任崇岳《庚申外史箋證》，頁12。

奇氏最終得以封后，除因自身的美貌和聰明之外，還有兩個原因非常重要。第一，順帝第一任皇后的父親是太師、太平王燕鐵木兒，而燕鐵木兒權傾朝野，在順帝即位的過程中多次阻撓。直至燕鐵木兒溺血而死，順帝方能即位，即位之初的朝政大權仍然在燕鐵木兒的弟弟和兒子手中。不久，燕鐵木兒之子唐其勢被誅。(38)《元史》卷一三八《燕鐵木兒傳》，頁3333—3334。所以，順帝寵幸奇氏也反映了他對待燕鐵木兒家族的一種政治態度，是對皇后答納失里的一種變相懲罰。第二，順帝在即位之前曾被流放高麗，(39)據《元史》卷三八《順帝紀一》，順帝曾被文宗徙於高麗，“使居大青島中”。可能是這段經歷使順帝對這位來自高麗的宮女産生了諸多好感。奇氏也是一個多面體，她曾對順帝荒淫腐朽的行爲有過規諫，這表現了其品質良好的一面。但她也有貪婪的一面，最極端的表現就是爲了讓自己的兒子盡快即位，不止一次地謀劃逼迫順帝內禪，因此導致帝后之爭。

在當時，帝后之爭與帝儲之爭是一個一體兩面的問題。(40)目前學界對於元末奇氏與順帝以及太子與順帝之間的矛盾已經有充分的研究，參見陳一鳴《論元代的太子參政問題》(《內蒙古社會科學》1992年第1期)、韓志遠《愛猷識理達臘與元末政治》(《元史論叢》第4輯，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與李嶺《奇后與脫脫高郵陣前被貶》〔《內蒙古師範大學學報》(哲社版)2005年第4期〕。簡單地説，太子黨這邊最有力的靠山是奇后，其次是獨相搠思監，再其次是宮中大閹資正院使樸不花，這股政治力量緊密地團結在一起，對元順帝構成了極大的威脅。爲了取得勝利，他們又與豫系軍閥擴廓帖木兒組成了暫時的聯盟。元順帝一方的核心人物有中書平章事老的沙、知樞密院禿堅帖木兒。這個集團爲了自己的勝利，與川系軍閥孛羅帖木兒組成了暫時的聯盟。所以，從表面上看，在地方上是孛羅與擴廓的軍事鬥爭，本質上是帝黨與太子黨的角逐。但這種尖鋭的矛盾在袁凱的詩中卻被處理成一片祥和：“問安紆玉趾，視膳入金閨。膝下歡仍舊，宮中樂未暌。”

根據儒家文化和歷朝慣例，太子的職責就是向帝王問安視膳，但元朝的這位太子權限遠遠大於這些，“軍國之事，皆其所臨決”。(41)《元史》卷二百四《樸不花傳》，頁4552。愛猷識理達臘在孛羅被誅之前黨同伐異，他庇佑的大臣多有驕恣不法者，當時治書侍御史陳祖仁上書諫之：“殿下職分，止於監國撫軍、問安視膳而已，此外予奪賞罰之權，自在君父。”(42)《元史》卷一八六《陳祖仁傳》，頁4274。可見，袁凱詩中描寫的父慈子孝純屬子虛烏有。

至正二十五年七月孛羅被誅，第二天元順帝“遣使函孛羅帖木兒首往冀寧，召皇太子還京師”。(43)《元史》卷四六《順帝紀九》，頁970。但直到九月，太子纔回到大都。由此可見，在太子的眼中，當時的局面仍然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政治高端的波譎雲詭已經令他非常狐疑了。對於這種情況，袁凱在詩中完全忽略，只是言道“天闕歸龍種，雲山識馬蹄”。就在皇太子即將進入大都的時候，“皇后奇氏傳旨，令擴廓帖木兒以重兵擁太子入城，欲脅帝禪之位”。在凱歌高奏的時候，一場巨大的陰謀也在醖釀之中。但這場陰謀並未得逞，“擴廓帖木兒知其意，比至京城三十里，即散遣其軍。由是太子心銜之”。(44)《元史》卷一四一《擴廓帖木兒傳》，頁3391。當初愛猷識理達臘逃奔太原的時候，就想效法唐肅宗在靈武稱帝的做法自立。這件事因爲擴廓帖木兒等高級將領的反對而作罷。客觀地講，順帝在當時確實不可救藥了，但即使這樣，用當時的價值觀來衡量，太子謀取內禪也是大逆不道的。(45)有一則材料能證明這一點，元人認爲“唐肅宗流播之中，怵於邪謀，遂成靈武之篡。千載之下，雖有智辯百出，不能爲雪”。見《元史》卷一八六《張楨傳》，頁4268。

元順帝在這場內訌中被袁凱冠以“聖哲”的雅稱，這顯然是溢美之詞。在中國歷史上的亡國之君裏面，元順帝是在位時間最長的一位，共三十五年(不含北元)。他在登基之後也曾勵精圖治，“庶務多所更張”。(46)《元史》卷一四〇《鐵木兒塔識傳》，頁3372。袁凱甚至有詩稱贊道：“正逢天子中興年。”(《寄南臺掾朱自明，時初復役》)但好景不長，順帝不久後便自暴自棄，“怠於政事，荒於游宴”。(47)《元史》卷四三《順帝紀六》，頁918。在元順帝時期，最高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重重，但順帝並非一位懦弱的帝王，他殺起大臣來一點也不含糊。(48)《庚申外史》指出：“庚申帝豈優柔不斷者哉？自至正改元以來，凡權臣赫赫跋扈有重名者，皆死於其手，前後至殺一品大官者凡五百餘人，皆出指顧之間，而未嘗有悔殺之意，此豈優柔不斷者所能哉！”見任崇岳《庚申外史箋證》，頁156。

順帝在誅除孛羅的過程中，有一個名叫和尚的宗室大臣立下了汗馬功勞。

至正二十四年，孛羅帖木兒稱兵犯闕，遂爲中書右丞相，總握國柄，恣爲淫虐。和尚心忿其無君，數爲帝言之。受密旨，與儒士徐士本謀，交結勇士上都馬、金那海、伯顔達兒、帖古思不花、火你忽都、洪寶寶、黃哈剌八禿、龍從雲，陰圖刺孛羅帖木兒。帝期以事濟，放鴿鈴爲號，徐士本掌之。明年七月，孛羅帖木兒入奏事，行至延春閣李樹下，伯顔達兒自衆中奮出，斫孛羅帖木兒，中其腦，上都馬等競前斫死之。(49)《元史》卷一一七《和尚傳》，頁2911—2912。誅殺孛羅帖木兒的具體時間，據《孛羅帖木兒傳》，在七月乙酉日。

和尚的父親寬徹普化乃是元世祖之孫。張翥在詩中以“誰謂國無人”充分肯定了和尚的重大作用。袁凱詩中所云“呂侯初受命，董卓已然臍”即以誅殺董卓的呂布來比喻和尚。關於孛羅帖木兒被誅之後大快人心的場面，《元史》裏面未置一詞。袁凱卻在詩中給予了繪聲繪色的描寫，“宮女花垂鬢，都人酒滿脾。里閭聞笑語，燈火雜孩提”。這應是作者的想像與虛構。袁凱又説在孛羅被殺之後，順帝迎來了“遠人來服食，絶域盡航梯”的外交場面，真實的情況是這樣嗎？

考《元史》之《順帝本紀》和《外夷傳》，從誅殺孛羅到元朝敗亡，沒有任何一個周邊政權來向順帝進貢方物。不僅如此，還出現了高麗王朝意欲乘機擺脫元朝控制的情況。高麗長期依附於元朝，在元朝風雨飄搖的最後時期，高麗王朝密切關注元朝政局的變化，從而做出相應的策略調整。比如，孛羅犯闕前後，高麗看到了孛羅力量強大，就爲其進貢金錢與美女。但當孛羅勢力漸弱時，他們又積極聯絡擴廓與太子，在至正二十五年，“遣監察大夫田祿生、官者府院君方節如元，進禮物於皇太子，又贈擴廓帖木兒及瀋王等”。(50)孫曉主編《高麗史》，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4年，頁1269。等到元朝詔告討平逆賊孛羅帖木兒之後，高麗王朝“遣使賀皇太子定難還都，箋曰：‘龍旗攸指，肅將天子之威；鶴駕言旋，大慰都人之望。……妖寇如鼎魚，應悔乞降之不早；逆臣爲社鼠，方知犯順之必誅。’”(51)《高麗史》，頁1273。由此可見，袁凱詩中所云“遠人來服食，絶域盡航梯”具有很大的藻飾性。至於“淮海休波浪，湖湘罷鼓鼙”更是無稽之談，因爲彼時朱元璋已經徹底消滅了占據長江中游地區的陳友諒，進而對淮海地區的張士誠展開了強大的攻勢，實際上朱元璋的政權已經變成了中國最強大的地區性力量，(52)據《明太祖實録》卷一五，擴廓與孛羅構兵正酣之際，朱元璋在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十二月乙巳曾致書擴廓，提出增兵擴廓消滅孛羅，“英雄豪傑相與之際，正宜開心見誠，共濟時艱”。此事因擴廓態度消極而不果。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1962年，頁211。但是，正像《劍橋中國明代史》指出的，“當時全中國的人士沒有人能理解1363年以來明軍勢力崛起的重大意義”。(53)[美] 牟復禮、[英] 崔瑞德《劍橋中國明代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頁94。袁凱同樣難以跳出這種歷史的局限，他站在維護元朝政權的立場上，歌頌皇權，歌頌一統，同時嚴厲警告那些割據力量不要有非分之想，傾心歸附纔是他們最佳的選擇，真可謂用心良苦。

在孛羅被誅之後，“以洪寶寶、帖古思不花、捏烈突並爲中書平章政事。……以伯撒里爲太師、中書右丞相，……擴廓帖木兒爲太尉、中書左丞相”。(54)《元史》卷四六《順帝紀九》，頁970。這與袁凱詩中所言“鼎彝銘將相”、“忠賢荷璧珪”是吻合的，但元朝的命運是否如袁凱詩中所云“萬方深慰望，九廟實安棲”那樣樂觀呢？情況並非如此，孛羅帖木兒的問題解決了，但擴廓帖木兒的問題又凸顯出來。可以説，從誅除孛羅到大都被明軍攻陷，元朝鬥爭與防範的對象與其説是朱元璋，倒不如説是擴廓帖木兒。因爲此時的擴廓成了元朝權臣、太子乃至順帝共同的鬥爭目標。直到至正二十八年(1368)七月，明軍圍攻大都之時，元順帝纔下詔罪責太子，恢復擴廓原職，但爲時已晚。

小 結

針對元末以孛羅被誅爲結點的內訌，史學家與文學家在秉筆直書的同時，也使用了很多曲筆。這些曲筆的使用，主要是“爲尊者諱”的價值觀念在起主導作用，雖然他們非常清醒地認識到大廈將傾，但仍然衷心地希望元朝能夠度過難關，化險爲夷。

至於引發內訌的責任問題，順帝當然負首要責任，但其他的各種軍政集團無疑也是難辭其咎的。可嘆的是，順帝與其代表的元朝並沒有從這次內訌中吸取教訓，仍然采取“攘外必先安內”的策略，直至滅亡。而對於元朝來講的衰世景象，卻又是一個嶄新政權誕生的土壤和肥料，這一切都是在爲明朝的建立鋪平道路，準備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