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差別境界

劉荒田

眾老者在咖啡館閑聊，約定不談晦氣事，專為“老”評功擺好。一個說，以交朋友而論，青年時期初次與異性約會，前一晚怎會不失眠？出門前對鏡子，手頭沒發膠，吐點口水在手掌，也要把豎起的頭發壓下去。中年和異性交往多了顧忌，怕老婆猜疑，怕朋友議論，怕把持不住。晚年則是這樣：某友人對你說，一陌生者名某某，想和你聊聊寫作，一起吃頓飯如何？你毫不遲疑地回答，沒有問題，反正老夫閑著。友人問，你連此人是男是女也不問問？你的回答是：一個樣，都是人。

以前的“人倫之大防”，愈老愈蛻變為“無差別”，原因不言自明——欲望消退。老子云：“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隨著年齡——“身”步步退讓，從顯意識的“吉士誘之”到潛意識的朦朧的憧憬都淡化。臺灣名女人璩美鳳，年輕時有過喧囂一時的桃色事件，老來以“喝咖啡”比喻心情。過去，如果在公眾場合，那是喝形象；如果和情人喝，那是喝風情；即使獨處，也避不開紅塵紛擾，喝得心不在焉，大徹大悟以后宣稱：“現在我喝咖啡，就真的是喝咖啡。”

老人看待性別，大度包容，人家看老人亦然。王鼎鈞先生（今年94歲）著文道及：“活到九十歲，親友家中辦喪事，不再發訃聞給你。九十多歲的老翁突然在殯儀館的大廳里出現，吊客嚇一跳：這人應該躺著，怎么忽然站起來了？！”于是乎，“走在街上，清心寡欲，一塵不染，仿佛飄飄欲仙”。

且釋放聯想力，看看其他。有一些“無差別”是人力造的。炎炎夏日，走進大城市的購物中心，數萬平方米，高達五六層，待在里面有多舒服，重新走進烈日之下才對比出來。你驚嘆制冷設備的神通，比人體的動靜脈還復雜的管道，生生造出一個溫度比外面低一二十攝氏度的天地。福特汽車公司剛剛開辦時，老板說：“我們只需要一雙手。”事實上是這樣，流水線哪里需要胡思亂想的頭腦、停工去填充的胃和不安分的腳？如今，他的理想早已實現，裝配車間里的機械臂勝任愉快。

當然，人為干預也會出洋相，還是以氣溫為例子。以前，馬路上有一種冷氣小巴，寒冬臘月車內的冷氣照開。冷得流清鼻涕的乘客抗議這一荒謬之舉，售票員指著車內外所貼的標識解釋：這種車收費哪個季節都一樣——比普通小巴多一塊，那是冷氣費，不開就“貨不對板”。

為了對付糾纏不清的家庭矛盾，老祖宗提供了這樣的諺語：“不啞不聾，不做家翁。”洋人給帶潔癖，整天和家里地板的污漬、窗戶的灰塵過不去的主婦，提出這樣的建議：摘下眼鏡。莊子的《齊物論》主張萬物皆齊，禪宗更加徹底，把感性世界抹掉：“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有一次，我為了替去世的親人選棺木，走進殯儀館倉庫，在質地、外觀、價格各別的壽材旁邊流連，驀地悟出，差別之有無，往往取決于“站位”。站在現實，葬禮的規格，從悼詞、出席者的名銜、白金和扶靈者的數目，多少計較。站在冥界，卻是一律平等。同理，一個追求“品位”的男士，為了身上的雙排扣西服上的扣子，該把兩顆全扣還是只扣一顆而傷腦筋之時，高度近視且以書呆子自命的小姐完全懵然。

老頭子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過，輪到一位頗通歷史的人物掉書袋，他拿出大仲馬先生的語錄：“歷史是一顆釘子，掛的是小說。”大家大笑，說，原來，帝王的文治武功，草民的悲歡離合，都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