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毅霖 張寧


[摘要]美好生活是什么、如何滿足美好生活需要是新時代中國的公共政策研究必須回答的問題。由于兼顧了效率和正義的考量,福利經濟學中的能力方法可以為理解美好生活提供更多的啟示。近年來能力方法在理論上取得了新的進展,初步解決了人際異質性問題,但尚不能有效回應自由選擇問題。能力方法對于滿足美好生活需要的啟示是:只有當經濟發展遵循著社會中絕大多數人共同接受的“分配正義”原則時,一個社會才有可能跳出效率與平等二元對立的陷阱。
[關鍵詞]福利經濟學;能力方法;美好生活;異質性;選擇
中圖分類號:F06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096( 2019)05-0003-08
黨的十九大報告強調:在新時代,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對于什么是美好生活,歷史上的思想先哲們有過深刻的思考,柏拉圖認為人應該在理想國中被哲學王統治,過一種有秩序的生活;亞里士多德認為人天生是一種政治動物,故人會追求過一種積極參與城邦治理的生活。中國的文化傳統中也有對美好生活的大量哲理思考。儒家認為符合禮制的生活才算是美好生活;道家則向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小國寡民生活。
在經濟學的諸多子學科中,福利經濟學的主要任務就是思考什么是美好生活,以及具體衡量美好生活的實現程度。“能力方法”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福利經濟學的一個焦點研究領域,與其相關的研究內容近年來仍在不斷深化發展。在努力實現美好生活的背景下,本文探討能力方法的理論和實踐含義,進而分析能力方法對于滿足美好生活需要能夠帶來哪些啟示。
一、能力方法的思想淵源、主要內容和新進展
1920年,庇古《福利經濟學》的出版標志著福利經濟學這門學科的誕生。在20世紀30年代,隨著羅賓斯在《經濟科學的性質和意義》中對庇古基數效用論的批評,以及基數效用論被??怂梗ㄅc阿羅同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所開創的基于序數效用論的無差異曲線分析方法所取代,福利經濟學領域出現了以適用于序數效用論的帕累托最優原則為前提的柏格森一薩繆爾森社會福利函數,后者作為新福利經濟學的代表取
收稿日期:2019-07-05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西部)項目“現代化建設的中國方案對西方經濟學思路的超越研究”(19XJC790012);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青年)項目“供給側改革中‘補制度短板的歷史經驗、理論邏輯與實現路徑研究”(17YJC790103);西南政法大學學生科研創新項目“不平等厭惡的測度、省際比較與改善路徑研究”(2018XZXS-075)
作者簡介:汪毅霖(1981-),男(滿族),遼寧大連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福利經濟學和經濟思想史研究。E-mail:198lwyl@ sina. com
張寧(1994-),女,寧夏固原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福利經濟學研究。代了庇古的舊福利經濟學。然而,阿羅在20世紀50年代初證明了社會福利函數無法在滿足必要的公理性假設、或者說,在滿足直覺性倫理條件的前提下,通過任何集體決策規則求得。在這一不可能定理產生之后,任何關于社會福利的討論都變得無法再繞開社會選擇問題[1]。
作為對阿羅不可能定理的一種正面回應.199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Sen①在20世紀70年代初就意識到“阿羅不可能定理”源于帕累托最優原則和序數效用論的信息有限性,進而構建了能力方法,以擴大福利經濟學的信息基礎[2]。能力方法成立的前提是對基于效用的福利經濟學范式的批評,森在負面意義上稱舊范式為“福利主義”——社會評價僅僅基于個人的但是人際間可比的主觀福利[3]。
Sen[4]對于“福利主義”的批評主要包括了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福利主義或功利主義傳統“忽略了物質條件”。福利主義只考慮主觀評價而忽略了真實的物質條件。于是,福利主義可能會引發兩種荒謬的情況:一是所謂富人的困擾,富人因為其昂貴口味無法滿足(如周幽王欲博褒姒一笑這種偏好)而感到不幸福;二是窮人的窮樂子,困境中的人們仍然會為滿足了微不足道的欲望和生活中的小確幸而感到幸福。第二個層面是福利主義“忽略了價值評價”。評價什么是值得過的真正意義上的美好生活是一種需要反思的活動,其對于主觀福利論者來說并不重要,但這種價值評價過程卻可以讓人們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好。正是由于福利主義或傳統的功利主義存在如此這般的理論困難,故森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了信息基礎更為豐厚的“能力方法”以替代前者。這一框架在福利評價上的目標是擴展人的“自由”,而自由需要通過四個遞進的概念加以理解。
第一,功能( functioning)。單數的功能被用來表示個人可以達成的一種好的結果,即個人可以利用自己所能掌握的一切資源爭取去實現什么目標或讓自己成為什么,如飽餐一頓。
第二,能力(capability)。單數的能力是一種比單數的功能含義更為豐富的概念,其與功能概念最重要的區別在于能力概念包含了個人作出選擇的自由。比如說,當一個富人決定要通過節食來減肥時,他每天攝入的卡路里也許和一個靠低保生活的人差不多,二者通過食物所實現的功能是幾乎相等的。但是,從能力的視角看,富人的能力顯然比窮人高得多,前者可以自由選擇攝人較多還是較少的卡路里,而后者則沒有作出這種選擇的機會,或者說,后者的備選方案集合里只有營養攝人不足這一個選項。
第三,功能的n元組合( functioning n -tuple)。功能的n元組合,或者說,復數功能( functionings)涵蓋了一個人可能在生活中實現的各種各樣的具體功能,如吃飯、娛樂、鍛煉身體、談戀愛、學習等。次因,人們可以視每個功能的n元組合為一種能夠達到的生活狀態。
第四,能力集(capability set)。能力集或復數能力(capabilities)由多個“功能的n元組合”所構成。能力集反映了個體“自由”的概念,即在各種可能的“功能的n元組合”(特定的生活狀態)之間進行選擇的“自由”。
實際上,除了森之外,很多哲學家和經濟學家也都意識到了主流福利經濟學的局限,并在各自的研究領域進一步發展了能力方法,從而構成了能力方法的新進展。目前,基于能力方法的福利經濟學框架至少包含三個相互支撐的組成部分(如圖1所示)。
第一,森從理論經濟學出發,是能力方法理論框架的奠基者,著名政治哲學家納斯鮑姆是此領域的另一名重要奠基者。納斯鮑姆的主要貢獻在于提出了應優先保證的基本能力的具體清單,且論證這一清單反映了人們在羅爾斯的“無知之幕”背后可以達成的政治共識。
第二,赫克曼(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從應用經濟學方向所作的實證研究,從經驗上分析了在成長的哪個階段通過何種干預可以最有效地促進人的內在能力的發展。以“自我生產”(某些能力的提高會帶動其他能力的發展)和“動態互補”(同一能力在不同時點上的自我增殖)的標準來看,實證研究發現對兒童(尤其是0-3歲的幼兒)能力的早期投資回報率極高。森和納斯鮑姆幫助Heckman豐富了其研究的理論含義,而Heckruan[5]的實證研究則為森和納斯鮑姆的理論提供了經驗支撐。
①即阿馬蒂亞·森,下文根據文獻出處稱為森或Sen。
第三,Putnam在經濟哲學層面對能力方法的根基形成了保護。Putnam的研究對于能力方法的意義在于夯實這一新的福利經濟學框架的哲學基礎。正如Putnam[6]所說,其工作是“為了提供一種不同于邏輯實證主義的哲學語言,因為邏輯實證主義意味著(森的福利經濟學)事業的不可能性”。在能力方法的框架中,“什么值得珍視”“何謂有尊嚴的生活”“選擇權和能動性相對于物質資源來說為何重要”,這些問題都既有事實成分,更涉及價值維度,故邏輯實證主義的事實/價值二分與能力方法是相悖的。
篇幅所限,本文接下來只討論能力方法在理論維度上兩類內容:一是人際異質性的福利經濟學含義,這代表了能力方法在理論上的新進展;二是能力視角下的自由選擇問題,這代表了能力方法在理論上尚未解決的疑難。
二、能力方法視角下的兩種人際異質性
主流經濟學的一個重要假設是人在本質上都是相同或接近的,從而塑造出所謂的代表性個體(最典型的是“經濟人”)作為建構模型的邏輯前提。在理論維度上,能力方法最重要的新進展是超越了代表性個體背后的人際同質性假設,并深入挖掘了人際異質性的福利經濟學含義。
(一)能力方法與人的價值觀的異質性
新古典經濟學假設所有人都是同質的,從而可以用代表性個體模型來描述人的選擇。與之不同,能力方法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異質性,并對異質性的類型和影響進行了區分和研究。
能力方法所討論的第一種異質性是價值觀的多元化。導致阿羅不可能定理出現的一個原因就是模型中假設偏好的無限制定義域,這相當于允許所有邏輯上可能的價值觀的共存——包括過于昂貴的偏好(如東羅馬皇帝查士丁尼對中國絲綢的喜愛)、不適于自己身份的偏好(如明熹宗朱由校對木匠事業的熱愛),以及既害人又害己的偏好(如周幽王對幽默的理解)。無限制的偏好或過于多元的價值觀是導致社會選擇不可能性的原因之一,故走出困境的一個直覺想法就是在社會選擇的備選方案中對某些明顯不合理的偏好加以限制(等同于對備選方案的集合進行了預先篩選)。
那么,如何對價值取向進行預先的篩選和限制呢?受奈特和布坎南的影響,森認為可以通過對話協商來求得價值觀上的共識,至少緩解因價值觀差異所導致的沖突。但是,在現實的協商民主制度下,對話交流所能達到的收斂價值觀差異的效果是有限的,因為總是存在兩類嚴重的限制性因素,“一種限制可稱作動機上的約束,即對話參與者必須付出的費用造成參與者意愿的限制。另外一種是認知的限制,即對話參與者是否有可靠的認知能力來分辨和預見備選方案的一般運作結果”[7]。為了能達成有益的對話交流的效果,就既需要對話參與者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和超越私人利益的價值追求,也需要對話參與者有完美的理解和認知水平,甚至還要有接受自身觀點被駁倒的寬廣胸懷(否則將只有爭吵而不存在說服)。這種全知全善全能的超人在現實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且即使假設有這種超人存在,那么對于森來說也是一種方法論的失敗,因為完美的代表性個體本就是森所反對的新古典經濟學的模型建構起點。事實上,Sen[8]也承認,激進的種族主義者和性別論者因為公共討論而有所改變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不過森似乎接受了這種議而不決的狀態,并認為人們不至于對這種對話困境過于苦惱,因為始終無法化解沖突的議題可以通過社會選擇來加以解析。Sen[9]指出,“公共選擇理論關注討論和談判在達成共識過程中的角色,而社會選擇理論的貢獻是指出在仍舊無法達成一致性協議的領域,什么是可接受的妥協”。
總之,正如森的祖國印度當前的困境所顯示的,協商民主客觀來看只是治理現代化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而森恰恰沒有回答應該如何避免對話和交流的低水平陷阱,他只是對這一陷阱的后果表示了一種樂觀態度。如果一個社會無法按照協商和交流的方式達成普遍的共識或各方都可以妥協的方案,這就意味著該社會現存的對話交流機制是失敗的。那么,相應的交流協商制度的改革應該從何處著手呢?現有的實驗經濟學研究發現,對話交流在公共品自愿捐獻時的有效性取決于兩項制度安排:一是對話必須是開放性的,而非封閉性的[lO]。即對話交流必須在所有的社會團體和利益階層之間保持開放性的互動,而不能只是限于各個團體內部的封閉性交流,此機制可以在促成森所贊同的開放的中立性的同時,避免封閉的中立性。二是交流必須是一種長效化機制,即必須形成穩定的多輪可重復的交流過程。唯如此,方能抑止作為一種政治協商機制的對話所達成的(顯性或隱性的)共識的影響隨著時間的延長而邊際效果遞減,從而保證交流效果的穩定性。以上兩種制度安排也許是未來在理論和實證方面拓展森的研究的可考慮的起點。
(二)能力方法與人的轉換機能的異質性
能力方法視野下的第二種個體異質性是個人將物質資源轉化為自身享受的機能的異質性。這種異質性可以是源于個人的生理心理的,也可以是來自社會中的文化和宗教因素的,還可以是外在環境方面的。于是“在實踐中,以實際收入作為人際間比較的基礎的最大困難在于人的異質差異性,如年齡、性別、特殊天賦、殘障程度、易患病程度,等等”[9]。
“轉換機能”的異質性意味著在將商品轉換為能滿足自身需要的功能時,不同類別(可按照新陳代謝、生理狀況、性別、閱讀技巧、智力等標準分類)個體的表現會存在顯著差異,如殘疾人的轉換機能顯然弱于正常人,舊社會女性的轉換機能顯然弱于當代女性)。同時,同類個體在有差異的社會環境和文化背景下會展現出全然不同的轉換機能,如某些國家的女性因為宗教原因而被剝奪了參與體育活動的機會。所以除非是孤島中的魯濱遜,每個人的自由不僅依賴其智力和體力,還取決于外在的社會性因素(如文化、宗教,某些宗教極端派別不允許女性參加社會活動)。另外,轉換能力還受到環境因素(如氣候、基礎設施)的影響。舉例來說,一個城市是否有足夠多并得到有效維護的、且對殘疾人友好的公共基礎設施會極大地影響殘疾人在社會生活中的轉換機能。所以,轉換機能至少取決于個人特征、社會因素和環境因素三個方面。
在2009年出版的《正義的理念》中,森一方面肯定了羅爾斯重視人際間的價值觀的多樣性,另一方面則批評羅爾斯忽略了人際間在轉換機能上的多元化。由于這種忽略,當一個人(如因衰老、殘疾等原因)出現轉換機能的降低從而導致其福利水平下降時,羅爾斯的兩個正義原則無法為必要的輔助提供道德支持。森的這一批評從其在20世紀80年代建立能力方法的框架后就被反復強調,而森的學術影響力和二人的親密私交意味著森的批評必然會被羅爾斯所知曉。于是,羅爾斯在其臨終著作《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原著在2001年出版)中重點回復了森的上述批評。羅爾斯辯解道:轉換機能是一個次級的問題(因為過于極端),其不屬于應該在原初狀態下被討論的問題,對它的討論應該被后置于“立法階段”,即要先有正義原則再有對轉換機能的關注。羅爾斯認為,兩個正義原則在處理轉換機能這類主題時“依賴于各種信息,如什么疾病在流行,以及它們的嚴重程度,事故的發生頻率及其原因,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在“立法階段”,這些信息是可以得到的,從而在這里能夠著手處理保護公共健康和提供醫療照顧的政策問題”[11]?;谶@種信息的可得性的理由,羅爾斯的模型在無知之幕背后“把具有這樣嚴重社會缺陷的人作為極端情況加以拋開”[11].從而在原初狀態下假設不存在“公民需要醫療照顧方面所存在的差別”[11]。
可實際上,羅爾斯認為轉化機能差異是一種少見的極端情況的想法很不符合生活常識。由于人的個體間異質性,在將商品、資源甚或基本善轉換為一定的生活質量時,人際間存在顯著的差異實際上是一種常態。如果在討論正義原則時不考慮這種差異,雖然在模型處理上變得更為簡潔,但卻可能會影響模型結果(兩個正義原則)本身的說服力。即使退后一步說,假設暫時忽略轉換機能差異不會影響正義原則的說服力,但這種差異也不見得會在“立法階段”就得到有效糾正,因為人們此時必然會面臨信息不對稱、信息不完全等問題,而不是羅爾斯所假設的在“立法階段”即可獲得與新古典經濟學環境完全一致的完備信息。如果非要遵循羅爾斯的將轉換機能問題拖后解決的思路,則可能出現一種看似符合正義卻實際上非正義的情況:與資源平等乃至基本善的平等(后者是羅爾斯認同的訴求)相伴出現的是實際生活質量的顯著不平等,如殘疾人擁有與普通人相等的資源卻遠遠無法滿足其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從能力方法的視角來看,這種狀態就是典型的非正義。
忽略了轉換機能還導致了羅爾斯理論的另一個漏洞。羅爾斯認為,應該依據差別原則優先輔助的弱勢群體——《正義論》中稱之為最不利者或最不幸的人群——可按照兩個標準來劃分:一是遵循階級標準或社會階層的標準,可將非熟練工人或與之地位相當者視之為待輔助群體:二是遵循相對收入或相對財富的標準,如可將自身收入不到社會收入中位值一半的人都歸于待輔助群體。但是,按照上述森對羅爾斯的批評及其提出的轉換機能概念,弱勢群體不能僅依據社會定位或絕對收入水平來定義,而是應該定義為那些絕對收入相對較低、轉換機能又相對較弱的人群,即是說弱勢群體應該按照納入轉換機能后的能力來定義。例如,中國目前有8 500萬人以上的殘疾人口,其中多數為絕對貧困或相對貧困人口,但由于日常很少接觸到他們,恰恰是這群最需要幫助融人社會的人,由于各種個人的、社會的、環境的因素(如隱形的歧視或基礎設施的不完善)而與健全人隔離了。類似地,慢性病患者、留守兒童、孤寡老人等群體,或收入水平較低,或轉換機能較弱,甚至同時具備兩種劣勢特質,他們都是所謂的能力貧困者。
三、能力方法中的自由選擇問題
雖然能力方法極大地推動了福利經濟學的發展,但在理論上仍未至臻至善。能力方法建立在對于福利主義即功利原則的超越性批判之上,且考慮到了人際間的價值觀異質性和轉換能力異質性,故在信息基礎和理論邏輯上是較為豐富和完善的??蓪嶋H上,一旦按照能力概念來定義社會福利時,就會發現仍有需要認真對待的理論困難。
能力方法把結果主義和過程關注融為一爐,故其將“自由”定義為個人可以在各種值得過的生活方式之間自主作出“選擇”(所以自己作主的權利和“選擇集”的大小都很重要)。但是,一個人可以開放地選擇什么,嚴重依賴于其他人的選擇。一般而言,一個社會中的人口數N愈大和權力占有愈不平等,則不同個體選擇的相互依賴性(可視為路人甲的選擇給其他人造成的外部性)就愈是明顯。為了易于理解,這里考察一個人數N=2的最簡單情景(當N>2時社會互動的影響一定更強),從而可以用經濟學中常見的埃奇沃思方框圖來說明社會互動對能力的影響(如圖2所示)。
從圖2可見,在一個最簡單的只有兩人(Y表示俞伯牙,Z表示鐘子期)和兩種商品的純交換經濟中,一般均衡點為E。商品的相對價格由直線AB的斜率給定,Y和Z的初始稟賦點為a。按照經濟學基本原理,人們可以在各自的預算約束集合(在圖2這樣的二維空間中為約束線)中作出有利于自身福利最大化的選擇。O。CAB是俞伯牙的可選擇空間,OzDBA是鐘子期的可選擇空間。但是,這種名義上的可選擇空間是虛幻的,因為每個人的實際可選擇空間依都賴于他人的選擇。如果鐘子期堅持要選擇E點所代表的商品組合(這符合鐘子期的最大效用),那么俞伯牙實際上是不可能選擇b點所代表的商品組合的。在那種情況下,俞伯牙的可選擇空間僅僅是OyFEG,而OyFEG< 以上分析都假設相對價格不變(均衡點也不變),故可選空間被壓縮雖然減少了俞伯牙的選擇范圍(俞伯牙以能力表示的福利肯定是下降了),但從結果主義的視角看,并沒有降低俞伯牙以效用表示的福利?,F在考慮一個更現實的情況:在非完全競爭市場,少數交易者具有市場權力,可以在不同的程度上影響相對價格。據此,設定鐘子期是一個壟斷市場上的價格制定者,他現在選擇將原本以AB斜率來表示的相對價格調整為更有利于自己的A'8'。此時,一般均衡點變為了E'點,且從無差異曲線看,鐘子期的效用顯然提高了。鐘子期影響價格的行動,或者說,選擇行使市場權力嚴重影響了俞伯牙的可選擇空間,后者的可選擇集被進一步壓縮到了OY F/E/G/。由于OYF/E/G/< 圖2所展現的每個人的相互依賴的選擇會影響自由的問題,森并非沒有意識到,但他只是籠統地將它們歸于影響自由的社會性因素[12]。然而,選擇的相互依賴性驟增了以提高能力為目標的公共政策的操作難度,其中一個較大的困難是,選擇的相互依賴使得人們難以按照“責任原則”進行完全準確的價值判斷[13]。例如,一個人陷入貧困到底是因為自身不夠努力,還是由于他人或社會因素影響而導致的。乃至于就算這個人真的在學習和工作上努力不足,此人的這一選擇也可能是受他人選擇或外界因素影響的結果(比如他從小就生活在貧困甚至多暴力的社區,從而受到周圍人的不良生活方式和思維模式的影響)。 圖2中還存在一個反向的涉及“責任原則”的問題:按照效用最大化的目標來說,更富有權力的鐘子期可以選擇E點甚至E/點所代表的商品組合,就是說,鐘子期的能力集遠大于俞伯牙??墒窃诂F實中仍然存在的一種可能是(如由于有限理性和有限意志力)鐘子期在一個既大且優的能力集中選擇了一個很差的方案(以c點所代表的商品組合),故鐘子期從結果角度所測度的效用可能反而低于俞伯牙。那么此時,鐘子期該在多大程度上為自己的錯誤選擇負責呢?而社會機構是否應該對這種錯誤進行事前提示或事后救助呢?關于此類復雜的倫理問題,當前的能力方法在理論上很難給出確定答案。 四、對實現美好生活的啟示 從經濟學的立場說,美好生活需要在經濟效率和社會正義兩個方向上的協調。這種美好生活的經濟學思維在思想史上由來已久。例如,斯密認為人既要在經濟活動中追求物質利益,也要有同情心和正義感:小密爾認為人應該在功利追求和對自由的向往之間尋求平衡;馬克思認為實現自由全面發展的人生才是值得過的生活;薩繆爾森[14]認為應該“在個人的創造性與最優社會規劃之間”尋求一條中間道路。在晚近的福利經濟學文獻中,森基于能力方法,從事實(經濟效率)和價值(分配正義的倫理判斷)相互纏結的視角討論什么是值得過的美好生活[15]。 雖然有森的能力方法所提供的啟示,但在從福利經濟學的視角來認識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進而創造美好生活的過程中,首先要面對的仍然是如何將“美好生活”概念經濟學化。從人最本質的直覺和最基礎的條件來說,實現“美好生活”需要以每個人都擁有豐富的物質資源為前提(可以用如人均消費、人均可支配收入、人均GDP等客觀標準來衡量),從而才能保證所謂“美好”并非一種愚昧無知或自我麻醉。正如鄧小平同志所指出的,“共同致富,我們從改革一開始就講,將來總有一天要成為中心課題。社會主義不是少數人富起來、大多數人窮,不是那個樣子。社會主義最大的優越性就是共同富裕,這是體現社會主義本質的一個東西”[16]。黨的十九大報告也再次強調,“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按照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黨的十九大報告還強調“增進民生福祉是發展的根本目的”。這說明,對于效率的追求在新時代仍然是一個重要的目標。 雖然說每個人的經濟富足是美好生活的物質前提,但在當今中國,僅有物質資源的豐富是不夠的,還需要考察經濟日益繁榮過程中的分配正義。從福利經濟學的視角看,無論是在收入分配和基本公共服務領域,如果“效率”的追求無法與分配正義保持某種和諧一致的關系,則人們可能會更偏好于為“平等”而犧牲效率——正如民粹主義的主張。換句話說,一旦出現了某種非正義的效率,社會就會陷入效率與平等的兩難抉擇,因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效率訴求意味著要做大社會總收入的蛋糕,而平等導向的再分配則會讓這塊蛋糕縮小。只有當經濟發展和收入增長遵循著社會中絕大多數人共同接受的分配正義原則時,一個社會才有可能跳出效率訴求與平等訴求二元對立的陷阱。 “美好生活”肯定不僅限于經濟效率與分配正義兩個維度,但這兩個維度是構成美好生活的必要條件(因為直接關系人們的滿足感和獲得感)。所以,研究這兩個條件的關系是認識“美好生活”的一個重要窗口。經濟學研究在傳統上較為聚焦于經濟效率而相對忽略了分配正義,而后者恰恰更緊密聯系著關于美好生活的思考。正如著名政治哲學家桑德爾[17]所說,“我們的多數爭論都與促進繁榮和尊重個人自由有關,起碼表面如此。但是,在這些觀點背后,或與之想爭論的是,人們經常可以瞥見另一類信念——其涉及何種美德值得尊重和獎勵,以及一個良序社會應該鼓勵何種生活方式。盡管我們致力于促進繁榮和自由,但我們不能忽略正義的批判維度。正義與美德和選擇有關的信念影響深遠。探討正義似乎會不可避免地會將我們引向對于最好的生活方式的思考”。 理論上的哲思并不易于直接轉換為可執行的公共政策。作為Sen[18]所崇拜的學術英雄,布坎南始終強調,民主政府存在一種兩難困境,因為政府需要對公民的兩種相反的要求作出回應,“一是擴大國家的服務(和轉移),二是降低稅率。困境來自于私人行為與政府行為這兩組行為在時間視野上的差異”[19]。實際上,任何一個政府想要維持自己的合法性,都會面對這種兩難之局,中國也不例外?,F實的情況是,伴隨著人口老齡化、全面放開二孩、農村人口市民化、鄉村振興所產生的社會福利需求的棘輪效應,正在與新常態背景下的經濟增長速度放緩進行賽跑。如果前者跑贏了,那么中國就可能過早地進入福利國家的軌道,其對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的影響將是負面的。對于中國來說,最理想的結果是在有限的時間內,抓住深化和擴大改革開放的窗口期,把經濟發展動能真正轉變到創新驅動上來。方如此,中國才能躍過“中等收入陷阱”,實現社會福利體系完善和經濟高質量發展的良性循環。 森始終強調各國各民族文化的差異性及其在政策領域的影響,故在努力邁向普遍福利與高質量發展的良性循環過程中,由于中國的國情特殊性和轉型期的經濟、政治、文化復雜性,任何現成的經驗和理論都只能借鑒而不能照搬。即是說,在這一過程的實踐環節不存在先驗最優的唯一模式,任何西方經驗或任何理想化的理論模型都需要在中國的大地上接受批判性的檢驗。黨的十九大報告宣告,要“讓改革發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朝著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不斷邁進”。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可行的路徑是黨的十九大提出的“保障和改善民生要抓住人民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利益問題,既盡力而為,又量力而行”,倫理的底線是拒絕明顯的非正義。在實現美好生活的過程中,不需要一致同意的完備排序,而僅需要以“交集”——相關各方共享的信念——為基礎的“局部非完備排序”。更清楚地說,就是要在左與右、傳統與現代、保守與激進、自由主義與福利國家等多樣化的思想和利益取向之間謀求“最大公約數”,以最大限度地降低為滿足美好生活需要所付出的制度性交易成本。 參考文獻: [1] Arrow,K.,Sen,A. ,Suzumura,K.Kenneth Arrow onSocial Choice Theory[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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