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文
每次我乘坐飛機的時候,都把自己當作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我在云端飄著的時候,我會從千溝萬壑、崇山峻嶺中尋找我曾經把心安在的地方。
我小時候,喜歡在沒有人的曠野里奔跑,趁風起的瞬間,就一頭扎進一大片蒲公英花叢中,撲倒在軟綿綿的竿枝堆里,用力去吹,于是,一片片白色的夢想與快樂縹緲地升騰!
從小,我就生活在這個城市。每年的雨季就像一個失魂的孩子經常會來叩門。窗外下著雨,城市里的車在雨霧里穿梭。有人問我,這些車怎么不睡覺啊?我說,他們的靈魂都是飄忽的。
我發現我的世界就是一塊一平方米的天空。有時候晴朗,有時候陰郁,天空藏匿在車前窗玻璃中,很平緩地移動著。在這個南方的都市,在溫潤濕熱的季節即將到來的時候,我每天的時光仿佛都是跟隨著車在快速或者慢悠的晃蕩中度過。
事實上,我很厭惡這份銀行的工作。打卡、傻坐一整天,看各種各樣的人圍繞著數字奔波,或許這些數字在生死面前一文不值,更何況這數字游戲和我關系真的不大。
經過和數字的無趣戀愛后,我覺得自己應該去紐約大學Tisch藝術學院讀書,然后周游世界。雖然我是一個喝麥乳精長大的人,但這并不阻礙我去看看喝牛奶長大的人的世界。我還記得,小時候的樂趣就是在星湖電影院旁邊吃一碗玉林牛肉丸,外加雜貨店五分錢一袋的酸梅粉。
青秀山郊游是我每個學期最大的期待。我把從青秀山扛回來的松枝點燃后,塞進蜂窩煤里,就跑去外面玩。當時最主要的愛好是在天桃路和桃源路交叉口那看小人書。那時候,爺爺在那擺書攤供人借閱,一分錢管你看飽一本連環畫。我最愛看的是《三國演義》《岳飛傳》和《隋唐演義》。夕陽西斜時分,“起立,收攤”,爺爺的口令打斷了我的英雄夢,于是跟爺爺一起收攤回家。在朱槿花的碎影里,爺爺穿著舊時的工裝,風揚起他的白發,依然能看見他年輕時俊朗的模樣。收好攤,我們爺孫倆沿著花香撲鼻的街道往回走,有時候還沒到家門口,院子里的夾雜著蜂窩煤的雞湯味就撲鼻而來。黑煙,暫時彌漫在城市的半空,但我覺得這是我最幸福的時刻。
爺爺曾是個軍人。很小的時候,也見證過發生在身邊的戰爭。就在柳沙。他看見很多鬼子兵從對河沖過來。鬼子兵挑河床淺的地方過來,速度很快。爺爺跟著老人一邊躲,還一邊想:為什么鬼子要殺我們?還專門從很遠的地方跑來殺我們?
我跟父母和爺爺住在筒子樓里,這一住就是十八年。直到前幾年,我們才從五十六平方米的房子搬到了城市的新區。住上大房子,心才安穩一些。但曾經生活多年的老房子時常會出現在我的夢里,猶如一首縈繞心中、揮之不去的詩。
人們只知道爺爺年輕時參加過志愿軍,但沒有人知道爺爺還會寫詩。爺爺復員后進工廠工作,是一名普通的干部。我知道爺爺其實很懷舊。寂靜的夜晚,他會躺在竹椅子上,一邊望著夜空,一邊呢喃著什么。后來我把爺爺呢喃的話整理了出來,原來是一首曲子。
我問爺爺,您去打仗,還有時間寫詩啊?爺爺說天天都在打仗,哪里有時間和閑情寫詩啊?我說,爺爺,您寫得真好。爺爺說這是我后來瞎寫的。爺爺說完搖著扇子,遙望著夜空,深沉起來不再言語。我想,爺爺大概是想他的戰友了吧!爺爺退休后,把他的書和連環畫集中起來,就去桃源和天桃路口擺書攤。每天就做著收一分錢兩分錢的事情。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就連我,也漸漸淡忘。
我依然記得我的夢想。我于是辭去銀行的工作,考取了北京一所全國頂級的傳媒藝術大學。為我的紐約大學Tisch藝術學院夢做足準備,因為那是我的偶像李安就讀過的學校。
我想,爺爺夢中一定多次出現過在冰天雪地里發生的那場戰爭。我夢想有一天能把爺爺的故事拍成電影。爺爺每次卻笑著說,現在都和平年代了,和平年代有和平年代的拍法嘛。你看廣西這些年變化多大,很多東西都值得拍啊。我聽了,也只是微微一笑。
在北京的幾年我幾乎過著“苦行僧”的生活。很多同學都去看電影、逛街,甚至談戀愛。而我,常常一個人坐在教室靜靜地看書。突然有一天,爸爸給我電話說,爺爺年紀大了,你研究生也快畢業了,你有什么打算啊?是啊!何止是爺爺年紀大了,父母也都雙鬢斑白了。
我腦子里飛速地旋轉。變化大的何止是家人,還有南寧。邕江兩岸摩天大廈鱗次櫛比。綠城飛歌不斷,麗日藍天相隨。最讓爺爺念叨的是白沙那兩旁街頭街尾亮閃閃紅艷艷的木棉花,格外燦爛奪目。爺爺也不再擺弄他的書攤了。每天清晨和傍晚,喜歡獨自一人散步。他的收錄機里總是那首《相會在攀枝花下》:年輕的戰友,再見吧,再見……那不是紅霞,那是火紅的攀枝花……
有一天,我忍不住跟著爺爺一起去散步。我問,爺爺,您打仗的時候,是在冰天雪地的吧,怎么會想起攀枝花啊?
孩子,你不懂。離家越遠,就越想起攀枝花哩。那些攀枝花開的時間雖然短,但非常絢爛,就像……就像那些戰友,生命很短暫,卻猶如閃電一樣在歷史的天空劃下了痕跡……
爺爺不再說話,緩緩地走他自己的路。
剛掛掉爸爸電話,導師來電話問我論文準備的情況。
我想寫個關于鄉愁的劇本,但是頭緒還挺亂,無從下手。
我聽說南寧是中國—東盟博覽會永久舉辦城市,每年還有三月三、民歌節等很多有民族特色的節慶活動,要不你先回去看看?
我覺得有必要回去看看。
有一段時間沒回南寧,機場變得高大上了。走出機場有種醉氧的感覺,骨子都輕松很多。回到家,發現爺爺似乎又老了很多,腿腳也不如從前利索了。
這次,爺爺似乎有話要說。
你在寫畢業論文吧。嗯。打算寫什么方向的呢?鄉愁。鄉愁?考慮好怎么寫了嗎?還沒呢,頭緒有點亂。哦。你聽過家鄉的山歌嗎?山歌好聽是好聽,但是有時候聽不懂呢。
爺爺打開老式收錄機,瞬間,屋子里一股裊裊的炊煙就彌漫開來,很快就散作叮咚跳躍的山泉,時而水銀瀉地,時而鋪天蓋地,時而如密織的春雨,時而又如冬日的暖陽。我進入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到處草樹萋萋,流云片片,鳥聲婉轉,水流潺潺。我心里暗問:這莫不就是人間天堂?
爺爺小時候就看到大人們每到三月三就站在村頭的木棉花樹下,唱起山歌來。唱歌的人笑容暖暖的,聲音暖暖的,唱得人心也是暖暖的,整個天地都是暖暖的。
我聽爺爺說起山歌,就像是淡淡的鄉愁呢。我問爺爺,每當您唱起山歌就心里暖暖的,過去的不快樂都忘記了,是吧?
嗯。爺爺只點點頭,又抬頭看了看天邊。思緒又飄向遠方。
這些天,因為我回來,爺爺的心情好了很多。正好市里舉辦南寧國際民歌藝術節,來自世界各地的歌手演唱自己家鄉的民歌。于是,我決定帶他去現場看看。
開幕式晚會是在廣西文化藝術中心舉行。這座城市新地標在夜間綻放,顯得格外動人。去的路上我看見有盛開的紅木棉花。
夜色里飄蕩著歌曲,可以聽出“世界的鄉愁,南寧的情懷”的味道。參加的歌手來自世界各地,其中不少來自東盟國家。回來后,爺爺破例沒有早睡。他在聽收音機。這個時候,一曲《蒲公英,紅木棉》響起。我仿佛看見,一個扎著馬尾辮,大眼睛的女孩,像一朵花一樣開在舞臺中央,花蕊中藏著一把吉他,悠悠的歌聲從中傳出來:我長在清清的江水邊連著一座座山,三月江邊山邊開滿紅艷艷的木棉花……
唱到這里,我突然看見,爺爺眼角閃爍著晶瑩的光。我問爺爺,爺爺怎么啦?爺爺說,我想我的戰友了……聲音很低很低。
那夜,我睡得特別安穩。夢里,風和蒲公英成了好朋友。風一揚手,它們就相約在山川大地上跳起舞來,它們飛得好高好高,幾乎遠到看不見了。這時候,它們起飛的地方,一叢叢木棉花綻放著,映紅了蒲公英小小的臉龐。
我想我不用急著去做什么李安。我就從爺爺寫起,他這一生的悲歡離合,遠遠不是一部影視作品所能夠包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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