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韓彰
此次去廣州,意想不到會“偶遇”五百多年前的一位文化名人。而且,這個文化名人,正好跟我目前寫作的“八桂文化名山尋訪系列散文”首篇所寫的王陽明先生有很大關聯。這不得不讓我驚嘆:原來,這世上真的有巧合這么一回事啊!
這個文化名人名叫湛若水。平時讀書,這個“若水”那個“若水”,倒是見過不少,我想,大家可能都是從老子《道德經》上那句“上善若水”借來的。但這姓“湛”的“若水”,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湛”姓差點跟我這個“牙”姓一樣,可以歸為出土文物級別的罕見姓氏了。我敢說,肯定還有不少的人跟我一樣,都是第一次聽說湛若水先生的。可見,我們自詡為讀書之人,不知道的知識還真的不少。
2018年12月26日,在廣州參加全國黨刊年會,到了深入基層“走轉改”環節,被安排到增城區。于是,出生在這個城市的湛若水先生,就走進了我的視野。最先向我介紹湛若水先生的,是廣東省《南方》雜志社陳廣騰社長。他是我們此次調研的領隊。在顛簸起伏的大巴車上,他見當地人介紹情況時,沒說到湛若水先生,就接過話筒,把湛若水先生的情況跟我們作了簡單介紹。我就這樣,初次認識了湛若水先生。
剛剛“偶遇”湛若水先生,就想把他寫進自己的文章里,搞得好像我跟他已經很熟悉了一樣。這樣的做法,我感到難度好大。就像一個人剛到一個新地方,板凳都還沒坐熱,就對當地的某個老房子或某塊老門板無端涌起萬般的思古幽情,這是何等的莫名其妙!何況,湛若水先生是五百多年前的古人,要把他寫活過來,那真是太難為我自己了。
我思來想去,要寫好湛若水先生,只好把他跟王陽明先生對比來寫,借王陽明先生的耀眼光輝,把湛若水先生本來就有的閃光點更燦爛地顯示出來,也許大家會印象深刻一些。產生這種寫法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原因至少有二。一是湛若水先生和王陽明先生都是明朝同一時期研究“心學”而有大成的儒者。二是王陽明先生六世祖王綱曾在廣東做官,恰巧在增城死于國難,明王朝還在增城建廟紀念他的功業;而湛若水先生的七世祖湛露也是在廣東德慶路做官,離任返鄉路過增城時,被這里的風水寶地吸引,就決定在沙貝村定居,不回老家了。所以,兩人的根脈都在增城。
有比較就會有鑒別。先看幾個概念:王陽明先生比湛若水先生年紀小;王陽明先生考中舉人和進士都比湛若水先生早;王陽明先生比湛若水先生懂軍事;王陽明先生還帶兵打仗平息叛亂鎮壓起義;王陽明先生性格剛強、殺伐決斷,生前功業轟轟烈烈,但死時卻被小人誣賴,官職俸祿榮譽全被皇帝剝奪;王陽明先生研究心學,想檢驗“格物致知”的效果,就身體力行,學以致用,真的去格竹子達七天七夜,導致餓暈了頭,差點沒命;王陽明先生死后幾百年來名氣一直都比湛若水先生大得多,其“知行合一”至今仍被大力弘揚。這些都比湛若水先生厲害和不同。
但湛若水先生也毫不遜色,他也有比王陽明先生厲害的地方。比如湛若水先生在文化單位擔任高級領導職務多;湛若水先生創建并主持全面工作的全國書院數量多;湛若水先生還懂得搞外交,成功出使安南國冊封安南王,深得安南國王的崇拜,在生前就把影響做到國外去了(王陽明先生好像是死后蠻久其影響才走出國門的);湛若水先生也搞學術,鉆研心學,但他一看就知道前人所謂“格物致知”有些玄乎,所以他沒那么笨,要餓肚子去格竹子;湛若水先生性格溫和,行事穩重,官運越老越亨通,晚年還相繼連任吏部、禮部、兵部尚書,多次申請退休都被皇帝深情挽留;湛若水先生還懂養生,活到了95歲,比王陽明先生58歲即草草收場長壽多了。
這樣一對比,我們對湛若水先生就有一個大概印象了。我們再進一步往下看看。
生于1466年的湛若水先生,注定處于驚心動魄的年代。這是明朝第六個皇帝明英宗正統十一年。明英宗是誰?一般人不會記得住,但說到那個被太監王振忽悠而御駕親征、在土木堡被瓦剌軍隊俘虜的皇帝朱祁鎮,大家可能就有點印象了。而瓦剌軍隊又是什么來路?就是當年被朱元璋、朱棣父子輪番收拾過的元蒙王朝的后人。
湛若水先生的出生地是廣東增城縣甘泉都沙貝村(今新塘鎮),他27歲中舉人,40歲中進士。真是應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古訓。考中進士后的湛若水先生,一路仕途順暢,先后被授為翰林院編修、侍讀,嘉靖三年(1524年)升為南京國子監祭酒(祭酒,大約相當于高校校長或教育部管高校的領導,可不要誤以為是管喝酒的),晚年69歲以后又歷任南京吏、禮、兵尚書,后追封太子少保。
而王陽明先生生于1472年,年紀比湛若水先生小7歲,但考試都比湛若水先生厲害。王陽明20歲即中舉人,28歲時就考取進士,后歷任刑部主事、貴州龍場驛丞、都察院左都御史、兩廣總督等職。正德十六年(1521年),50歲時任南京兵部尚書,不久被封為新建伯,后來又追贈新建侯。
從官位來看,兩人都曾在“兩京”即南京和北京的兩個中央機關里任職。這里得按中學語文老師教寫作文的辦法,“夾敘夾議”一下:明朝官制自第二位皇帝開始有點特別,搞了一個“一帝兩京”制,說的就是,自明成祖朱棣率兵奪了侄子的皇位后,把首都從南京遷到北京。但南京畢竟是自己老爹朱元璋建國的首都,他在南京也保留了一套中央管理機構,名稱和級別跟北京的中央機關一致。湛若水先生和王陽明先生都曾同樣擔任過南京兵部尚書。王陽明先生被封為伯、侯,而湛若水先生也被封為太子少保。經過比對,伯、侯是爵位,不是實職,太子少保也沒多少權力,但級別高。所以,湛若水先生和王陽明先生大概可以算是副國級或者享受副國級待遇的人物吧。
其實,說湛若水先生與王陽明先生齊名,主要還不是說他們的官職大小基本一致,而是指他們的學問成果不相上下。他們都是明代心學研究大有成就的一代鴻儒,他們兩人的學問成果和影響,用當時學界的說法是并駕齊驅,而后代學人則稱之為“王湛之學”,《明史·儒林傳序》甚至說“時天下言學者,不歸王守仁,則歸湛若水”。可惜的是,不搞學問的人,總是只記得王陽明先生,而常常忽略了湛若水先生。這對湛若水先生是不太公平的。但所謂名聲,所謂影響,往往就是這樣子,不是個人能夠左右的,這也是很無奈的事情。中華上下五千年,跟湛若水先生同樣命運的大有人在,我們想同情也同情不過來。
心學到底是一門什么樣的學問?其實就是儒家學說的一門分支流派而已,最早可追溯到孟子的某幾句話,到北宋程顥、南宋陸九淵逐步形成獨立學派,可以跟朱熹的理學分庭抗禮。心學發展到明朝,從湛若水先生的恩師陳獻章即陳白沙(世稱白沙先生)開啟先河,逐步實現了由理學向心學的轉變,白沙先生也成為宋明儒學發展史上一個承前啟后的關鍵人物。湛若水先生就是白沙先生的得意弟子和衣缽傳人。看了這樣的傳承,我們就可以知道湛若水先生在心學上的地位和作用了。白沙先生之后,湛若水先生和王陽明先生就是明代中晚期心學的兩個代表人物。而且,后來也還沒見哪位高人能把心學搞得比他們兩人更有名的。
湛若水先生在繼承白沙先生學說的基礎上,提出“體認于心,即心學也”“隨處體認天理”等主張,成為心學的一大門派。因為湛若水先生號甘泉,所以其學說被譽為“甘泉學說”,也稱甘泉學派。而出生在浙江的王陽明先生,似乎沒有什么師承,他老爹就是狀元出身,官當到南京禮部尚書,家里藏書多,基本上是自學,據說他把朱熹的著作全部啃了多遍,于是自己也創建一個以“致良知”為核心的學派。如今,人們在王陽明先生當年悟道的貴州龍場建起了一座紀念館,最能代表王陽明先生“致良知”學說深邃思想的那四句金言,就寫在這個紀念館內。多年前我曾到過龍場,在紀念館里看見過這四句話:“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兩人的學問成果這么巨大,又教授眾多的弟子,于是都成為開宗立派的宗師級人物了。難得的是,兩人雖然在學術上有互補也有歧見,但畢竟都是有學養之人,沒有沾染上“文人相輕”的陋習,更沒有一心一意想把對方打倒下去、使自己的學說成為“唯我獨尊”的國學。正德元年(1506年),湛若水先生與王陽明先生一見面,就像成語“傾蓋如故”所說的那樣,王陽明先生發感嘆“予求友于天下,三十年來未見此人”,毫無隱晦地流露出相見恨晚的感情,兩人馬上相約為恢復圣學而努力,“共以倡明圣學為事”。自此兩人成為了好朋友。王陽明先生被貶到貴州龍場擔任驛站負責人期間,湛若水先生多方關心問候;王陽明先生回京任職,特意選擇與湛若水先生比鄰而居。王陽明先生對兩人的友情很滿意,他很開心地說:“吾與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會,論之所及,不約而同。”由此可見,兩人之間的學術交流基本達到“英雄所見略同”的境界了。王陽明先生很推崇湛若水先生,曾說“予之資于甘泉多矣”,兩人的關系密切到這般程度。湛若水先生護送母親靈柩回鄉路過南京,王陽明先生親來憑吊。湛若水先生請王陽明先生為母親寫墓碑碑文,王陽明先生欣然允諾,親自撰寫了《湛賢母陳太孺人墓碑》。湛若水先生曾主動給王陽明先生寫過不少書信,除了日常問候,還與他探討“心學”問題。王陽明先生也曾給湛若水先生寫過詩歌,如《留題湛甘泉屋壁》兩首、《別湛甘泉》三首等。而《留題湛甘泉屋壁》第二首結尾就有陳述兩人友情的句子:“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道同著形跡,期無負初心。”王陽明先生當年在廣西平定地方騷亂后病重返鄉,專門路過增城拜祭先祖,同時還抱病訪問了湛若水先生故居,上述《留題湛甘泉屋壁》兩首就是在此時寫的。而在王陽明先生飽受委屈病逝后,湛若水先生也寫《祭王陽明先生文》一文,深情回憶兩人幾十年的友誼和交情,后來又寫《陽明先生墓志銘》,詳細記錄王陽明先生的一生功績,并為之抱不平,慨言“若夫百年之后,忌妒者盡死,天理在人心者復明,則公論定矣”。更為難能可貴的是,王陽明先生病逝后,皇帝聽信一些大臣反映,說王陽明先生未經請示獲批即以病重為由擅自離開廣西平亂重要崗位,屬擅離職守,因之剝奪了王陽明先生的所有官職、功勞、俸祿和榮譽,還宣布王陽明先生的學說為“偽學”加以禁制,但湛若水先生堅持正義操守和道德良心,多方維護王陽明先生的“致良知”學說,還嚴禁自己的門人跟王陽明先生的弟子互相批評,表現出一代大儒的大度風范。可見,兩人“道義之交”的純粹和真誠。
不過,推崇歸推崇,友情歸友情,湛若水先生對學問上的事是不搞和稀泥的。1511年,兩人在北京大興隆寺有過一次講學論辯。有的研究者認為,湛若水先生和王陽明先生的這次北京講學論辯活動,“標志著明代心學門戶之分、講學之盛的開始”。自此以后,湛若水先生和王陽明先生平分講席,主導天下學術數十年。而湛若水先生雖然跟王陽明先生一樣,都研究“心學”,但他卻明確指出:“陽明與吾言心不同,陽明所謂心,指方寸而言,吾之謂心者,體萬物而不遺產也。”似乎是說王陽明先生的“心學”僅指個人內心而已,是“小心學”;而他的“心學”講的是包括萬物萬象,要比王陽明先生講的大得多,是“大心學”。但學術界是不是認同湛若水先生的說法,我就不知道了。
湛若水先生這么大的學問,雖是白沙先生傾囊相授的結果,同時也是他自己一生教書育人、不斷鉆研思考得來的。《廣東新語》稱:“甘泉翁官至上卿……于會城(廣州)則有天關、小禺、白云、上塘、蒲澗等書院。”史書記載,湛若水先生在忙著完成朝廷上的崗位職責外,還致力于書院建設,在南京、揚州、番禺、增城、南海等地均開設書院,并講授心學。有人統計,湛若水先生在全國各地創辦書院近40所之多,教授的弟子近4000人,其中,單在廣東地區建的書院就達到19處。毫無疑問,湛若水先生的文化影響是巨大的,尤其是嶺南地區,其影響一直延續至今。
湛若水先生曾寫過這么一首詩《甲子初訪白鹿洞》:十廟堂開舊典形,當年白鹿也來迎。群山靡靡水爭出,獨樹荒荒鳥自鳴。煙散香爐浮俎豆,苔生漱石上檐楹。廢興只有人心在,五百年來拜后生。
寫到這里,我再次打開《廣東歷史文化名人叢書》,看到榮閎、鄭觀應、王云五、丘逢甲、陳垣、屈大均、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陳寅恪等等一長串人名。這些出現在湛若水先生之后的著名文化人物,或是廣東籍人士,或是曾經活躍在廣東政壇文壇上的外省人。他們都如同璀璨奪目的星星,閃耀在南粵大地的上空;他們的生動氣韻,他們的溫厚儒雅,他們的淵博學識,他們的精神引領,已經成為涵養嶺南文化的蓬勃而深厚的淵藪,是一代又一代莘莘學子取之不盡的文化源泉。這時,我似乎悟出湛若水先生“五百年來拜后生”這句詩的某些含義了。既然五百多年前有湛若水先生在南粵大地上閃亮登場,那么五百多來,南粵大地上出現了一批又一批知名的文人雅士,也就沒什么稀奇了。
責任編輯? ?謝?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