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呈書,廣西賓陽縣蔡村人。廣西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廣西小小說學會理事,南寧市作家協會理事。作品散見于全國各地數十家刊物,多次被各種選刊和各年度選本轉載。獲過全國和廣西的多個獎項,《肚皮移植》榮獲2011年度中國最佳超短篇故事第一名。2017年被評為廣西小小說“十大虎將”。
那年,我和三哥在橫河水庫工地戰天斗地。秋冬之際,橫河水庫工地掀起了大會戰的高潮。秋收完畢,就進入了農閑時期,這是從生產隊抽調勞力的最好時機,所以,各個連隊都從生產隊里補充來了許多“新兵”。
那位新來的高個子漂亮女兵名叫李雪鳳,家里排行第二,大家不叫她姓名,無論年紀大小都管她叫二妹。二妹很美,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更美。惹得我們連隊里的哥們,沒有誰不想去討好她。
從營地到水庫工地,是一條新開辟的山路。如果遇雨,這條黃泥路就很滑。特別是那段陡坡路,稍不留神,很容易滑倒。這天,正是一場雨后,二妹走在前頭,三哥緊跟在后面。三哥不斷地叮囑二妹小心。走到了最陡的那段坡,只聽前面“嘩啦”一聲,三哥跌倒了。他爬起來時,屁股上印上了一塊大大的黃泥印。二妹看著他們的狼狽相,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痛快之間,不覺也腳底一滑,一個趔趄,便要跌倒。說時遲那時快,三哥沖上前一把扶穩了二妹的腰。二妹沒有倒下,三哥卻摔了個四腳朝天。因為是陡坡,三哥一倒,便止不住向坡下滑,就像小孩子坐滑梯,一直滑到了坡底。
二妹站在坡上,又止不住哈哈大笑。三哥狼狽地站了起來,對二妹說,見人家跌倒不能笑,你要是笑了,下一個跌倒的就是你。有這回事嗎?有,你這不就是嗎?
三哥爬到了坡頂,二妹笑得更歡了。你還笑什么?哈哈,你摸摸你的屁股看……
三哥往自己的屁股一摸,頓時尷尬萬分。原來“坐滑梯”的時候,把這條的確良褲子的屁股給磨破了。
的確良是當時最高檔的面料。三哥為買這套的確良,花去了他家一大筆年終分紅錢,為此我大伯也就是他的老頭和他慪了三天的氣。如今,就這樣爛掉了,甚是可惜。
過了幾天,我發現這面破爛的旗幟又穿到三哥的身上了。旗幟的破洞被縫補上了。補法是當時最時髦的衣車縫補。補丁用的布襯在里面,然后用衣車密密麻麻地轉圈圈。
我問,三哥,你這破褲子是誰補的? 三哥貼近我的耳朵,悄聲地告訴我,是二妹。
這座水庫的大壩,是用人海戰術螞蟻搬家式的方法,手挖肩挑,人工打夯,要硬生生地在兩座大山之間,壘起一座巍峨的大壩。原先三哥那健美的體魄被連長看中,被安排揮舞十字鋤挖泥。但自從二妹到了工地后,三哥不知怎么說通了連長,讓他不再挖泥,改給挑擔的人鏟土。三哥鏟土,二妹挑土。三哥每當給二妹鏟土的時候,那把鋒利的鏟也變得溫柔而多情,鏟到二妹泥箕里的泥土,總比鏟給別人的少了點分量。
連隊實行軍事化管理。工地就是戰場,每天都要沖鋒陷陣。沖鋒號一響,戰士們就像打了雞血,揮鋤的加快兩倍速度鋤泥,挑土的小跑前進,不許掉隊。每個連隊,安排專人搖旗吶喊,誰要掉隊的,那搖旗的便把嘩啦作響的旗幟橫掃到你的腳后跟。
連隊食堂很少有肉菜,我們的肚子里幾乎沒什么油水。菜錢是由生產隊支付的,只能滿足最低消費,所以每餐只有青菜、蘿卜、蓮藕之類,食堂隔幾天買一二十斤肥肉來煎油,煎出的油渣,就是難得的葷菜了。那時候肥肉難買,買肥肉往往得搭瘦肉,感謝那些賣肥肉搭瘦肉的屠夫,使我們久不久能享受一丁點豬肉的味道。早餐一律是稀飯加蘿卜干,那時面條、面粉供應需要“米簿”或“糧票”,我們這幫“吃谷”的人,無緣享受。在寒冷的冬天,上午干活時撒了兩泡尿,肚子便緊貼后背了。
上午沖鋒過后,累固然是讓人難受的事情;更難受的,是饑餓的折磨。每個人,都清晰地聽得見肚子咕嚕咕嚕的響聲。中午開飯,個個把飯碗里的飯菜掃個精光,恨不得也把飯碗咬碎吞下。
三哥的意志似乎超越常人。每餐飯他都很淡定。有油渣或瘦肉的時候,他會把自己碗里的那可憐的幾塊瘦肉或油渣夾出一半來往二妹的碗內放。
晚飯后我們會上山找些柴火回食堂燒熱一大鍋水洗澡。勞累了一天后,洗上一個熱水澡是件非常愜意的事情。三哥把水燒熱后并不馬上洗澡,而是叫二妹她們幾個來取水。二妹很受用地提著三哥燒的水去洗澡。二妹洗完澡,打開浴室的門,一縷水蒸氣便裹著她美麗的身段飄出,那張紅撲撲的臉分外嬌媚,整個人賽似仙女下凡。出浴的美人真的很美。
那年的那個冬天,三哥不斷地為二妹燒洗澡水,最終也燒熱了他們的愛情。
這一年冬天,橫河水庫工地上,流行著一種叫咔癩的皮膚病。這種病奇癢,越抓越癢,極容易傳染。我們同宿舍的四個哥們全都染上。這是一種相當頑固的病,根本沒有什么藥能夠治好。據一些老戰士說,打針吃藥是沒用的,只有過了三幾個月,等病毒把你的皮膚吃淡了,就自然會好。
自從得了該死的咔癩,三哥和二妹相處極其尷尬。在要不要繼續替二妹她們燒洗澡水的問題上,三哥很糾結。三哥極怕自己攜帶的咔癩病毒會傳染到水中。他不敢想象這極其丑陋的咔癩如果長在二妹美麗的肌膚上,會是怎樣的可怕……好在三哥絕頂聰明,他從連隊衛生員金哥那里弄來了一副乳膠手套,打水、燒水的時候,就戴上手套。
那天晚上,三哥早早地燒熱了水,卻不見二妹來打水。去宿舍里找,同宿舍的肥妹說吃完晚飯就不見她的影子了。
一直等到晚上九點,仍不見二妹。大家急了, 只好到處找。村里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仍不見蹤影。我們把搜尋范圍擴大到山上。三哥失魂落魄地往山上跑。我跑著跟在三哥的后面。
大約過了十點鐘,我們不知翻過了幾道山,三哥沙啞了的呼喊終于有了微弱的回應。三哥,我在這。我們豎起耳朵,仔細辨別微弱聲音的方向。之后,三哥拼命地向聲音發出的方向奔去。在一個山溝的深坑里,我們終于找到了二妹。
你怎么在這里?三哥劈頭就問。我吃晚飯后上山給你們找藥,想不到,天黑得這么快,我一不小心,就跌到這個坑里了,我這不爭氣的腰扭傷了,怎么也爬不上這個坑了……
你找什么藥?三哥問。給你們找治咔癩的藥呀!三哥又問,你懂得治咔癩?二妹從衣袋里掏出了一把漆樹葉說,前幾年,我滿身紅疹,很癢,我媽看了,說是被漆樹咬了,就上山找一種漆公樹葉來敷洗,洗幾次就好了。
唉呀,我的大小姐呀,你真是傻得可愛呀!我們這咔癩跟被漆吃完全是兩碼事,這個根本治不好的!
二妹有點嬌嗔地說,反正又不要錢,試試嘛。
說你傻你真傻呀!你看你看,這回你怎么回去?三哥一把奪過那一把樹葉,扔在地上。
我走不了,你就背我回去嘛。
我當然背得起你,可是,這一背,明天就輪到你長咔癩。
長就長,我不怕!二妹很硬氣起來。
不行!三哥找來了一根長長的木棍,我和三哥各執一頭,二妹在中間扶著走路,就這樣一拐一拐走下了山。
這年春節過后,我們連里新來了一個指導員,名叫吳幫。因為他臉上有幾顆麻子,我們背后管他叫吳麻。三哥說,吳麻太直露,魯迅小說里有個人物叫吳媽,干脆叫他吳媽吧。這個吳媽,是個復退軍人,很政治,也很文藝。他一來,就往二妹她們的房間里鉆。不久他就在連隊會上宣布,從今天起,李雪鳳同志是我們連隊的文藝委員,以后要活躍一下連隊氣氛,由文藝委員李雪鳳同志組織大家唱歌。他弄來了一臺半導體收音機,先叫二妹跟著收音機學唱剛從冷宮中解放出來的《洪湖水,浪打浪》《繡金匾》等一些老歌。二妹學熟后,就教全連戰士唱。每天晚上,連隊里就歌聲嘹亮。
二妹天生具有文藝細胞,唱歌竟無師自通,歌唱得有幾分郭蘭英的味道。但后來,不知怎的,《洪湖水,浪打浪》這樣很抒情、很浪漫的歌曲,二妹竟然唱得有些憂傷。
我意識到了二妹情緒的變化,小心翼翼地問三哥,二妹她怎么了?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誰是小孩?我都初中畢業了,和你一樣,現在是農建水利兵團的戰士!我是你的戰友!
一天,三哥說有事要回家一趟,去跟連長請假。但連長不批,說現在是大會戰的關鍵時刻,為了保證工程進度,任何人都不能請假,除非家里死了人。三哥一氣之下,丟下鐵鏟,逃離了工地。二十天后,三哥回到了工地。后來才知道,三哥從工地上逃跑后,從碗窯公社瓷器廠搞到了一批碗,私自拉到鄰縣去賣,賺取差價!
不久,有人揭發三哥搞投機倒把。一天,睡在床上,我問三哥,你真的去搞投機倒把了?三哥說,是。我問,你為什么去犯法?三哥說,為了三轉一響,我只有搞到三轉一響,才能娶到二妹,這是她媽媽開出的條件。 我問,你搞到錢了?三哥說搞到了又被他們沒收了。我又問,你真侮辱二妹了?三哥回答,不是侮辱,是愛,我愛她!三哥又來一句,其實,她也愛我……
經過了那件事,三哥在連里就成了一堆臭不可聞的狗屎。他再沒有機會鏟土,再沒有機會給他深愛的二妹少鏟幾鏟土。他得重新掄起十字鋤,干最重的體力活,挖山不止。吳媽每天晚上跑往二妹房間的腿更勤了。
三哥心里窩著火。這天,三哥看了看結實的山體,為了連里趕上進度,他決定倒一壁神仙土。三哥說,今天這山體結實,適合挖神仙土。連長問,你有把握嗎?三哥答,有把握。連長說,你要保證絕對安全!三哥說,我絕對保證安全!這時,三哥從左邊挖,另外兩個戰友從右邊挖。他們接連倒了兩壁神仙土,一下子倒下了很多泥土,使得挑泥的人有了足夠的原料,進度倍增。連長接連給了三哥豎起了幾次大拇指。他們倒完了一處神仙土,便讓鏟土挑土的人在這邊鏟,又往旁邊去倒另一壁神仙土。
在挖到第三壁神仙土的時候,三哥有些得意忘形了。看看差不多了,三哥使勁一鋤下去,也許是用力過猛,三哥還沒來得及躲開,那壁神仙土就動搖起來了。三哥趕緊從壁上往下跳,可是,他跳得遲了幾秒鐘,他腳還沒著地,神仙土便已傾斜,眼看就要倒塌下來。這時,一個身影猛地撲了過來,一把把三哥往旁邊一推。神仙土轟的一聲塌了下來。三哥一下子撲倒在地上。
塵埃散盡,三哥這才發現,推他離開危險的人,竟然是吳媽。吳媽的兩條腿被泥土埋住了……
第二年的五一勞動節,我們營房新搭起一間嶄新的茅草房,門上掛上了一個大紅的“囍”字。晚上吃了喜糖的戰友們,便在那里大鬧洞房,吵嚷聲把這個小山村震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不遠處我們的宿舍里,我和三哥默默對坐。
三哥呆坐在床上,床上擺著他那條屁股上打著補丁的的確良褲子,的確良褲子上,是一張紙條。那紙條上是兩行娟秀的字:三哥我決定嫁給他了,因為他是你的救命恩人。聽說就要恢復高考了,你去考大學吧!署名是二妹。
三哥,天涯無處無芳草,你看開點吧。我安慰三哥。
為什么偏偏要在這里結婚!回家去辦婚禮不成嗎!這不是成心要我難看,要我難受嗎!三哥倏地站了起來,抓起那條褲子狠狠地摔出了窗外,把那張紙條撕了個粉碎。
三哥,你冷靜一點!結婚也不下火線!這才是真正戰士!我死死地抱住了三哥。
放開我。三哥要推開我。你冷靜點。我再次警告三哥。我怕他一時沖動,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
放開我,再不放,我擰斷你的頭!三哥的力氣很大,我根本抱不住他了,我不得不松開了手。三哥喘著粗氣,站在那里卻不動了,良久才默默地朝門外走去。
三哥,你干什么去?我不禁跟著他出了門。
他走到了窗戶邊,撿回了那條褲子。他把那條褲子放在床上,用手撫著,然后很仔細地折疊,然后打開自己的箱子,把這條帶有愛情補丁的褲子鎖進了木箱子的最底層。
從此,三哥就再沒有穿這條褲子。
新中國成立七十周年的大慶馬上到來了。這座美麗的南方綠城到處張燈結彩,一派祥和又熱烈的氣氛。吳幫、三哥和我三家人在邕江邊的一家酒樓聚餐,慶祝共和國七十周年華誕。
滔滔的邕江水,倒影著改革開放四十載后的艷麗和繁華。眼前,一座造型獨特的斜拉索大橋橫跨兩岸,像一只巨大的蝴蝶翩翩起舞,又像兩把巨大的豎琴,在彈撥著一支動聽的樂曲……
吳幫邁著他的跛腿,走近落地玻璃窗前,滿眼深情地看著對岸的風景。一個五歲的小男孩撲進了李雪鳳的懷里撒嬌,奶奶,明天我要去兒童公園玩,你帶我去好嗎?
奶奶呀,明天得陪你爺爺這個董事長去參加公司的國慶招待會呢,改天我們再去公園玩好不好,小寶貝?
壞奶奶!小屁孩嘟著嘴離開了李雪鳳,轉撲到了我三哥的懷抱,一雙小手摟住了我三哥的脖子,外公,你帶我去公園玩吧,我們不跟奶奶好了!
我在一旁禁不住哈哈大笑。見我大笑,這家伙更得意,便搶過他爸爸的智能手機,給我連續拍好幾張照片。三家人暢敘甚歡。
臨別,吳幫握著我三哥的手說,親家,退休了,你這個暨南大學畢業的老專家,還是到我公司這邊來當個技術顧問吧,免得閑著心里發慌。
我才不閑呢,你知道,我人雖然退休了,但我的腦袋可一直沒得退休哦,不斷有人找我做技術咨詢。三哥笑道。
我兩年后也退休了,吳總,我也要發揮一下余熱,去你那做個門衛好不好?我跟吳幫逗樂。
你這個大作家也真會開玩笑!你要真來呀,做公司的文員,我給你開30萬元的年薪!吳總呵呵笑道,真會逗人。
一散席,李雪鳳便約她閨蜜三嫂和我老婆到“夢之島”購物廣場去了。李雪鳳說,她看中了那里的一套中老年秋裙,要請她們去參謀參謀。她還對我三嫂說,我三哥老穿那條打補丁似的牛仔褲,該給他換換了。
責任編輯? ?劉燕妮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