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仁通
上帝的手腕輕輕一抖,一條巨大的鞭子從天而降,呼啦一聲落在地面上,群山連綿溝壑縱橫的地面霎時凹陷下去,留下一條曲折蜿蜒的深溝。深溝匯集各條小溪的來水,形成一條奔涌向前的清水河。河叫做沅水河,鄉親們世世代代居住的村莊就偎依在它的邊上。村莊不大,五百多口人四個姓,每一個姓占住一個山頭。山間少有平地,村莊難得舒展,于是清一色的泥巴房便縮頭縮腦地隨傾斜的山勢,呈環形一座一座由下往上密密匝匝地交疊在一起。豎著向上走,穿村小道鋪著圓溜溜的河石,它們夾在房子與房子之間,逼仄昏暗。橫著走,上一座房子的屋檐罩著小道,小道路面與下一座房子的屋檐齊平。以至于上一座住戶要晾曬幾個紅辣椒或者晾曬幾斤剛從石磨上掃下來的濕米粉,隨便用簸箕裝了擱到下一座房子的屋檐上即可。
山區山高林密,雨多霧重,終年把原野、村莊、田地、草木敲打,敲打出一地的貧瘠與貧窮。生于斯長于斯,一代代的山里人自覺地把這一地貧瘠與貧窮幻化成一只陀螺,把故鄉那束終年不熄的火幻化成半截麻繩,鄉親們攥著這半截麻繩日日抽打這只陀螺不停地旋轉向前。
山村的早晨,天門稍稍洞開,天地為露水和霧氣充塞,彌彌漫漫地裹成一團。因而,雖然公雞早早就已打鳴,但村莊仍是混混沌沌的一片。
伴隨著滯澀的喔喔喔的雞鳴,父親下了床,就著從窗戶漏進來的微弱星光,扁著手掌摸起擱在桌面上的火柴盒,捏出一根,劃亮,點燃擱在桌子上的煤油燈,擎著朝廚房走去。
不久,嘭嘭嘭的砍柴聲便在廚房響起,緊接著這家那家的也跟著響起。村莊一下子由寂靜變得喧鬧起來。淘好米,裝好鐺,父親結滿老繭的大手麻利地往灶膛里填進銀白色的刨花,刨花上架上硬柴,引火點燃?;鹋九镜責饋砹?,燒得旺旺的火匯集成一大束在灶膛里急速地往上躥升,躥升到渾圓黢黑的鍋底,水一樣地向四周漫卷。
從灰黑的魚鱗狀的屋瓦中伸出來的煙囪徐徐地向上吐出奶白色的炊煙。知更鳥在屋角的皂莢樹上不停地鳴叫?;\子里的雞開始煩躁不安地叮啄擋門的木板,睡在石墻根下的豬翻身爬起哼哼哼地呻喚尋食,狗踞蹲在門邊可憐兮兮地搖著尾巴。
這個時候,父親提上箕畚,擱進一條拐棍,撿豬糞去了。父親在撿糞的過程中,總會碰上也早早起床撿糞的叔叔或者伯伯?!俺粤藛??”“你才吃呢!”“問吃了早飯沒有還差不多,誰一早早就吃糞?”相互逗趣著,又相互向對方問安,爽朗的笑聲,刺穿鄉村的迷霧,悠悠地在空曠的坡嶺間傳揚。
父親出門了,母親簡單地扎好頭發,潦草地擦了把臉,從屋角摸出扁擔和桶鉤,彎下腰,把桶鉤往桶鼻一扣,挑起兩只空桶,撞開墻一樣的濃霧,挑水去了。濃霧在母親身后迅速地閉合,閉合的聲音很響。當然,母親在挑水前,首先用她的大嗓門把我們從睡夢中喊醒。這時分,縱然睡眼惺忪,眼皮有千斤重,也不敢怠慢,趿上拖鞋,啪啪啪地趕往廚房。
姐姐挎上竹籃去菜園摘菜,我被分派看火。端坐在灶門前,委實無聊,于是看著看著,就不能自已地將手肘支在膝蓋上,下巴埋在手掌中睡著了。燒了一截的硬柴,沒有人及時往灶膛里推送,硬柴瞄了我一下,帶著炭火迅速從灶口掙脫,打著跟斗砸下來,砸在我裸露的腳面上。我的腳面迅速冒起一個大水泡,火燒火燎地痛。雖然痛,但絕對不會哭,山里娃,誰的身上沒有幾個燙傷的疤?
不斷地朝灶膛里填柴,柴噼噼啪啪地燃燒,幾摞硬柴燒完,一大鍋粥終于煮熟,煮好的粥躺在鍋里不停地翻滾著魚膘似的白泡。母親挑完了水,放好扁擔,舀幾勺白粥倒進盛著淘米水的潲桶,又往桶里傾進米糠、木薯粉和剁碎了的紅薯藤一塊攪拌,攪勻了一氣倒進潲槽喂豬。豬有了吃,不再纏人,母親騰岀手,轉身捻糠,敲著糠盆喂雞、喂鴨、喂鵝。
五禽六畜吃飽了走開了,姐姐把菜炒好,父親撿糞也回來了,一家人就團團地圍著膩膩歪歪的飯桌端著八角碗吃早餐。
山村的早晨,就這樣,始于一束火,讓這一束火,燒得忙忙碌碌,也燒得溫情脈脈。
故鄉的山麓,像一只只捕蝴蝶用的網袋子,前面闊大后面尖小,斗折蛇行地朝大山深處延伸。山麓的稻田,夾在兩山之間,一層一層地往上疊加。山間多雨,一年四季下得又大又密。山間的田地漏水,大雨一下,大水裹挾著泥沙從山頂往田里沖,漫過田埂,從面上帶走一層營養。大水又滲進田土,從底下穿出,又帶走一層營養。這水一上一下地搜刮,刮得山間田地又薄又瘦,又冷又硬。這般瘦硬的麓田,好似沒有奶水的干癟的乳房,種植在上面的稻谷,再怎么死命地吮吸也是黃不拉嘰不長個兒。這時候,鄉親們就虎著臉,撿起那半截麻繩使勁抽它,抽得它按照自己的意志轉動起來。
入秋之后,風日漸變得干燥尖利,大地山川一片枯黃。田野里,收過秋,脫盡谷粒的稻草,一把一把地排放在禾茬上,像一條條蜿蜒的蛇。
紅薯挖完,用籮筐顫悠悠地挑回家去。木薯拔畢,擱到棚上晾曬。忙完這些,母親就在扁擔頭捆上一大摞蛇皮袋,領著我們朝山麓的稻田走去。路途近的稻田,稻草被一摞摞地疊放好,用篾條捆扎成兩個大圓柱挑回去儲存起來作牛過冬的草料。路途遠的稻田,要把稻草燒灰,一袋一袋地挑回去,堆進低矮的瓦屋。
到了田里,拱著腰,把晾曬在禾茬上的稻草一摞一摞地抱到稻田中央堆好,堆成一個蓬松的小山包。然后,母親從衣兜里掏出火柴,看定風向,劃亮,從背風的一面伸進稻草堆。不一會,稻草著火了,稻草堆冒著濃濃的黃煙和白煙。黃煙、白煙扭成一股,裊裊地向天空躥升。稻稈上殘留的稻谷在火堆里噼噼啪啪作響,有些蹦出來落在人的腳面上,大多數則被燒成炭粒,發出刺鼻的焦糊味。
我們一個人握著一根長長的棍子,待在火堆邊上,山風吹來,火焰稍稍升高,就用棍子把稻草壓一壓,火就小下去?;疬^于小了,燒得太慢就把稻草挑松,矮下去的火又適時大起來。燒稻草,雖然不難,但萬萬離不了人。山麓的風,是個古怪的家伙。一會兒柔柔地拂來,像母親的手,一會兒面目猙獰,一撲而至,像海嘯一樣,卷過火堆,把正在燃燒的稻草卷成一個大火球,架到空中四處亂躥。若沒有人管顧,架到田壁上就闖禍了。山間的稻田,狹長窄小,火堆和田壁的距離也就三五尺遠,而田壁的四周,卻全鋪著厚厚的雜草毯子,雜草毯子連接間雜著許多松樹的杉木林和毛林竹。火一旦舔上林子,那就不得了。
那年,黃二爺也是來燒稻草,他以為,稻草性子慢,質地松,火軟,應當沒事,就脫鞋下河,摸魚去了??婶~沒摸到幾條,火就像下雨一樣在杉木林里燒起來了。大火從山麓中段向兩端燃燒,燒了足足一夜才被撲滅?;痣m然被撲滅了,但也把一個山麓的林子燒掉了。被火燒掉了林木的人家,沒有什么可說的,自覺地聯合起來,向黃二爺討要損失。黃二爺拿不岀錢,豬圈里養了對年的兩頭大肥豬便被趕走了。黃二奶奶蹲在墻腳下直抹眼淚。唉,抹眼淚又有什么用呢!
鄉親們知道燒草危險,但又不得不走鋼絲,一田一田的稻草燒成灰挑回去,來年早春下秧時,往耙耱得油亮黏稠的秧田一撒,黑乎乎地蓋住剛下的谷種,肥力十足,比任何化肥都管用。那些破了芽的谷種吃了草灰,長得又壯又綠,分稈后移栽到其他的稻田里見風就長,不弱苗。等到四月末交五月,追肥的時候,一袋袋的稻草灰倒到干硬的豬糞堆上,再加入一定的石灰,用镢頭鋤松、打碎、翻滾、攪拌,制作成農家肥,用長耳箕畚挑了去,不釋擔,人跨到稻田里,順著禾路往前,一抓一揚,揚到禾根下,冷硬板結的土地就慢慢地蓬松變軟,乖乖地釋放養料,給禾苗固根、壯稈、長稻谷。
家家戶戶都需要稻草灰,每一戶人家都在燒稻草,每一塊稻田每一個山麓都升起燒草的煙柱,煙柱升到半空被風一吹,便軟軟地散開了。于是,每到深秋時節,故鄉就籠罩在一片嗆人的煙霧里。山峰、山巒、田地、牲畜和人一時都變得影影綽綽,迷糊不清。
山間的水涼,泥瘦,收支相抵后,剩下的糧食也就夠飼養兩頭豬、幾只雞鴨,賣不下幾個錢。在故鄉,鄉親們一年的花銷,全指望山上的那些杉木。
時間繼續往深秋里去,風干季節,最適宜砍伐杉木。像是約好了一般,鄉親們于這個時候紛紛抄刀上山。
先剝樹皮,然后從根部砍倒,樹橫七豎八地躺在山坡上暴曬。
半個月后,把盆口粗的干透的杉木全部削枝去股,一根根扛回來,叢在屋后的空地,叢成幾個巨大的圓錐。故鄉的圩期,三天一圩。圩日一到,再把杉木從圓錐上取下來,放倒,裝成“人”字挑,挑到十七公里外的平原小鎮去售賣,買回吃的、穿的、用的。一般,一片山林砍下來,足夠一家人賣上小半年。
木好賣但不好長,砍掉一批杉木,山就死了。因而,鄉親們就得揚起麻繩,把山頭抽動起來。
先割火路。割火路,就是沿著界線,繞著自家山林的邊緣,開辟出一條丈余寬的呈n形的路面。路面要用長鐮、柴刀、镢頭徹底把枯枝、雜草、腐葉清除干凈,把已砍過的土地和未砍的山林徹底隔離開來。
火路割好了,接下來就要放火煉山。煉山不是一件小事,光是從杉木上削砍下來的杉木刺鋪在地上就有半人高。加上那些杉木刺都帶著油,經風一吹,太陽一曬,全都焦黃油亮,一點就燃,一燃火焰就躥起老高。因此,煉山要幾戶人家通力合作才行。煉山時,每個人都要挑上一對水桶,盛滿水,挑到山頂,按一定的距離擺開。就要點火了,還得瞧一瞧風勢,如果風太大風勢不對,斷斷是不敢燒的,寧愿打道回府也不敢冒險。如果山風和緩,就安排三到四個放火點,先后劃亮火柴,點燃那些杉木刺。
煉山,火不能亂放,只能從山頂點火,萬萬不能從山腳點火。一旦從山腳點火,火借風勢,貼著地面,一躥就翻過山梁,就控制不住了。
火燒起來了?;鹪邶R腰深的雜草、枯枝、杉木刺里先是一小蓬一小蓬地燒,后來,就像點著炮仗捻子一樣劇烈地燃燒,燒成一股很大的火柱?;鹬患鞣N顏色的火焰,扭著、絞著、翻滾著向上躥升。火柱把周圍的空氣全都吸收進去了,火柱像太陽一樣耀眼,一陣一陣地往外推送出灼人的熱浪。人不迭地往后倒退避讓。火不斷地往山腰下漫卷,火勢越來越大。夾在蘑菇云似的白煙里,火柱架起一個又一個籃球一樣大的火球,升向半空,隨飄忽不定的山風朝不同的方向飄飛出去。這時,人就得緊張萬分地盯著火球,看蕨草扭成的火球落在哪里,會不會越過火路飛到人家的林子去。有時,判斷不準確,就慌里慌張地提上半桶水,追過去。幸好火路割得足夠寬,也幸好火球飛得足夠高,在墜落到地面時已燒成一團沒有了火的白灰?;鹄^續燃燒,說話間,幾個著火點燃起的火柱連成了一片,連成一股火浪,火浪在山風的助威下躥起來足有一丈高。高高的火浪搖晃著撲騰著,一會兒像瞬息萬變的群山千仞齊發,一會兒像威嚴的森林狂嘯怒吼。它們好像都在不遺余力地掙扎,掙脫火路的禁錮,闖進旁邊如海的林子里去。參與煉山的每一個人,此時都不禁后怕起來,一顆心怦怦怦地亂跳著似乎要撞破胸腔。兇險時刻,人們互相吼喊潑水、潑水。長柄木勺探進桶里,兜滿水,接二連三地潑向火堆,火焰剎時就矮下去一截。過了一會,火柱緩過神來又發瘋似的燃燒。人們又往里潑水。就這樣潑潑停停,到下午,火終于燒到山腳,漸漸暗弱下去,最后一點一點地熄滅。
煉過的山披了一層黑乎乎的肥灰,等入冬了,牛毛細雨落下來,一家人就扛上鋤頭上山鋤地翻土。到來年二月太陽回歸,再把鋤翻出來的魚鱗似的土塊用鋤腦砸成雞蛋一樣大小的土坷垃。土坷垃里種上木薯。到秋后,把木薯挖回來,刨掉皮,曬干,切成片賣給收購商。賣木薯,那是一個山村人家一年中僅次于砍伐售賣杉木的第二大進項。
翻過的山只能種兩茬木薯,第三年從杉木樁上新冒岀來的木芽就躥長到一人多高,綠油油地苫蔽住整座山。十年后就長成盆口粗的成木,這時又可砍伐了。
秋末冬初,秋雨收住冬雨未落,牛場地結著厚厚的草毯子橫鋪在灰蒙蒙的天底下。起伏的山巒,舒緩的山坡,靜謐的山谷全都籠罩在一片枯黃里。這時,牛筋草倒掛下了頭顱,狗尾巴草被風折斷,馬齒莧瑟瑟縮縮,蒲公英、接骨草、黑麥草蔫頭耷腦。時機不容錯過,這時候,燒牛場地就迫在眉睫。德高望重,對牛場地極其熟悉的四爺,這個時候就站了岀來,一家一家地登門,告訴每家每戶的當家人,決定于哪一天燒牛場地。在鄉間,這早已約定俗成。到了這一天的早晨,各家的男人女人齊集在村子中央的打谷場,然后稍作布置,便浩浩蕩蕩地朝牛場地雜雜沓沓而去。牛場地距離村莊十多里地。到了那里,四爺開始分派人馬,哪里草密需要多少人手,哪里草薄又分多少人把守,哪里有小溪或者有牛踩出來的路間隔不需要人照看。牛場地方圓上千畝地,割火路做不來,年年都是牛場地與四周的山林不做任何隔絕就直接點火焚燒。因此,一定要一村人通力合作,在火沒有燒到山林之前必須撲滅,否則,火就會失控,釀下大禍。
所有人按照四爺的吩咐,按時到達各自的點,到點之后,沒有現代通訊工具,就把手卷成喇叭,靠在嘴上吼喊,:“點火啦,點火嘍。”喊聲隨風飄送,翻過山頭穿過峽谷,傳到每個人的耳朵。
各處的火點起來了,有長鐮的把長鐮架在肩膀上,拿柴刀的砍下手腕粗半人高的小杉木,帶著枝葉扛著。牛場地的草牛天天啃,高的沒到小腿,矮的一拃長?;馃饋砗?,人就跟著火走,火一燒往山林這邊就用長鐮將草割倒把火撲滅,這樣火只能往牛場地里燒。因為各個點都這樣操作,燒山的人又多,小半天之后,火就沿著牛場地的四周燒了一圈,到下午火就只在牛場地中心燃燒了。燒到天擦黑,火就把整片牛場地燒完。
燒過的牛場地像一張烙焦了的煎餅,黑乎乎地靜臥在大地上。等冬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草灰融化滲進泥土,來年開春,熏風一吹,滿山滿坡就嫩嫩地冒出鵝黃色的草芽,整片土地就完全蘇醒過來,揮灑著“淺草才能沒馬蹄”的詩意。
嚼了一個冬天干澀無味的稻草,牛一出來欄,就精神振奮,搖著尾巴迫不及待地朝山上躥。人披著簑衣,立在山巒上,注視著牛悠閑地啃草,臉上一片陶醉神色。
牛是山里人的寶貝疙瘩。牛與山里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山區山高路陡,山田狹小水深,機器派不上用場,春種秋收、耙田犁地,全依賴那一頭頭黃牛水牛。
牛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山腰上,鄉親們的心暖暖地揣著。
故鄉,埋在大山深處。故鄉,自先輩們在這片土地上安居下來,便與火結下了不解之緣?;鸷苋涡裕鼙╈?,稍不留神,便從潘多拉魔盒里躥出來,作威作惡。但火同時又很溫柔,很乖順?;?,是魔也是仙,降不住它是魔,降住了它就是仙。在魔與仙之間,蝸居在沅水河畔的我的那些質樸的鄉親,每一年、每一天都在與它舞蹈,舞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一種生活。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