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婷
你完全可以想象到城市里下午三四點的模樣:馬路在太陽底下煎熬,尖銳的鞋跟和粗糙的車輪從它身上經過,人聲、轟鳴聲像是給時間上了加速條。但你無法想象,在一個遙遠的山村,安靜是怎樣把一天拉成一年一樣漫長的。
這是村里最遠的幾戶人家。微風游蕩呀游蕩,竄進了院子里,揭開門上破破爛爛的對聯,想要一探究竟。漫山遍野的綠葉簌簌地響,熱浪尚未完全退去,但也時不時起一陣風。夏秋之交,正是村子最安靜的時候,兩三個小孩圍在院外的空地,不知是誰狠狠踢了一腳皮球。那癟了氣的皮球骨碌骨碌翻著身子,滾到他腳下。
他腳下踩著一雙破舊的解放鞋,不管是下田、上山還是趕集,都少不了它。他鐘愛這雙解放鞋,還特地為兒子備了一雙全新的,逢著兒子回家,他總樂此不疲地讓兒子換上:“這鞋耐穿,回村了別把你的好鞋弄臟嘍。”只是鞋在他手上和兒子手上折騰來折騰去,最終還是蜷在角落蒙了灰。
這天他剛從唯一可以通往村外的那條小路回來,手里提一大袋子,騰不出手,只好也跟個老小孩似的把球踢開。他猛喊了一嗓,任誰都能聽出他那股激動勁:“棗兒!嘿,別玩了。是不你阿爸回來啦?”
他覺得今天好像要過年似的。前幾天兒子就打電話說,過幾天休假可能會回家一趟。他琢磨著得往集市跑一趟,不能讓兒子白回來。今天正碰上趕集的日子,他挑挑揀揀,火眼金睛,搜羅了一堆吃的、用的。
雖說是夏末,但太陽還是正當頭,空氣里還翻滾著熱氣,加上擁擠的人群,蒸得他本就黝黑的臉全是豆大的汗珠。好不容易折騰著回到村口,結果一個驚喜差點把他砸懵了。只見那路邊平時用來堆放建筑散沙的平地不知什么時候被鏟平了,此刻正停著輛外地車牌的轎車。這一下喚醒了他的記憶,前年,兒子不也是開著這輛車回來著?他還記著兒子剛買上新車的興奮勁呢。這小子,回來也不吭一聲,這集市是去對嘍……也不知道棗兒會不會又去哪瘋玩,進不了家門可怎么辦……他心里揣著亂七八糟的想法,走了一天的腿似乎也不那么疼了,一心往家里趕。
小孩可不知道他見著了什么,一聲不吭,又把球抱回去,兩只手蹭哪都能留下黑手印。他以為小孩是跟他爸認生了,上前把小孩一拎:“回家!你爸難得回來一趟。”
這回小孩不干了,身子跟條泥鰍似的一擰,嚷起來:“我爸在哪啊?”
他一愣。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都啊,那是我兒子回來了!”院子旁邊還是院子,趙老頭從他家院子慢慢踱出來,嘿嘿地笑著,一點沒給他留面子。
他聽見這話,心里頓時沉下去了,但還是扭過頭去,粗眉一橫,回他一句:“忙!忙咧!沒有你家的清閑福!”
照往常,趙老頭肯定要回嗆,但這回趙老頭沒在意,笑瞇瞇的,覺著自己一句話不說就占了上風,又踱回屋去。
在院子里洗菜的趙大娘聽見這兩人又開始了,立馬做和事佬,沖外邊喊:“別聽老頭子瞎說,今晚做滿滿一桌菜,記著帶棗兒過來吃!”
“別忙活,我家自己開伙!”
他說完,在原地呆了一會兒。這會兒滿山的綠葉似乎也和對聯一起褪了色,灰蒙蒙的。
但他還得記著手中提著的東西,還得記著他的棗兒。他哄著悶悶不樂的小孩:“走,回家去,有好東西吃。”
小孩畢竟是小孩,捧著除了野果外難得一見的零食,歡天喜地回家去了。他熟練地把東西安置好,像往常一樣燒菜做飯。
但這一次他還是難得出神了,呆望著那一輪盛在窗沿邊的落日。今天結束了,明天也許會回來的吧,他這樣想著。
深夜的風往臉上一個趔趄一個趔趄地狠撲,像壓著層層疊疊的愁緒,非要揪住一個人不放似的一詠三嘆,嗚嗚泣訴。一半月光抖落在屋前的草垛,一半枕在他的膝上。村莊像個勞作后疲憊的農夫,一合被就能睡去。
他一個人在院前搬個矮凳坐著,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火星一明一暗,在地面飄蕩。他沒想什么,心情像是被黑夜安撫著,但稍不留神就可能翻涌出如潮般的思緒。
隔壁院子門嘎吱一響,趙老頭從黑夜里鉆出來。他一眼瞅見了,也沒說話,煩得很。趙老頭好似個沒事人,往臺階上一坐,熟稔地捻出煙絲。火星由一簇變成了兩簇。兩個院子門前的黃燈泡孤零零地對望著,無言。
煙抽了一陣,趙老頭重重咳了一聲,打破了靜謐。
“明天就走。”趙老頭不知道向誰嘆息,“誰家都沒清閑福,都忙。”
他沒立刻吭聲,只是把煙管在地上磕了兩磕,好一會才說:“我看老糊涂的是你。忙也是好事。”
趙老頭像是噎住了一般。
兩個人都沉默了。風還在吵。
他在這沉默中,突然畏縮了。他以前是個扛起鋤頭就能征服大地的好漢,可是漸漸地他能感覺到一股洪流正把他裹挾著往前去。這股洪流漸漸吞噬了兒子的背影,卻隱隱地有把他自己拋出去的趨勢,而他無能為力。現在他的脊背就像月亮升起的弧度,越來越貼近他腳下這片踩了一輩子的土地。他想,只要再能為兒子做點什么,他腳下就會更踏實一些。可是,又能做點什么呢?
他們的內心在無聲地叫喊,像當年種莊稼時的吆喝一樣響亮,但是鬧哄哄的一團,望不見形狀,無從窺探。風聲緩一陣緊一陣,掩蓋了這些聲音。在這個山村,還有多少戶人家院前昏黃的燈泡也像這樣亮著?
第二天天沒亮趙老頭家鍋碗瓢盆的敲打聲就叫醒了村莊。他出門時,正看見趙老頭一家在門口送兒子。趙老頭咧嘴笑呵呵的,仿佛昨夜只是一個夢。
這兩戶人家的熱鬧只是暫時的。山村又安靜了下來,像往常一樣。
棗兒在院門前繼續踢他的球,今天爺爺囑咐他看著門咧,說不準阿爸今天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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