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依河
父親母親
我終于把你們,都種進了土里!
以前,我是你們的種子
現在,你們是大地的種子
我把你們種在了一起
你們在草木之間
與祖先一樣,獲得永久的沉默
兩個并排的土堆,與喀斯特峰山
有一樣起伏的弧線
春風,有自己獨特的美學
它扶起歡愉的鳥雀與蟲鳴
扶起莊稼、水紋和整個斑斕的世界
扶起不同維度的生命
在天地間,交織
那時候,父親已從醫院
回到了老家,他坐在門口
一只狗路過
他說,要是
他有狗一樣的胃,該多好
似乎在他眼里
狗的胃什么都可以消化
可以消化堅硬的骨頭
同樣可以
消化人間悲苦
我不知該如何搭他的話
抬頭看了看天
天空一臉清澈
并非晚期
我與冬天疊在一起
虛無的夢境與真實的想象
都是棱角尖銳的石頭
它們在我身體里相遇
割出紅色的血
我顧不了那么多
我跟著一束光
在喀斯特山路間,飛馳
這夜間的行駛
多像一段驚險的人生
父親,那時你坐在病床上
背靠著墻,你摸摸腰
發出微弱的聲音
“唉,我這腰,細得像蜜蜂腰。”
我聽完想笑
一念間想到少女美妙的腰
但轉瞬我鼻子一陣酸楚——
你的身子,此刻薄得像一張紙
黑夜的馬匹停在心間
此刻,整座城市仍然握在別人手中
我在夢里
躺著,身體仍然與大地保持平行,與群山垂直
仍然與故鄉的草木為鄰
仍然飄著,找不到合適的落點
仍然帶著一副皮囊,駐扎異鄉,等待被美好的想象充實
仍然站著,像稻草人,守護稻穗不被鳥雀啄食
仍然跨過溪流,傾聽歡快的鳴唱而忘卻流逝的意義
仍然不輕易間變老,在漸漸變老中
看一個更老的人繼續老下去
哦,往后余生,仍然懷想
保持溫度,繼續奔跑
春天里,死亡會在風中死去
懷卵的魚會像鋒利的刀,在河里切來切去
山毫不動搖,繼續當它們的長老
春天里,一個農夫走上了濕軟的田埂
一條河流走
一個遺留枝頭的果子終于厭倦了一切掉進泥里
一群鳥兒飛了進來
一群孩子頭也不回地飛了出去
一個不懂得珍惜的人
自里而外,破碎
一塊石頭在錘與錐之下重塑自己……
春天里,我的母親
會在埋葬她的山崗上活過來
和身邊的花草樹木交換家長里短
獨自停靠在黑夜的這一邊
高速的車輛射出光,急速犁開黑夜前行
短暫的睡眠里,我能夢見
未來的一部分
像故鄉的香椿芽,在我兩指間
被捏出異樣的香味——
無人能與我同樣領會
這極妙的感覺
只為懷念免得忘記!
安靜下來的瞬間,我徹底原諒了
自己的怯懦
我想找個人小聲交談,或者解釋謊言
窗外的南方,顯露出深秋的跡象
濃痰哽在喉嚨里
像一些不該被說出的話,卻有存在的理由
這個干燥微涼的夜里
不知有沒有人
能清晰而完整地,向世界傳達他的疼痛
不知在身邊會不會出現
無垠的荒原,故鄉的叛徒,或者刻骨的叩問
而霜降時節,或許只有寫詩
可以潤潤肺
可以稀釋生活中稠密的瑣事
可以觸摸到腦海中復蘇的村莊和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