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我們的露珠（組詩）

安喬子

談談我們的露珠

這世間所有的露珠，當她們來到人間

不亞于一場北方的雪

她們紛紛揚揚落在各自的位置上

穿著晶瑩剔透的衣服

讓我們看不見里面那個小小的女人

她小小的心思

有的露珠在你看不見的角落

你看不見她們在夜里是怎么被擠出來的

也聽不見她們的掙扎和哭泣

我看見有的露珠

像天生的孤兒

偏執地和另一滴露珠保持距離

有的露珠無法逃避跌落

變成破碎的夢

當一滴露珠在跌落的過程

找到了另一滴露珠，覆蓋另一滴露珠

融為了一體

即使破碎不也是美好的嗎

更多的露珠，在獲得出生、擁抱和歡愉之后

又翩然離開

她們從不過多地占用

別人的白晝

春風

在人間的坐標上

她來來去去

尋找她的出生地

一次次返回小草的居住地

喊醒蟲蟻的故鄉

她從來不覺得生疏和勞累

要把人間換個方向

推倒重來

在平靜的內部

重新定義一具枯木的肉體

仿佛她一次次吹拂

是為了喚醒植物人的兒子

仿佛一個出走的母親

在返回的過程

重新獲得了她的一生

大霧中的西岸坡

經過一夜之后

草葉像是眼睛，露珠是嬰兒的眼淚

不

那是草葉的女兒

那是草一生中最動人的部分

我的母親在霧色中穿過遼闊的荔枝林

抵達她的玉米地

霧水沾濕了她的衣服、帽子

她哼著歌兒，彎腰，成為大地一部分

這是三月，荔枝林在雨水中

抵達花期

林中的木屋，它站在那里

等我年輕的父親歸來

紙上小鎮

如果可以

我把小鎮搬到紙上

如果可以，天就再藍一點

河水再青一些，豐溢一些

我的窮親戚

你們不用在外頭漂泊

你們不用再交房租

不用擔心水災和臺風

在山清水秀的小鎮

像蝴蝶和蜜蜂一樣戀愛、生活

如果可以

我就變成一只鳥

我的身子因為裝不下那么多煩惱

和痛苦而變得輕盈

我已掌握紙上的路線

一年四季我在小鎮飛來飛去

像坐飛機那樣

為小鎮的俗事忙碌

累了我就降落在心愛的樹上

如果可以，樹更大一些

收留更多的鳥兒

小鎮有更多的來客，更多相聚

更多的歡愛，更多的溫情

我允許……

我允許我活著的小邪惡

少量的污點

少量的罪惡感

這讓我更愛大海和天空

我允許我，慢慢老去、生病，變了面目

我允許人間冷風蕭瑟

暴雨雷鳴

我允許春天遲到

花朵失蹤

我允許在深夜

一種痛苦襲擊我

像允許……停留在肉體里的一根刺

拔出它是緩慢的

也許我終不能拔出

就當這肉體縫隙里的一根雜草

我讓它生長

它必定開出玫瑰

玻璃完好的時候

玻璃完好的時候，它們是安靜的

在光滑而透明的房子里

守著朝陽與晚霞

它們以為人生就是這樣

玻璃完好的時候，它們沒有鋒利的刺

和裂縫

沒有風吹進來，沒有仇恨的刀口

被它們守護的人

活在一面完好的鏡子里

穿著整潔而端莊的衣服

碎片

生活一次次將我們砸碎后

又將我們粘合

我們依然無法抗拒這些碎片

它們仍然有迷人的光

閃爍著陳舊而幽深的時光之謎

讓我們一次次返回去

空氣里的細碎的刀口

吸進了我們的身體

時不時它們刺扎我們柔軟的部分

讓我們感到痛

我們失去最初那份安靜

我們習慣了在夜里擁抱閃電

我將獲得短暫的羽毛

在獲得羽毛之前

我希望腰肢更細一點

踮起腳尖時要有一雙舞蹈鞋

有寬松的衣服和褲子

張開手像白色翅膀

謝謝你送我的羽毛

謝謝短暫的恩賜

謝謝身體里可愛而輕盈的女兒

我再次來到了你的城市

五年之后

我再次來到了你的城市

在微風細雨中

坐121路公車抵達你的小區

在人民路地下書店

喝一杯無糖咖啡

這樣挺好

出來，天空還飄著小雨

有時我感到冷

披一件白色的棉麻外套

仿佛是你

有你纏繞的余溫

有時我佇立在江邊

靜靜地，吹著江風

等沿江面飛回的一只鳥

等暮色一點點

填滿這個城市

等夜一點點把我含在他嘴里

像我含過的那顆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