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惲
人會失蹤,名勝古跡中的景點有時也會莫名失蹤,這是很平常的道理。但凡世上有的,都會消失,即使人們習見熟知的景點,當它消失的時候,會遍尋不著,甚至沒有人知道。“池塘生青草,園柳變鳴禽”詩人謝靈運就這么說過。
譬如虎丘的試劍石和憨憨泉,是虎丘景區著名的景點,曾有一個時期,它們消失不見了。
試劍石在虎丘上山道的右側,有石剖然中分,仔細看,石縫確實沒有斧鑿痕,而是斬截分開,上窄下略寬,像是一把劍平著砍下去造成的。所謂吳王試干將劍,當然是后人看到這樣的石頭而進行的附會,但此石之奇自也有可以附會的條件。
試劍石就在大路的右邊,稍注意就會看到。
浙江仙居舉人李天隱,同治年間到北京會試過二次,寫有《北游日記》,記載兩次赴京會試的經過。其第一次會試,來回都路過蘇州,赴京時走七里山塘,到五人之墓,沒來得及到虎丘,返時則到虎丘游了一回。他居然沒找到試劍石。他走的是山塘,筆下寫的是同治時期的山塘與虎丘:

憨憨泉
返游虎丘,出閶門,右轉至河邊覓船,船錢四百文,登船過聚龍橋,即古龍王廟邊也。余橋不能知名,惟中道星橋,星橋之西左手有吳涇浜橋可識耳。過普濟堂、五人墓等處,旋見塔在人右,頃之至矣。
門臨河干,榜曰“虎阜禪寺”,入門,荒草蔓延。又過一門,榜曰“路接天閶”,視右有池水,問行道者曰三浜,舉首見虎丘,積土為阜,高可數丈。陟坡陀,過千人石,有亭面人,亭內二碑,刻純陽、圖南二像,亭右小池曰白蓮池,亭左立石大書“虎丘劍池”,喜趨之,劍池崖裂成潭,右淺左深,外廣內狹,廣處二丈許,池右崖上,篆書“風壑云泉”四大字,乃用方石四塊刻成而砌之,徘徊池畔,神骨為爽。從崖際上,有橋,下臨池水。至巔,浮屠七級在焉。制巨大,有僧居其中,欲拾級登,則云為亂兵所毀,不可上,立塔外望蘇城,一目可了(城內多荒墟)。塔下十余武,有新筑室未完。此地龍象盡遭蹴蹋,惟石觀音殿猶存。殿門東向,門外二石阜,右雖側而頗平,可棲一二十人,右則否。阜下平壇頗似大石砌成者,石縫皆生草,土人指阜為千人石,僧謂阜及壇皆是,予以僧言為然,然曰千人,亦“則百斯男”之例耳。問可中亭,云已毀。問試劍石,僧云在山下,山下人云在山上,吳越音異,竟不知其所指。夫蘇州佳麗,余不及見矣,然虎丘未到,心常耿耿,茲游得了之,亦吾生一大幸也。
這是太平天國覆亡之后的蘇州虎丘。然而,李天隱特意要尋找的試劍石,卻是遍尋不著:問試劍石,僧云在山下,山下人云在山上,吳越音異,竟不知其所指。
僧在山頂住,故石在山下,人是山下人,故石在山上。李天隱其實聽得沒錯。只是,李天隱山上山下走,愣是沒找到試劍石,他們自然走的大路,但經過戰爭,虎丘“荒草蔓延”,很多景點就不易發現了。
這其實不算景點的失蹤,只是外地人不熟悉,沒有找到罷了。
然而不久之后,憨憨泉也找不到,失蹤了。
憨憨泉是梁代天監中出現的景點。傳說一個憨憨和尚,在此挖了一口涌泉的井,人們為了紀念他,名為憨憨泉。
虎丘滿山泉水,要挖口出泉水的井,地點選對,其實很容易。上面有第三泉,劍池,白蓮池,養鶴澗,在在都有汩汩泉水涌出,這還不算,在虎丘西面西溪附近的竹林,泉水更是汩汩不絕。憨憨泉所在的擁翠山莊東自然很容易挖出泉眼來,不必過于神化這位據說是瞎子的和尚。說起來,也就是一口有泉眼的井,如此而已。不過,年代久遠,也算虎丘山上的一個名勝點。
然而這個憨憨泉,在光緒年間,竟然失蹤了。
記載這件事的,是楊見山的《擁翠山莊記》一文,石碑就嵌在擁翠山莊抱甕軒的壁間。文中說:志有泉曰:憨泉。梁憨憨尊者鑿,歲久恝棄。光緒甲申春,朱君修廷陟丘訪為丘之人,無知者。屬怡賢親王祠僧云閑大索,獲于試劍石右。
光緒甲申是1884年,這年春天,蘇州人朱修廷,特地到虎丘尋憨憨泉,結果竟然是沒有,叫山上的僧人云閑擴大范圍搜索尋找,終于在試劍石右找到了憨憨泉。
這就奇怪了,大家熟知的憨憨泉,何以就遍尋沒有了呢?問遍附近村民,廟里和尚,居然都說不知道在哪里。其實,大家都知道的景點,明明在那里的,但那里竟然沒有,這是怎么回事呢?原來井還在那兒,只是被一塊巨石壓在上面了,所以大家找不到它。
云閑和尚找到憨憨泉后,朱修廷就糾集了幾位同志一起出錢在憨憨泉邊造起了擁翠山莊,易言之,憨憨泉的重新發現催生了擁翠山莊的誕生。
順便一說,旺山里也有憨憨泉。經俞樾考證,虎丘的憨憨泉其實是馠馠泉,蘇州橫山智顯禪院一位和尚馠師卓錫而涌泉出,于是命名,后人誤傳為憨憨泉。俞樾是經學大師,喜歡考證,卻沒有說這個馠師是什么時候的人。他說得對不對呢?其實,宋代呂升卿已經題名憨憨泉,可見宋代已經認為這泉與憨憨有關了。這種傳說故事,各處都有,不能鑿實而談。談不上誤與不誤。
看憨憨泉的井欄,有康熙四年的題刻,則康熙時,憨憨泉還好好地可找可見,光緒間找不見,當與天平天國之亂有關。一口井,如果沒有了井欄,上面再蓋上石頭,確實很容易從地表失蹤,我們蘇州雜志社的廚房處,原來也有一口井,是當年葉圣陶叫人鑿的,現在上面蓋了房子,井就藏在地基下面,也失蹤了。

點頭石
生公說法,頑石點頭,是大家熟知的掌故,虎丘白蓮池中點頭石也是著名的佛跡,常為游客拍照留念。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如今白蓮池中的點頭石,并非原物,而是后補。
事情要追溯到1937年。
這年的1月2日,蘇州人汪漱玉和朋友游虎丘,在劍池旁邊走的時候,忽在池邊發現一怪形殘石。上面有漫漶的字跡數處,細細辨認,大致可以看到“野章伯鎮,同至庚午…二日”等字跡,題字古樸類魏碑,石頭的另一面赫然出現“點頭石”三字,字跡與另一面的魏碑不同,勁秀如褚遂良體。汪漱玉相當興奮,就把自己的發現去告訴虎丘云巖禪寺的住持宣楞和尚,這天和尚恰好不在,于是汪漱玉就自己破費召集了三個工人,把這塊殘石從泥土中挖了出來,洗凈之后,這才發現,埋在泥土下的一面還有“生公臺”三字,也是褚體。
我們且把汪漱玉發現的點頭石稱為古點頭石,仔細比對,如今的點頭石與汪漱玉發現的古點頭石有明顯的區別,首先,古點頭石有一排落款題字,現在的沒有,現在的題字在點頭石下面襯墊的那塊上。古點頭石的“點頭石”是褚遂良的楷體,現在則是隸書,沒有石字。古點頭石的另一面還有褚體“生公臺”三字,如今的點頭石卻并沒有。種種不同,可見現在的點頭石是古點頭石失蹤后,找來的另一塊替代品。
事實也確實如此,汪漱玉發現古點頭石時,白蓮池中就有如今也可見的那塊“點頭”石。
這塊石頭看上去曾經被火燒過,還有半截已經不見,據猜測大概毀于太平天國時期,后來重整虎丘云巖禪寺,或許是找不到舊石,或許因為舊石已經殘破,所以生公臺和點頭石,就換了如今的石頭作為替代。
汪漱玉發現古點頭石一事,見《佛教居士林特刊》第四十一期(民國廿六年三月十五日出版)。
汪漱玉,蘇州人,張一麐弟子,愛好畫畫,是娑羅畫社成員,曾任《娑羅畫社畫刊》編輯,上世紀三十年代初,還做過《斗報》周刊主編。
我們游覽名勝古跡,其實是從現代生活中暫時脫離出來,換一個生存環境。這個環境與現實生活的距離拉得越開越好,這樣,人們置身其中,才更有穿越的感覺和歷史和美的體驗。這樣的環境,是由整體和局部組成的,景點的各個部分,譬如生公說法、點頭石等,都歷經變故和重整,并不一定是歷史原物,但并不妨礙整體氛圍的諧和,游客也并不介意這種細節。但作為掌故,卻是值得一說,并應該成為虎丘歷史的一個有趣組成部分,流傳而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