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沈陽110031)
1936年6月創刊于上海的《光明》雜志,是一家回應時代呼喚、滿載著九一八國難文學作品的左翼文學期刊。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鮮明提出“救亡與救窮”的宗旨。置于創刊號首篇、由洪深執筆的《光明的態度》直言,“中國的當前急務,是救亡與救窮”;我等“搖筆桿的書生”所要努力的,就是“去做那些救亡救窮反帝反封建的工作;用我們用熟了的文藝形式——小說、戲劇、散文、漫畫、木刻等等——描寫出時代的危機,希望讀者諸君們,對于時代有深刻的認識,因以堅強大眾底斗爭求生存的決心!”①其二,誕生于文學期刊繁榮的時代。茅盾在1934年8月便預言:“雜志的‘發展’恐怕將要一年勝似一年。”這種“發展”更多表現為“雜志種數的增加”②?!豆饷鳌氛窃谶@種“文學期刊出版潮”中應運而生,更多地顯示著現代文學期刊人憂國憂民的熾熱情懷。
1936年春,左翼文學陣營適應形勢做出調整,主動解散“左聯”等各左翼文藝團體,以組建抗日統一戰線文學組織,隨即成立了中國文藝家協會等組織。《中國文藝家協會宣言》開篇言道:“光明與黑暗正在爭斗。/世界是在戰爭與革命的前夜。/中華民族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所謂“光明與黑暗”,《宣言》稱:面對日本“強暴的侵略”,“不是對他們作戰,便是向他們屈服”;而只有“武力抵抗”才是光明的選擇。有無意識之中,《光明》雜志的取名,正回應了《中國文藝家協會宣言》的開卷之語。
鮮明可見,《光明》始終以文學抗戰為宗旨,不斷地呼喚:“寇深矣!愿從事文字工作的人努力多寫點救亡的文字罷?!雹垡蚨c九一八國難文學發生著無法割裂的聯系。
在《光明》所刊發的諸體裁作品中,小說創作無論在數量還是質量上,都占有重要地位。《光明》創刊伊始,便據體裁設計欄目。創刊號的欄目有創作、詩、報告文學、翻譯等。此后,又有評論、隨筆、劇本、散文、雜文、通訊、童話、木刻等欄目。其中,“創作”欄目雖未明確標示“小說”,但編者均視其為小說作品④,并在目錄編排上將其置于各欄目之首。
1936年10月25日出版的第一卷第十號《光明》目錄頁上開始明確標出“創作小說”,隨后出版的第二卷第七號標出“小說三篇”,第二卷第八、九、十號直接書為“小說”,第三卷第一號寫作“創作小說”等。據《光明第一卷總目錄分類索引》⑤,將第一卷各期“創作”欄目中的作品統一標為“創作小說”。又據其統計,《光明》第一卷計12 期,登載“創作小說”43 篇、“集體創作”“小說”2 篇,“另冊附錄”《東北作家近作集》收錄小說5 篇,共50 篇。數量上遠超詩歌(35 題首)、劇本(9 部)、散文(含報告文學、雜感、通訊等38篇)等體裁的作品,并表現出這一時期《光明》的不凡品質和特征。
《光明》創刊號刊出小說四篇。除茅盾的以五卅運動為題材的《兒子去開會去了》和沙汀的以掠奪如匪的國民黨軍為描寫對象的《獸道》外,開刊伊始,便不同程度地把目光投向國難中的少數民族人物。這在舒群的《蒙古之夜》和戴平萬的《滿洲瑣記》中有獨特表現。舒群的《蒙古之夜》講述的故事,發生在“開始游擊的戰爭許久”“我們第一次在敗走”之際,抗日武裝“幾乎敗到頂點,毀滅了半數的馬匹,士兵”“一百多人全散亂了,幾乎沒有五個以上的伙伴”。戰斗中負傷在身、“很難拖出一步”的我,終于倒在路上。幸有一位蒙古族姑娘趕著勒勒車路過此地,將“我”運回蒙古包家中救治。然而,瞬間敵兵又近,開始逐一搜查蒙古包。緊急時刻,在蒙古族姑娘的指揮下,“我”換上“另一件衣服,鞭打著羊群去了”;她還叮囑“我”:記住這蒙古包住所。然而,當敵人離去、“我又鞭打著羊群回來”時,看到的竟是蒙古族姑娘身上“涂染了幾條血流”的“沒有一處傷痕”的“完整的尸身”。小說中的蒙古族姑娘耿直善良,亦不乏少女的柔情。作者通過“我”與蒙古族姑娘的一系列對話的記錄,呈現出蒙古族姑娘的人性之美。學界普遍的看法是,抗戰文學的宣傳性導致對人性的簡單處理。而舒群的《蒙古之夜》確屬高揚人性旗幟之作。作者筆下的蒙古族姑娘,戰爭是非意識是模糊的,認為戰爭雙方都視民為狗,遭遇強奸致“姑娘媳婦不知死了多少”,對“我”深懷敵意。然而在知道“我”的軍人身份并身負戰傷后,以無悔之心熱心救治。作者這樣敘述蒙古族姑娘救助“我”的情景:
當她扶助我起來的時候,......她被我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比我低下些,她那被風卷起的散發,剛剛觸到我的耳邊,她的頭高揚著,直對著我,沒有一掌的距離,她呼出的氣息溫暖而且濕潤,由我的下顎都感受到了。她的臉上裹著一層月光,濃重的兩條黑眉和一對活跳的眼睛。
……
她給我解下槍支彈帶后,她的手握住我的手,她血流中的熱經過兩只相握的手,傳遍了我的全身;在這清冷的晚間,我開始又感受了人類的溫暖。
……
突然她像抱起一個包裹似地把我抱起來放在車上了⑥。
正是這種人性之美,引發出“我”心目中一幅充滿詩意的美圖:
天上輕松的白云,一塊連著一塊地浮過月亮,浮向遠遠的天邊去,淡了,散落了。車輪不停地進行著;任隨車輪的轉動怎樣的加快,永遠永遠有一條天線繞裹在我們的身外,保持著固有的距離⑥。
而這種詩意的美,與蒙古族姑娘遭遇摧殘的血腥場景形成巨大反差;作品以蒙古族姑娘至死一只手還握住“刀柄上鑄著兵工廠的名號和‘××’字樣的年號”的刺刀做結尾,真切告知人們,致蒙古“姑娘媳婦不知死了多少”的,正是日本侵略者。作者摒棄了經世致用的語言和情節預設,在極其人性化、生活化地融會政治教化功用中,高揚中華全民族共赴國難的無畏之舉,顯示著人類自我生存和精神存在的在場;民族質素的充盈,敘事藝術的細膩,人道主義的豐碩,令人感嘆。應當說,舒群對這類題材的表達,是以其切身的生活體驗為基礎的。早年的舒群曾參加抗日義勇軍,對國難中的少數民族或戰爭中的域外民族人士,有過深切的接觸。這種體會在其后來的作品中都有所體現,如《沒有祖國的孩子》《沙漠中火花》等。
與舒群筆下的蒙古族姑娘不同的是,戴平萬在《滿洲瑣記》中精心塑造的人物是朝鮮族姑娘佩佩。作者后來于1941年出版短篇小說集《苦菜》時,收入這篇小說,以“佩佩”之名作為這篇小說的題目,更凸顯了佩佩的主人公地位,當在情理之中。
《滿洲瑣記》以第一人稱倒敘手法展開情節:“我”在間島應約與游擊隊的朋友見面,帶路的一位年僅十五六歲的高麗姑娘,竟是“我”在沈陽居住時的鄰居。由此,引出“我”與這位姑娘佩佩一家的往事。半年前,“我”來到沈陽,“想多了解一些社會的情況”“決定在沈陽逗留一個充分的時間”,便經朋友介紹,“搬到隔離沈陽十多里地”的一位李姓鐵路工人家里居住,對外與李姓工人以親兄弟相稱。而李宅的隔壁便是佩佩的家。佩佩家中只有母女兩人,以母親“打草繩子”為生。受生活所迫,母親逼佩佩賣淫,姑娘不從,母女為此吵架不已。佩佩無奈,經“我”幫忙,在紗廠覓得一份工作。上班不久,便遭女工賊舉報,被紗廠以“不用高麗人”的種族歧視之規為由,趕出工廠。女工賊的惡行引起佩佩好友的憤怒。她們一同找告密者理論,卻遭野蠻回罵。一怒之下,眾姐妹痛毆告密工賊,竟遭廠方追究,被迫逃至間島。正是在此,佩佩的人生之路有了重大轉折:她投奔到游擊隊中,成為一名“沒有國界的女戰士”。作者通過如下一段對話,表達出自己內心的意愿:
佩佩:“我的媽媽也可憐,她只知道要活,可是一點也不知道怎樣活下去?!?/p>
“我”:“那末,你就知道怎樣生活下去嗎?”
佩佩:“當然啦!”“要是不,我現在怎會來給你帶路呢!”⑦
作者在此形象地喻告讀者,以武裝對抗侵略者,才是包括弱小民族在內的被奴役者生存的唯一出路。
與《滿洲瑣記》相聯系的,是黑丁的《原野》。作品生動地塑造了活動在吉林磐石富太河流域抗聯武裝朝鮮族戰士的英雄群象。金氏姐弟三人——金狄叔、金銳、金明都從事著抗擊日本侵略的斗爭。從朝鮮寄來家信,母親病重盼兒歸,然金銳大義在肩而毅然不回;姐姐金狄叔舍棄懷中的嬰兒,追隨抗聯部隊而去;弟弟金明幾個月前“還在為我們失去土地的同胞,每天做一些驚人的事跡”,而今在敵人的刑場上,他“箝在那兩簇濃黑的眉毛下的一雙明朗的大眼睛,鼓跳著兩支發怒的火光在灼閃著,掃射著,顯示著他的最后的頑強”。金明犧牲后,金銳只身潛入日官公館,殺死“兩個家伙”,以雪兄弟被害之仇。作品題名“原野”,乃戰士犧牲之地,也是生存不應“躊躇”之所,還是“我們”奔向之處?!霸啊币庀?,既展現著國家與民族廣袤而獨立的天地,又隱喻著抗日戰士為民族的獨立與自由砥礪前行、義無反顧的昂揚氣勢和無畏精神。
與舒群的《蒙古之夜》、戴平萬的《滿洲瑣記》、黑丁的《原野》有所不同,黃華沛的《模特兒靜子》則塑造了戰爭背景下日本少女靜子的形象,依然以第一人稱展開敘事?!拔摇笔窃谌毡玖魧W的美術專業學生,因習畫而與靜子相識。她是一位生活貧寒、家庭慘淡、待人“恭敬而謹慎”、為生活所迫從15 歲即進入社會的職業模特。在收入難以為繼之時,靜子做出了其人生的一項重大決定——赴“滿洲國”討生活。臨行前,靜子前來我和同學林君的寓所告別時表白:“我的確將成為您們的仇敵,至少您們兩個人!唉,這且沒法,我,大后天吧要到‘滿洲國’去,從民國的國土被劃開出來的一個國家。恕我!幸而我不是到那里殺人,我是到那里討生活的。我不能繼續做模特兒了,因為我每月除去車錢只能賺到五六塊錢,自然連伙食還不夠。——恰巧‘滿洲國’的新事業中——自然老板都是日本人,需用大批日本女子:食堂,澡堂,大會社啦,我就是這批中的一個人?!艘环ǘ庠贈]有別的可以維持我的生活,……我是個沒有‘國家’頑觀念的人,我同情像您們一樣的民國人,但我如您們一樣地討厭那些軍閥,不論帝國的或民國的。然而我卻到您們大家認為痛心的地方去了。為了‘生活’,我該喜歡;然而也為了‘生活’,我不知怎樣地惆悵,不安,而痛苦呢?——”⑧后來,她到了沈陽,先后寫來五封信,告知先做“日本商店的賣物員”,后做“一個澡堂的差役”,此后便無音信了?!拔摇毕?,“大約她不會擺脫了這種她所討厭的日本人的圈套”“干著不正當的丑業,為了‘生活’——雖則不會殺人”。小說以靜子的生活悲劇,展示了侵略戰爭帶給日本人民的貧困生活和所引領的災難之路。
無獨有偶,鄭伯奇的小小說《另一種難民》,塑造了一個另類難民形象——日本人北川。這是一個在上海擁有一家花店和一座花園的“殷實小商人”。雖與當地弄堂里的市民關系尚洽,但終歸身為日本人,當“八一三”戰事發生,北川“看見一群一群的中國難民,心中不覺起了一種快感?!比欢?,隨著“戰局一天一天緊張起來”“市面的空氣也一天比一天險惡起來了。米吃完了。柴也燒完了。北川家簡直要斷炊了?!鼻缶葻o門的北川“暗暗寒心,不自禁地詛咒起日本軍部來了。”無奈之下,北川“收拾了一些金銀細軟”,攜家人逃離上海;卻因斷失交通工具,又正遇因痛失家園、怒火中燒的中國人拒而相助終未成行。侵略戰爭使日本人成為了“另一種難民”,小說極具反諷的意味。
綜合而論,通過中國現代作家之筆繪寫出的蒙古族姑娘、朝鮮族抗日戰士、日本底層女子和日本小商人等人物形象,《光明》編者在有意或無意間,從期刊的整體配置上,呈現了二戰時期東方戰場東亞人民各種不同的歷史畫面,反映著東亞人對各自生活的選擇,提供了那個時代東亞文化共同體建構的文學依據,顯示了東亞文學抗日敘事的厚重資源。
“九一八事變”后,以文學形式向國人傳送國土淪喪、民眾受難圖景的,當屬逃離淪陷區、聚集于上海的東北流亡作家群?!豆饷鳌穭t強力擔負起這一群體創作傳播的媒介平臺。在這一作家群體中,羅烽是一位以書寫東北受難民眾為己任的作家。《呼蘭河邊》所描述的血腥場面令人震顫。駐守呼蘭河橋的日本鐵道守備隊防守所,毫無緣由地抓捕了一個年僅十三四歲的孩子和他放牧的“一條棕黃色的牛犢”。當孩子的母親到防護所來尋找自己唯一的兒子和牛犢時,見到的是“草叢里”“牛的骨頭”和“一個孩子的尸身......”《獄》是以偽滿監獄為題材的作品。在“要犯”們集體越獄失敗之際,敵偽加倍報復,開始了滅絕人性的大屠殺。這是作者對偽滿監獄的切身體驗之作。1934年6月后,羅烽兩度遭敵偽逮捕。這刻骨銘心的監獄生活經歷,成就了羅烽創作上的豐收。除《獄》外,羅烽的長篇小說未竟之作《滿洲的囚徒》,便是其獄中生活的詳錄。此外,還有《累犯》等篇什。羅烽妻子白朗則有散文集《域外集》等,印載著白朗前往探監并為解救丈夫多方奔走的生活時態。
《第七個坑》展示的是“九一八事變”后兩天的城市景況。作者筆下的沈陽,已是一座死城:“每個角落,每個罅隙,都有沒有完全凝干的血跡”;郊外一處“僻靜的場所”,“人體的腹部流出來的腸子”“頭部迸裂出來的腦漿”“每處灰白色的肢解的地方”,與烏鴉、老鼠和螞蟻爭搶人肉組成的血腥場面,令人慘不忍睹。作者又以悲痛的筆調,繪敘據守沈陽市區的日本兵對市民即殺即埋的殘忍畫面。日本兵在沈陽城內殺人如麻,皮鞋匠耿大被強迫挖坑掩埋尸體,目睹著一幕幕慘劇。尤其是耿大與舅舅生死離別的場面,令人淚涌:
“太君哪!我是好人;我是看我外甥去呀!”
皮鞋匠耿大被這最后一聲喚醒了。那蒼啞的喉音,分明是他的舅舅。于是他停下工作,伸直了腰,用他失神的眼睛通過濃厚的黃昏。
“舅舅,舅舅啊!”皮鞋匠耿大失聲地叫起來。
“呃!你為什么也在這?......外甥,你快逃吧!”
“舅舅,你,你快逃吧!”
一股血如同一枝冷箭,從舅舅的胸膛噴射出來,隨著一聲痛吼就向后頹倒了⑨。
目睹了“一對年青的夫婦”和他們懷中“不滿周歲的男孩子”遭受荼毒,耿大顫栗的心在不斷回問:“誰能那樣兇殘:活生生的一對呼救連天的夫婦,活生生地倒埋在兩個坑里?誰能那樣兇殘:埋了之后,又用刺刀劃開那女人的下體?誰能那樣兇殘:一腳把個不滿周歲的孩子踢個腦漿迸裂?誰能那樣兇殘......”⑨其實,《第七個坑》中所顯現的日軍屠殺畫面,是頗具典型意義的。另一位東北作家孫陵的小說《祖國》,以“我”為敘事視角,通過“同號”“監犯”的“我”與“老年人”在“滿洲國”監獄的系列對話,記述這位老者在祖國關內和“滿洲國”均被抓捕入獄,竟然被冠以同一罪名——“危害國體罪”,再現了“老年人”在“滿洲國”抗戰遭禁、在祖國關內報國無門的心酸遭遇。作品曾這樣敘述“日本兵活埋中國人的照片”,有著與《第七個坑》相同的情節:“他們知道命令將死的人自己去掘坑,——而且要掘得距離,角度全一般齊,——完了便自己頭朝下鑚進去,由第二個掘坑的人埋了他。這樣再來第三個,第四個......輪流了下去?!雹狻短貏e勛章》中,不甘亡國為奸的“警備隊第一中隊第二連全連嘩變”,中隊長郭念華等28 名戰士慘遭殺害,偽滿皇宮內則“軍樂大作,滿朝歡騰祝舞”。
辛勞的《強盜》展現的是更為血腥的畫面:日軍來到一座有著美麗山水和“蒼郁碧翠的松林”的村莊,強行買斷進行林木砍伐,并在村西一棵老榆樹上張貼告示,警告百姓不準反抗;若遇強盜要報告,否則槍斃論處。不料這告示被人撕扯,日官中村逼村長即刻查交撕扯告示者。年幼的村長兒子三敏因在空草場拔下一面小紅旗而被抓,竟以“小強盜”的罪名被活活剝皮,釘在新貼在村中榆樹上的告示的對面,那里還“滴滴地滲著血......”小說結尾寫道:“‘強盜’的字眼在他們(人們)心里響著。誰也不敢看人皮,誰都帶著慘痛......強盜?誰是強盜呢?”故事作了斬釘截鐵的回答。
與東北作家的國難文學書寫相呼應的,是關內青年作家的國難敘事。他們在《光明》中形成揭示九一八國難的合聲共音。艾蕪的《孤兒》是再現日本侵略者的間諜行徑之作:日偽特務“袁大叔”,將在“一·二八”戰事中親人全部蒙難、孤苦生活而淪為流浪兒的小三子納入旗下以偵察中國軍隊情報,但又拳打致其昏迷。醒來的小三子“上身精光,又冷,又痛,又餓”“四望漆黑”,孤獨無人,不禁“ 啜泣起來”。作品在揭露侵略者刺探情報行徑的同時,又敘說著侵略戰爭帶給人們的慘痛生活。
牧心(執筆)、力禾、辛波的《大演習》,把創作視閾置于抗戰早期的日軍演習區。當時的日軍演習區確有其地,實有史記。據史料記載:“1936年9月,日本中國駐屯軍在非法侵占豐臺后,即以中國軍隊駐地為目標,開始進行頻繁的挑釁性軍事演習。演習的次數由每月或半月一次,增加到三至五天一次;演習的時間由白天擴大到晝夜不停;演習用彈則由空包彈發展到實彈。10月26日至11月4日,日本中國駐屯軍在北平西南郊舉行秋季大演習,步兵、騎兵、炮兵、坦克協同配合。這是以奪取北平外圍盧溝橋、宛平城等要點,最后攻占北平為目標的一次預演?!?足現《大演習》背景的真實性,故事就發生在此:年幼的虎兒因與一群孩子在街頭唱歌,受到日本兵的驅逐和毒打而致病。爸爸李一挑只得從已被日兵搶劫過的白菜畦子里再挑出幾棵“青頭貨”運到城里販賣,用賣菜錢給奄奄一息的獨生子虎兒抓藥治病。未料,在演習區里白菜即被日兵搶走,自己也被抓進兵營干苦力。當他兩手空空回到家中時,孩子和老婆慘遭日兵蹂躪,已成為“像棒子似的”僵尸了。萬念俱灰的老李準備自殺,在“幾個莊稼小伙子”和青年學生的開導下幡然轉念,走上了反抗復仇之路。小說以此為結尾。其實,作品所展現的并非僅此一個家庭悲劇。作者筆下的日軍演習區,片片荒涼,處處苦難:四處響起驚擾的槍聲,百姓的菜、米、柴無不被搶;田地里的“高粱根全被刈除了”,僅有的幾棵棉花“孤立地立在地里,似乎在悲嘆著那些橫欹豎倒的伙伴,但‘桃子’卻裂開嘴仰天苦笑”;馬路上“龐大的坦克車,都蒙著黃布,烏龜似的爬行著”;那演習過后的土地,現著“密密麻麻的深坑”。令人費解的是,日軍演習區竟有國軍士兵受長官之命來為日兵“打水,做飯,伺候那些‘雄’”。更血腥的是,一深坑處,裸露著一具“剛被野狗扒出來的”男性老人尸體,已失去了“一支手臂”,另一支手也“只剩拇指了”,“腿部彎曲著,滲透出模糊的血跡”,嘴巴周圍是“燒焦的胡髭”。更有令人驚悚的場面:一個孩子突然舉起右手高喊:“打到××帝國主義!”卻被日本兵“猛烈的戳倒地上”“那龐大的‘烏龜’(坦克)”“從他身上爬過去了”,眼前是“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家仇國難盡呈畢現。
田濤的《鄉村》與《大演習》題材相近:日軍把村莊作為軍事演習的靶場,強行將村民趕入山中。大美攙扶重病的父親、一家祖孫三代四口人相攜而行,上山躲避。待幾天后演習結束、一家人下山時,大美身上背著的是父親“僵硬的身體”,后面是“披頭散發哭咽的妻,牽著小美子的手”。作品悲痛控訴著侵略戰爭帶給人民的苦難,格調凄惻蒼涼,民俗中貓頭鷹嚎叫的不祥意象貫穿始終。
對國難的展示,旨在激起國人的民族斗志與精神?!丢z》中的“胡”,在被行刑之時,勇敢地亮出自己的身份,以激勵后人:“再見吧,同胞們!現在我要說明了:我不是強盜,我是反滿抗×的義勇軍。”《特別勛章》中反叛偽滿的郭念華,面對死亡“毫無懼色”,與同行的“二十八人齊呼中國萬歲”?!兜谄邆€坑》中的耿大在生命受到威脅時,終于“運足他全身所有的力量,掄起那鋒利輕快的軍用鍬,突然向那個兵的頭部劈下去”。
舒群的《回到哈爾濱去“做人”——紀念我們未來的九月》,講述的是在那個時代怎樣“去做人”的故事:“我”從軍隊敗逃到哈爾濱,在一家報館做記者,并幫助昔日軍中好友申龍謀得同職。9月18日,哈爾濱市偽政府在公園內舉行“慶典”,申龍在“我”極不情愿狀態下一再勸說,參加慶典并幫助其傳運一只柳條包,告訴我:“這正是叫你去做人?!笔潞蟮弥挲埥栌浾呱矸輩?,并從我傳遞的柳條包中取出一枚炸彈在會場引爆?;氐郊抑械摹拔摇?,檢視申龍在柳條包中留下的另一枚炸彈,又不禁想起他的那句勸言:“這正是叫你去做人。”
林玨的《血斑》,則從另一獨特視角告訴人們怎樣“去做人”。駐守陣地的四個偽滿士兵,不甘做敵偽炮灰去“打祖國的同胞”,商定殺死同守一個陣地、監視并“有臨時處理他們(按:偽滿士兵)死刑的權威”的五個日本水兵。行動中黑大個子不幸戰亡,小魏則帶領兩個伙伴,冒著追敵的槍彈逃離陣地,然終于未能擺脫噩運:“叢密的彈頭斷決了”“祖國萬歲”的聲音;“在沉寂白凈的原野上,涂抹著三個新添的血斑”。顯然,作者是將這種反侵略的大無畏精神,以為“做人”的內涵了。
更多的小說則傾力塑造著不屈者的形象。鄭伯奇的小小說《一個明朗的故事》,鮮明刻畫出一位普通卡車司機王根發的抗日英姿。受米店胡老板的指派,根發將運送一卡車白米。當得知這白米是借同仁俱樂部名義購買、經日清洋行再轉送給東洋司令部時,他憤怒異常,在行駛到聚集了眾多難民的“大千世界”門前時,根發毅然跳到卡車上,“用他從來沒有過的那么大的聲音喊道:‘各位逃難的朋友!這是賣給東洋人的白米,大家分......’”“看見卡車空了,他才跳進了開車的座位,向大家打了個招呼:‘各位朋友!我王根發今天才做了一件痛快事。現在,我要把車開到前方去了。’”?敘事語言、故事情節確如標題所示,給人一種特有的簡潔澄澈的明朗之美。
凌鶴的《火線外》,再現的是戰場之外的場景。從與敵人正面交戰的火線上撤離到偽滿地界察哈爾境內的四名抗日戰士,極度的饑餓致使他們搶吃了“半鍋野菜伴著面粰”,被告密于漢奸軍隊,誣為“馬賊”“共匪”而遭槍殺。刑場上抗日戰士小傻子呼喊:“咱們兄弟們,死不完的!殺不完的!”《光明》的《社語》中,稱其為“不茍且的力作”?。
李稚青的《校門前的壁畫》,被編者視為“本月創作中杰出的作品”??!熬乓话耸伦儭焙?,關內一學校門前巷道的墻壁上出現了一幅壁畫:如中國版圖的秋海棠葉,東北角上“畫著幾個惡魔似的家伙,撐著大旗和刺刀,作一種本殺過來的神氣”??刹痪靡蛴腥毡救藖韰⒂^,為避免留下中國人“不講和平,不講親善”的印象,壁畫被強行涂掉,但在異常悲憤的學生們的心中,這“圖畫到底刷圖不掉”的。
同樣為揭露“涂掉”行徑的,是宋之的的《□□□紀念堂》。從小說開篇提及的大青山、昭君墓、歸化城、大黑河等,明顯提示讀者,這是發生在內蒙古地區的故事。生活在大黑河上游沙岸柳叢中夾著的淺溪對面的村莊的樂匠郭三娃子,隨泥水匠老平到城里“修筑‘九一八紀念堂’”。在九一八這一天“舉行落成典禮”時,侵略者闖進來,強令涂掉紀念碑和烈士碑上的“九一八”三個字。這使“熟悉這紀念堂每一塊磚,每一粒土”的建筑工人們覺得“比毀掉自己還難受”,“憤怒的火”“燎原一樣的爆發了”:工人與鬼子扭作一團,“在吼聲的巨浪里,有槍聲混雜著呻吟聲響起?!比欢?,“‘九一八’三字卻終于在血跡了涂掉?!蹦嗨忱掀皆诓珣鹬袘K遭殺害,樂匠三娃子“在老平的靈前吹奏著那凄惻的笛子”,而鬼子“還安然住在那空漠的大院里。見人鞠九十度的躬,立刻就親密的和你攀談......”?
柯靈的《未終場》是一部記敘演藝界抗日活動小說。在一家可容納1500 余人的劇場內,當“觀眾的情緒正被戲劇的浪潮沖擊得很高的時候,幕布卻像毫無禮貌的暴客,突然降了下來?!闭谧饨鐒錾涎莸莫毮粍 蹲咚健?,因有“東北是我們的領土”等內容,而先是被責令修改后再演,繼而又強令禁演。劇場瞬間燃起“憤怒的火焰”,變成“沸反盈天的咆哮的海!”作品以女演員“柳”(一位出生在長城外、不甘“身受種種亡國的慘痛”而漂流到上海、在劇中扮演“一個失去了家鄉的東北的女人”的角色)的內心呼喊“沒有自由的奴隸!吼起來吧,吼起來吧!你們將要和東北的人民得到一樣的運命了”?為結尾。全篇充滿激情,再現著無以泯滅的民族斗志與精神。本期《社語》寫道:“這一期的《未終場》是《走私》等禁演事件的形象化,讀者當能在其中感著半亡國奴的悲哀而有所奮起?!毖灾惶摗_@也正切合了《光明》編者的意圖:國難當頭,我們“更需要有‘以牙還牙’的決心和勇氣的抗爭者”“充滿著那堅強的求生的志愿,與那不動搖的抗戰的膽量——為了爭取民族的生存而抗戰!為了爭取我們的子孫的生存而抗戰!為了我們自己的‘少死須臾’而抗戰!”①。
《光明》編者深感自身擔負民族救亡和啟蒙之責的雙重任務,“中國老百姓的冤對頭是外國經濟勢力,和那與這種勢力結托的封建剝削。”①視反帝與反封建同等重要?!熬庉嬋恕焙樯钊绱耸稣f自己的切身體驗:“去年(按:1935年)十一月間,華北正在鬧偽自治問題的時候,我頗有機會和一些老百姓接談。他們對于中國一大塊土地將要被敵人割裂的危險,并不見得怎樣驚心。我對他們解說亡國的慘痛,指出那在帝國主義者底下做奴隸做牛馬的非人生活,他們也只有報以嗟嘆。我甚至疑心到其中一部分人還暗藏著‘真能如此,未始不佳’的心理?!雹僭诤樯羁磥恚@雖然“不能說他們是喪心病狂,不知道愛國,更不能說他們是漢奸”①,但是,深重的國民劣根性確實嚴重禁錮著民族救亡的前行,《光明》作家理應肩負鏟除之責。
如前所述,舒群提出的在那個時代如何去“做人”,確是切中時弊的命題。李澄的《得業的悲劇》、趙代銘的《懺悔》從各自獨特的視角切入,真切地回答了這一問題?!稇曰凇分械摹拔摇笔窃谌毡玖魧W的中國學生,因生活所迫,領取“滿洲國”的津貼,由一個有民族意識和社會良知的青年學生,逐漸轉變為“滿洲國”駐日本大使的鷹犬,干著偵查和告密的勾當。終受良心譴責,不甘在“滿洲國”大使的威逼下繼續作惡,吞服多量安眠藥自殺。告別生命前,以一篇《懺悔》把自己的罪孽告訴世人,“作最后一次懺悔”。這對于抗戰早期便出現的數量驚人的偽軍和漢奸,無疑具有著警示意義。《得業的悲劇》中的主人公雷新如,是一家洋布店跑街的伙計,以專銷日貨為業?!熬乓话耸伦儭北l后,他立誓“砍掉我的頭也不跑日本貨”,且因告發以日貨改面冒充國貨的奸商而坐牢。失業后的新如,經朋友介紹到上海一家洋布號跑街。雖薪酬豐厚,但在發現這家洋布店依然以日貨充當國貨后,毅然辭職。不幸的是,等待新如的,是被秘密押解和生命的消失。小說在塑造雷新如正義形象的同時,展示了棄民族大義于后、利欲熏心的奸商“喬黑辣子”和同為跑街者卻出賣朋友的章根的殘忍而無恥的形象。忠告人們,在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戰斗中,對自身民族劣根性的改造亦刻不容緩。
李輝英的《募捐》,勾繪著與救亡主潮相悖的另類畫面。進步學生為抗戰舉行募捐活動,蘊華與素萍來到一富庶家庭,盼望“能夠捐到手一筆巨款”;然事與愿違,竟然遭到雇有管家和傭人,曾為修廟、求子捐款200 多元、“客廳里擺著不少古董,還有些名貴的書畫”的這戶人家的拒絕,直告“一個銅子沒有”。作者極形象地描繪出傭人的愚昧、管家的市儈、老爺和太太的無情,與油漆工人、車夫、商販、學徒工的慷慨解囊、主動捐贈,形成強烈反差。管家四先生所言的“我們不知道什么叫‘救國’,什么叫‘民族’,我們是誰來替誰納貢”,讓我們感知到了國民性改造的艱巨與路長。細心的讀者會發現,緊隨《募捐》之后,《光明》的編者在“讀者之頁”欄目中,刊發了讀者劉映元的《綏遠的文藝界》一文。其言:“在綏東炮火聲中,我想先生和許多讀者很愿意知道最近綏遠的文壇”??!赌季琛凤@然也是我們目睹綏遠文壇的窗口。
①洪深:《光明的態度》,《光明》第一卷第一號,1936年6月10日。
②蘭(茅盾):《所謂“雜志年”》,《文學》第三卷第二號,1934年8月。
③《社語》,《光明》第一卷第十一號,1936年11月10日。
④參見編輯整理的《光明第一卷總目錄分類索引》中的文體分類,見《光明》第二卷第二號,1936年12月25日。
⑤《光明第一卷總目錄分類索引》,《光明》第二卷第二號,1936年12月25日。
⑥舒群:《蒙古之夜》,《光明》創刊號,1936年6月10日。
⑦戴平萬:《滿洲瑣記》,《光明》創刊號,1936年6月10日。
⑧黃華沛:《模特兒靜子》,《光明》第一卷第六號,1936年8月25日。
⑨羅烽:《第七個坑》,《光明》第一卷第七號附錄《東北作家近作集》,1936年9月。
⑩孫陵:《祖國》,《光明》第二卷第十一號,1937年5月10日。
?于興衛:《有關抗日戰爭幾個不容置疑的結論》,《紅旗文稿》2014年第17 期。
?鄭伯奇:《一個明朗的故事》,《光明·戰時號外》第一號,1937年9月1 號。
?《社語》,《光明》第一卷第三號,1936年7月10日。
?《社語》,《光明》第一卷第六號,1936年8月25日。
?宋之的:《紀念堂》,第一卷第四號,1936年7月25日。
?柯靈:《未終場》,《光明》第一卷第三號,1936年7月10日。
?劉映元:《綏遠的文藝界》,《光明》第二卷第二號,1936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