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夏洛的網》【美】E·B·懷特/著任溶溶/譯
我剛給四五十個碩士研究生講兒童文學回來。這是一群學古典文學、世界文學、現當代文學、語言學……的學生,他們也選修兒童文學,也的確應該認識兒童文學。他們都讀過不少的文學作品,這些閱讀使他們豐富、有了更深的思想,但也比別的學科的人容易莫名其妙地多一些凝重的心思和見解,不夠活潑。他們覺得分析是更加要緊的,而感受和感動倒成了落在肩膀上的花瓣和樹葉,飄下不見了,也不覺得可惜。文學的閱讀僅僅被用來作為某種研究。
閱讀真正的兒童文學是能夠令人愉快得飛揚起來的。撿起一些童年的簡單心情和樂趣,迎面走來的童年氣息和細節,會讓你不僅想念從前,也珍惜現在。所以這幾年,我一直設法打動成年人也閱讀童書。我不再像從前那樣說,為了能夠指導孩子的閱讀而閱讀,而是說,這閱讀是為了成年人自己的。為了自己的記憶,為了自己的心情,為了自己有一點兒幽默感和已經沒有多少的浪漫,為了自己別知道的事情越多反而變得越壞,反而越不知道善良的意義……一個人卻活得不如一只蜘蛛,也不如一只豬,那么人啊,你就真的很快活嗎?
這是一本寫豬和蜘蛛的故事的書,剛出版,像一個剛出爐的面包那么新鮮。也寫了人。單純的小孩和懂得利益的成年人。還有鵝、羊、老鼠、蟋蟀。豬叫威爾伯,蜘蛛就是夏洛。
夏洛是在威爾伯等待友誼的時候喊他的。那時候,威爾伯正在經歷拒絕。母鵝不能和他一起玩,母鵝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正在孵八只小鵝。她要讓屁股下面的八只蛋每一只都熱乎乎。她是一個負責的母親。一個負責的母親,每句話都是說三遍的。
羊羔說,他不喜歡豬這種東西,因為他覺得一只豬的價值簡直比一個零還要少。
忙碌的老鼠說,什么?玩?我長這么大,還不知道“玩”這個詞是什么意思!
夏洛的聲音就在這時候從上面傳來。
“你要一個朋友嗎,威爾伯?我可以做你的朋友。我觀察你一整天了,我喜歡你。”
這是一種被我們稱作為簡單和樸素的聲音,沒有信誓旦旦和夸夸其談。
正如同善良的女孩弗恩把生下來是特別特別小的威爾伯從爸爸的斧子下救出來,給他吃、喝和長大的權利,卻不知道一個生命終究還有交流和友情的渴望;女孩照樣不能改變成年人心胸和思維里的價值立場和行動方案。一只長得很小的豬也有理由生存,可是當一只豬最后長大了,那么他不還是要被賣掉,被殺,變成錢,變成火腿和臘肉?
那些鵝和羊對此非常清楚。他們不能不把這樣一件未來的事情和規律告訴威爾伯。他們不是哲學家,可是他們總結過經驗,也有坦率的品性。
和一個最普通的人一樣,威爾伯害怕和哭號。他不想長大了就離開。他要活在這舒服的圈里。他要呼吸美麗的空氣,躺在太陽底下。他問:“誰能救救我呢?”
蜘蛛說:“我救你!”
一只會織網的蜘蛛怎么救一只豬的命?
這是這個故事一個真正的童話的開場。一個真正的童話在按照想象力去敘述和刻畫的時候,不會放棄邏輯對于物性的管理,放松物性方向的監視。
會織網的蜘蛛合乎邏輯地在她的網上先后織出了“SOME PIG”“Terrific”和“Radiant”(“ 王 牌 豬 ”“ 了 不 起 ”“光彩照人”)。
這幾個突然出現在豬圈蜘蛛網上的神奇的字,使一只凡夫俗子的豬從此就有了神奇的生命,令世界震驚和快活了。
接著一定就是這只豬的收獲和幸福。懂得利益和交換的人類還有一個很好的特點就是你給了他需要的,那么他也會考慮你需要的。
問題是他們不知道這當中有一只殫精竭慮的蜘蛛。
他們不知道夏洛。
所以當夏洛殫精竭慮后死去的時候,感動和難受的就只能是我們這些書外的人。書外的人、故事外的人就如同一件事情的局外人一樣,腦子清楚、眼睛也明亮。
夏洛留下了五百一十四個卵。他們是這只蜘蛛的孩子。被偉大的友誼照亮過的威爾伯,在用盡心思衛護著這些生命,等待他們真正誕生的時候,讓我們瞧見了“了不起”這幾個字的貼切意思。威爾伯在成為忠實朋友的孩子們的“養父”的時候,真正的光彩照人了。
其實,我們也應該相當地喜歡故事里的那只沒有陪威爾伯玩……叫坦普爾頓的老鼠。懷特把故事里的每一個動物都寫得精彩,沒有留下什么文學上的遺憾。這一本書也是因為這些原因讓美國人喜歡了五十多年。我希望,接下來更多的日子里中國的孩子們和成年人也一同喜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