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被扭曲的母愛

欄主 張曉冰

作為母親，王夫人在賈府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第一，丈夫賈政是賈府男人中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在朝廷行走的官員。男人有多“牛”，女人就有多“貴”。第二，王夫人的娘家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其兄弟是當朝九省統制王子騰。娘家的顯赫，決定女人在婆家的尊貴。第三，作為女人最大的成就是為賈家生兒育女。雖然大兒子賈珠英年早逝，但也留下了孫子賈蘭。最值得自豪的是女兒賈元春被寵封妃，讓賈家從功臣門第又提升到皇親國戚。王夫人在元春之后又生有小兒子賈寶玉，而且這個兒子與眾不同，出生的時候口里銜著一塊寶玉，而且聰明靈慧，似龍駒鳳雛。母以子貴，這又一層加強了王夫人在家族中的地位。同時，王夫人又把侄女王熙鳳介紹給榮國府長子賈赦之子賈璉做媳婦，并且掌管整個榮國府事務。有了這么一個能干的侄女來當執行董事，王夫人在榮國府就更加威權并重了。

王夫人一心做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平日吃齋念佛，形象是個善人。同時在賈府生兒育女，努力做一個賢妻良母。如果按照儒家對賢妻良母的要求，那就是相夫教子。北宋政治家司馬光在《家范》一書中，認為母親對于子女教育的責任重大：“為人母者，不患不慈，患于知愛而不知教也。”明代思想家呂坤在《閨范·母儀》中也認為做母親“不取其慈，而取其教，慈愛姑息，教所難也”。他把母道分為九種類型：首為禮母，“教子以禮，正家以禮者也”；次為正母，“望子以正者也，無兒女子之情，惟道義是責”；三為仁母，“以慈祥教子者也”；四為公母，“責子不責人者也”；五為廉母，“以貪戒子者也”；六為嚴母，“威克厥愛者也”；七為智母，“達于利害也”；八為慈繼母，九為乳繼母。對照上述要求，王夫人基本上都沒有做到。中國家庭教育領域標志性人物尹建莉的暢銷書，其書名就是《好媽媽勝過好老師》，而做母親的王夫人卻算不上一個好老師！

王夫人出身于封建大家庭，應該是認得幾個字的。但是在《紅樓夢》全書中并沒有看到王夫人教孩子們認一個字，讀一本書。倒是賈母“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一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保ǖ诙兀┍膘o王在第一次見賈寶玉時，就擔心寶玉在家里被祖母溺愛。那么，王夫人對寶玉呢？那就不僅僅是溺愛了，而且是由愛而生恨，尤其對兒子身邊女孩子的恨達到了神經過敏、無法容忍的程度！金釧兒是王夫人的貼身大丫環，當發現寶玉和金釧兒打情罵俏時，王夫人便認為大逆不道，照著金釧兒臉上就打嘴巴，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接著把金釧兒趕了出去，致使金釧兒含辱投井而死（第三十回）。晴雯本是模樣言談和針線女紅都為人所不及的丫頭，只因為得罪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就被神經過敏的王夫人聽信告狀讒言編織罪名，不顧晴雯生病，把她攆出了怡紅院，致使晴雯抱屈夭亡（第七十七回）。不僅如此，王夫人因為發現“繡春囊”而抄檢大觀園，逐個地對“妖精”開始整治。王夫人氣急敗壞地說： “難道我統共一個寶玉，就這么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第七十七回）逼死晴雯，趕走司棋、四兒，又叫干娘帶走芳官等小戲子們嫁人，逼得芳官、藕官、蕊官斬情為尼，落入水月庵、地藏庵兩個老尼之手。（第七十七回）

王夫人這個“慈善”母親以“愛”的名義對寶玉身邊的女孩子進行大清理，大掃蕩，不僅給這些女孩子帶來悲慘的命運，而且事與愿違，給兒子寶玉的心靈造成了巨大的傷痛！金釧兒死后，寶玉一直于心不安，在鳳姐生日的那天早上，寶玉遍體純素，和茗煙兩個一語不發跨上馬去城外祭奠金釧（第四十三回）。周瑞家的拉著司棋出去之后，寶玉恨得只瞪著他們，指著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子更可殺了！”（第七十七回）后來晴雯、四兒、芳官等被驅逐出去之后，寶玉的心靈受到極大的刺激！“倒在床上大哭起來?！保ㄍ匣兀┎⑶邑煿质亲约赫`了芳官、四兒。特別是想到晴雯的時候，就越發心痛起來：“原是想他自幼嬌生慣養的，何嘗受過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蘭花送到豬圈里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里頭一肚子悶氣。他又沒有親爹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那里還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見一面兩面的了！”（第七十七回）于是，寶玉偷偷地去看晴雯，去親自體驗晴雯家的那種悲慘狀況。晴雯死后，寶玉為悼念晴雯，一口氣寫下了痛徹肺腑的《芙蓉女兒誄》！

母愛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愛，最無私的愛。但是王夫人的母愛卻是有私心的愛，卑微的愛。最能說明這一點的是，當兒子寶玉挨打的時候，王夫人想起早逝的大兒子賈珠，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原來王夫人這么護著這個小兒子，是為了自己今后有依靠。這和賈母對賈政說的則完全不同：“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凈了！”（第三十三回）作為母親，王夫人的心底一直拒絕寶玉心愛的人兒林黛玉，在內心里力主寶玉娶自己的姨侄女兒薛寶釵。當初林黛玉初進賈府的時候，王夫人就向黛玉打招呼：不用理會寶玉?？墒乾F在寶玉和黛玉的感情已經發展到襲人跟她告狀時說到的那種地步了：“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第三十四回）甚至于賈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寶玉和黛玉今后要成一對。自己這么優秀的兒子，天之驕子，人中鳳凰，怎么可能娶“削肩膀”“水蛇腰”似的病秧子！王夫人打擊晴雯，實際上是針對黛玉的！可憐賈寶玉只能在《芙蓉女兒誄》里面抒發自己的悲憤!

曹雪芹在第五回《紅樓夢》曲《飛鳥各投林》中，透露出紅樓人物的最后結局：“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雌频亩萑肟臻T，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封建家族的沒落、大觀園女兒的悲劇是寶玉“看破紅塵”“遁入空門”的原因。造成寶玉最后的出走，自己的母親王夫人難道沒有責任嗎？

專欄 Column

《紅樓夢》里的教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