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玫 李 陽
黃翔鵬先生在《均鐘考》①黃翔鵬《均鐘考》(上、下),《黃鐘》,1989年,第1、2期,第37-50,83-91頁。以下簡稱《均》文。一文中精彩地論述了曾侯乙墓出土的五弦器非琴、箏、瑟、筑等樂器,而是調節編鐘音高的律器,即古文獻中提到過的均鐘。黃先生的思考路徑是有道理的:這件五弦器其隱間之長(有效弦長106厘米)、兩端岳山之低(0.35厘米)、面板之窄(5.5-7厘米),使其既不可如琴般撥彈,又不可如箏、瑟、筑般施柱架弦。因此只有理解為律器,才是合理可信的。黃先生將此五弦器與古文獻中語焉不詳的“均鐘”聯系起來,也是一個大膽而合理的推斷。尤其將“身為度”和“布手為尺”的信息與韋昭注“均鐘,木長七尺”聯系起來,結合曾侯乙墓出土五弦器之實物弦長106厘米,確定此器即韋昭所云之“均鐘”,這個論斷精彩如先生此前有關“一鐘雙音”的推斷。但在文中第五個問題“均鐘五弦考”之“徽位的重大作用”一節的分析,卻存在著一些不確定性和主觀性。
黃先生認為:每弦空弦與十一徽互為 曾關系(諧和大三度);九徽與十二徽互為 曾關系;八徽與十徽互為 曾關系,并用圖表列出“五弦器各節點之按音”弦長比。②黃翔鵬《均鐘考》(下),《黃鐘》,1989年,第2期,第89頁,圖九。圖中存在小小錯誤。
黃先生在《均》文(上)已經指出,此均鐘器隱間過長,岳山過低,彈奏時難以避免弦在振動狀態下擦碰腹板。這三對互為 曾關系的音程,尤其是后兩對必須在分別按彈八徽至十二徽各個節點時方可獲得。而弦與面板之間如此狹窄的條件,若在遠離首岳的十二徽按彈,更縮小了弦與面板的傾角,很難想象在十二徽處按音而不擦碰面板,黃先生并沒有詳細介紹撥彈實驗,而是以主觀敘述來討論這個內容。也就是說,如果均鐘器上第十二徽按彈有困難,這三對關系中的第二對就不成立。而十二徽按音所產生的散聲上方小三度,在論述這個調音體系中很重要。黃先生的判斷存在著模糊性。為健康學術,辯明正誤,我在這里斗膽討論此問題,以求向縱深推進。

圖1 均鐘—曾侯乙墓出土的五弦器③此圖參見鄒衡、譚維四主編:《曾侯乙編鐘》(上冊),北京:金城出版社、西苑出版社2015年版,第198頁。所有的出版物有關均鐘圖片都是音箱在左,即此圖的水平翻轉。黃先生在《均鐘考》一文中提到此器難分首尾。從右手撥彈的常規而言,我認為音箱在右的擺放方式更恰當,可以得到相對響亮的音,也有助于傾聽泛音。
我于2017年發表在《黃鐘》第一期上的一篇文章中,充分表達了我對“ 曾體系”的贊同(見圖2)。

圖2 “ 曾體系”音律關系④詳見《曾侯乙編鐘銘文中所體現的中國人早期律學實踐》一文中的詳細分析。
當然也充分理解黃先生意欲從實驗的角度證明“ 曾體系”在先秦古人那里所具有的可操作性。均鐘作為“調律均鐘”之器的存在,作為與64枚有銘文的編鐘同墓出土的意義,我也完全贊同黃先生的判斷。為了完善“ 曾體系”的理論建設,下文將對均鐘(見圖1)調律的操作可能性試作分析。
我們都知道的常識是,作為弦鳴器,只要撥動弦,必產生全弦振動和分段振動,若以琴的十三徽位來比擬此器,基音相對弦長為1,左手按在各分段振動的節點上,左手以右的有效弦長則被劃分為如圖3所示,各節點按音產生的音高由左至右,依次升高:

圖3 弦振動的十三個節點所劃分出的相對弦長
其音高可制表展示如表1:

表1 十三節點按音
但由于岳山過低,此弦按彈有局限性,圖2中七徽以左各徽位按音實現似乎次第見難。⑤詢問有過實驗的學者,都回復輕彈弱奏可以聽到按音,相反,都認為泛音卻是難于聽到的。因為從八徽至十二徽,有效弦長分別為63.6厘米,70.66667厘米,79.5厘米,84.5厘米和88.3333厘米。在這些節點上按音,弦和面板所產生的傾角越來越小,也就是說弦離面板越來越低,但隱間長度相對仍然比較長。當然,黃先生提到古人有前岳山容指,后岳山容紙之說,并認為此器為準不為琴,所以不必某端容指,而是兩端岳山同高為0.35厘米。⑥詳見《均》文(上),第48頁。其實這個斫琴的所謂容指、容紙也不適合解釋此器的低岳山。因為成年男性的食指寬約為古琴岳山的高度1.6—1.8厘米,所謂“容指”,正是斫琴的岳山尺寸。若首岳高可容指,左手按弦而形成的傾角,可以通過輕彈來避免弦振動時擦碰面板,也就是說,“容指”恰恰是發音的必備條件。而“容紙”之說出自宋人,蘇軾曾云:“知琴者以謂前一指后一紙為妙,以蛇蚹紋為古。進叔所蓄琴,前幾不容指,而后劣容紙,然終無雜聲,可謂妙矣。”⑦《蘇軾文集》第五冊,《書王進叔所蓄琴》,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251頁。宋紙也非今紙般薄,清人曹庭棟在《老老恒言》卷四中記錄:“《江右建昌志》:‘產紙大而厚……’”總之,此均鐘器兩端岳山之低,要想獲得十二、十一徽的按音,恐不能得。
若以輕撥弱奏,聽其泛音,則各徽位所生音高相對波長如圖4:

圖4 十三個泛音節點
即七徽以左與以右各徽對稱排列。其音高可制表展示如表2:

表2 十三節點泛音
由于岳山過低,以及張力不足,四徽至十徽這段區間的泛音也難于獲得。第一徽和第十三徽的泛音在調律方面沒有實際意義,因為它們只是散聲上方三個八度。最容易找到的泛音應該依次是第二、三徽和第十二、十一徽(如果下方有音箱),也就是說,可以得散聲上方高兩個八度加純五度和散聲上方兩個八度加諧和大三度。
編鐘銘文所描述的每鐘雙音多為三度關系。在這64件鐘的雙音安排中,有23件鐘的雙音邏輯結構上要求大三度,34件要求小三度,共有57枚上的銘文明確規定雙音為三度音程(在我的前一篇文章中,只計算了音準較好的局部情況)。中層測音結果與銘文所描述的音程關系相差不多,其中不準的雙音主要集中在下層甬鐘和上層鈕鐘。中層三組共33件中,有10件其雙音結構為大三度,測音結果與銘文內容吻合,并呈現出諧和大三度的音響關系,即互為 曾關系。在23件小三度雙音數據中,有一枚過窄,一枚過寬,整體以逼近協和小三度(即純律小三度,相對波長為,理論音高為316音分)為多。中層甬鐘的調音精確度很高,這已經可以確定當時人們的音律觀念遵循弦振動諧和劃分的自然音響。下層甬鐘調音不準,其可以猜測的原因,除了聽覺對低頻感應靈敏度遞減以外,還因為鑄造和磨礪的技術極限幾乎達到極致,當然,僅就測音而言,還可能存在鐘體經歷銹蝕而導致音準出現誤差。
根據已有研究,我們列出曾侯編鐘鐘名與律名的對應表,為簡潔起見,不列其他各國鐘名。并根據測音建立起與現代音名的對應關系,如下表3:

表3 曾侯乙編鐘鐘名與律名對應表,根據測音建立與現代音名對應關系
從銘文對各鐘的描述看,中、下層正鼓音使用最多的是C、D、E、G、A這五個音以及上下八度音,并無F以及所有下屬方向可以產生的含降號各音,或以四曾為音律特征的音。音域從下層一組第一枚C2—中層A6(這個音在中層一、二組中都有使用)。
黃先生認為這枚均鐘的定弦應該如古琴正調定弦,弦序為C2、D2、F2、G2、A2。這個定弦可以滿足 曾體系基本用音的要求,并在十二徽—八徽各徽的操作下產生全部所需之音。但有兩個問題:第一,這個弦序是以古琴正調定弦和管子五音為基礎。如果管子五音體現的是先秦五弦樂器的實踐,那么,以姑洗C為核心,為宮,應該是G1、A1、C2、D2、E2這樣的弦序,這和中、下層正鼓部常用音相合。第二,如果七徽以左的按音難于彈出,那么,黃先生所判定的九、十二徽之間,八、十徽之間的互為 曾關系就都無法實現。不僅如此,純四度(第十徽)也不能直接從弦上找到而是通過純五度轉位獲得。當然最重要的是,在這樣一個形制條件下,要完整地對全套編鐘進行調節,是不現實的。因為即便在今天,齊特爾類樂器的音準仍然存在穩定性不夠好的局限性,即使忽略均鐘微弱的音響和編鐘金屬之聲的強烈差異,也必須考慮均鐘音準的穩定性。
為了使所有的疑問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釋,我們有如下假設:
均鐘音箱在右側,占琴體全長一半尺寸,正是為實現泛音提供了條件機制。琴弦和琴體振動耦合很好,弦振動的能量迅速傳到琴體,琴弦很快進入穩態振動,避免擦碰面板。從圖片中,我們看不到均鐘面板的情況,岳山之所以如此之低,正是為了盡量避免按音時改變琴弦張力,這表明古人的考慮是很細致的。均鐘作為律器,主要功能是規定標準音高。具體步驟如下:
第一步:假設三弦為C2(相對波長為1),為宮,以五徽泛音得高八度純五度G3(即十三度,相對波長為),以低雙八度相諧關系定一弦G1(相對波長為),為下徵;在音箱與琴弦振動耦合條件下,也可以通過九徽按音得上方純五度(相對波長為),以低八度相諧定一弦。
第二步:同理,在一弦五徽得高雙八度純五度D3,以八度相諧定四弦D2(相對波長為),為商。
第四步:以三弦三徽得高八度諧和大三度E3 (即大十一度,相對波長為),以低雙八度相諧關系定五弦E2(相對波長為),為宮 ;在音箱與琴弦振動耦合條件下,也可以通過十一徽按音得上方諧和大三度,以同音相諧定五弦。
同理,在一、二、四弦上,重復第四步作法,分別可以得到徵 、羽 、商 ,即四基、四 都可以在弦上找到。不僅如此,還可以通過五弦(宮)五度相諧調節二弦,得到諧和大六度A1(相對波長為,A2相對波長為),這個音在銘文表述體系中為濁新鐘之宮 (濁新鐘為F,相對波長為)。由此途徑,二、三弦之間形成諧和小三度(音程系數為)。這個諧和小三度為那34枚鐘正、側鼓部的雙音小三度提供了音響支持。當然,最理想的情況是,琴弦和琴體振動的耦合條件很好,第十二徽按音是有效的,這樣就可以直接在弦上找到四曾。
作為調律工具,均鐘的性能這時已經完成。它可以為同墓出土、發音條件更好的十弦琴定弦,可以為同墓出土的笙、竽類樂器定音。本文認為,最終,編鐘調律的音響依據是根據均鐘提供的音高而制作的有固定音高的管類樂器提供的。黃先生強調了盲樂師敏銳的聽覺,但對于弦上分段振動節點的感悟,黃先生還是有太多主觀的想象。我們在這里提出的意見是,盲樂師敏銳的聽覺和良好的音感,可以將同音相諧和八度相諧的調音步驟準確實現,并將微弱的弦鳴音響轉化為氣鳴和體鳴的音響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