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結的推理
——趙曦《未找到的鑰匙》創作構思還原、象征手法解密及有關PCM的猜想

○ 胡 磊

引 言

2008年《金木》（打擊樂三重奏）獲“第十四屆全國音樂作品（合唱、室內樂）評獎”文華音樂創作二等獎，2009年《關于“瞬間接觸”的七個幻像》（四重奏）獲“第九屆楚天文華獎”一等獎，2009年《火天堂》（小提琴與樂隊）獲“第九屆楚天文華獎”一等獎，2011年《南國—為鋼琴、銅管、弦樂隊與打擊樂而作的小協奏曲》獲“第八屆中國音樂金鐘獎”作品金獎—這樣的獲獎頻率與獲獎等次著實讓人難以置信這出自于年僅46歲的青年作曲家，但這卻僅僅是武漢音樂學院趙曦教授幾年來創作成果獲獎情況的一小部分。他是一位技術完備、才華橫溢的杰出作曲家，他的作品音響細膩、思維縝密，創作激情飽滿，且涉及面廣。本文的研究對象《未找到的鑰匙》是作曲家眾多鋼琴作品中第一部有具體題獻人的作品。國內尚未有學者對此作品作過相關研究，選擇這部作品的研究緣于下面這段話。

很喜歡偵探小說，喜歡波洛，喜歡阿加莎·克里斯蒂，于是試圖用四個音樂片段與三條音樂線索來推理、結構一部作品。

作為第一部有具體題獻人的作品，這三條線索自然源于題獻人頗有特點的動機材料。

雖然這個推理—完型的游戲在作品的第一次演出時就已經大白于天下了，雖然這部作品必然只有一種結構，但是創作的過程也算初次完成自己的一個小小心愿與理念，也算為以后完成一部多種結構可能的作品做了些練習。①引自作曲家趙曦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5dda9db60100gb87.html。

從上文可知，作品采用與題獻人密切相關的三條音樂線索，以及作品的本體—四個音樂片段，來最終形成結構。而三條音樂線索以及四個音樂片段之間的順序邏輯關系則是作品完型過程中的重要依據。那么，作品的推理—完型的過程如何解釋，作品的各部分順序如何形成，它們有著怎樣的邏輯關系，這些邏輯關系與題獻人有何聯系，題獻人是誰，則成為文章結論的主要落腳點，而回答以上問題都必須從作品的創作構思入手。

一、作品音高邏輯與其他數字關系

（一）和弦原型設計

作品的整個縱向音高基礎—十二和弦序列如下例所示，并將其逐一對應于“十天干”②十天干對應十二和弦時，將天干“甲”與“乙”進行重復，對應了第十一和第十二號和弦。與“十二地支”③引自趙曦：《未找到的鑰匙—鋼琴獨奏》簡介，暫未發表。，如下所示：

譜例1 原型

將這個和弦序列翻轉過來即產生下面新的和弦序列，也就是真正的原型序列。見譜例2：

譜例2 原始原型

若將上述24個和弦按照傳統的三度關系排列，可得出下例中的和弦形式。

譜例3

為了方便觀察和弦結構，和弦下方均使用阿倫·福特音級集合名稱進行標記。以上兩組24個和弦序列有如下幾個特征：

1.每組12個和弦序列中，各自包含連續6個呈三度排列的和弦，余下6個呈四五度排列。

2.24個和弦可分為兩種不同結構。這兩種結構分別對應的音級集合名稱為6-Z26和6-32，而 6,26,32這是首組可能與題獻人相關的數字。

3.天干和弦中有3個6-Z26，9個6-32，地支和弦相同。3與9則是第二組可能與題獻人相關的數字。

（二）縱向音高布局

1.片段一速度稍慢，織體較單純，多以柱式和弦或分解音型的重復為主。音樂頗有呈示階段的特質。各和弦使用情況如下表所示：

表1

2.片段二速度較快，民族風，織體由重復狀態的柱式和弦、固定的低音旋律、線性高音旋律及固定節奏型的分解和弦為主。較之片段一，層次與類型更為豐富，且節拍變化較多。其和弦使用相對集中，順序清晰。織體及音樂效果上都與片段一形成對比，明顯呈現出中間階段特質。各和弦使用順序如表所示：

表2

3.片段三中速，幻想曲風格，織體為大跨度分解和弦，旋律以點狀分散在分解和弦音區兩端，其音樂形象與標題無跡極為吻合。和弦布局順序清晰，如表所示：

表3

4.片段四自由速度，織體呈線狀與柱狀結合。層次豐富，和弦使用順序不太明顯，在織體形態與使用順序上與片段一較為類似。其中隨機性織體較多，仍以分解和弦為基礎。但和弦材料明顯體現出了與前三片段的區別，它只使用了原始原型中的和弦材料，如表所示：

表4

對四個音樂片段的縱向音高材料進行統計后，我們不難發現，正如作品簡介部分所提：“‘原型’和弦材料最終會翻轉變化成‘原始原型’和弦材料。”因而，前三片段所使用的和弦均為天干和弦，它們更像是尋找過程中遇到的“假象”，真正的“原型”—十二地支和弦，在最后的片段四集中呈現。

除四個片段，剩下三個“線索”及一個“后奏曲”的音高似乎更為關鍵。在每兩個相鄰片段之間，線索和弦都會作為前一片段的結束，并通過倒影轉換為下一個片段的起始和弦。我們將三個線索中和弦的兩種不同形式列出，并用他們作為四個片段的起始與結束和弦，便形成了如下的起始—結束和弦布局如下表：

表5 ④同注③。

從四個片段的起始和弦所對應數字及干支我們可以發現：

1.起始和弦均對應數字，結束和弦均對應干支符號。

2.前三首起止均使用原型和弦，最后一首起止均使用原始原型和弦。

（三）各片段橫向音高邏輯

1.各片段內部的橫向音高關系

理論上，作品和弦的原型既能縱向組織音高，也能橫向組織音高，因此對橫向旋律音高的驗證是作品音高邏輯解密的一個重要方面。在作品中，有多處音高關系與和弦原型音高關系不相符的情況。是否存在另一個新的音高邏輯來控制橫向旋律，筆者對作品四個片段中旋律骨架進行了音高抽取，并統一使用阿倫·福特音級集合理論數字標記方式標記音程關系。見譜例4、5、6、7：

譜例4 片段一《一把鑰匙》的橫向音高骨架

上例中，片段一橫向音高關系主要集中在小二度、大二度、小三度、純四五度及三全音。若用數字標記，則對應為1，2，3，5，6。如從橫向音高關系的布局考慮，片段一可分為三個部分，見虛線所示。將片段一開頭與結尾處有明顯主題性質旋律的音程依序列出，其對應的數字是1，3，5，5，6，2，6。

譜例5 片段二《仍在尋找》的橫向音高骨架

從層次上看，與片段一的單線條骨架不同，片段二比片段一層次細分更多，旋律骨架呈多線條的方式布局。從順序上看，片段一固定音程材料出現順序被打亂分散在各個層次。整個段落從橫向音高關系上體現出中間性的特質。

譜例6 片段三《無跡》的橫向音高骨架

上例中，作為縱向分解和弦音區兩端的骨架高音旋律，主要在第二行譜列出，骨架低音旋律主要在第三行譜列出，而第一行譜多為骨架高音旋律的高八度重復。骨架低音旋律與骨架高音旋律以完全相同的順序依次出現數字為1,3,5,6,2,6,2,6的音程。

譜例7 片段四《未找到的鑰匙》的橫向音高骨架

片段四的橫向音程布局關系與片段一、三相似，均為完整呈現，且基本無換序現象存在。音程對應的數字關系1,3,5,6,2,6,也在各個層次各個聲部，非常清晰地得以呈現。從橫向音高布局特征來看，片段四更似結論性的段落。

2.四個片段及三個線索間的橫向音高關系

若將每個片段的起始音以及線索中的旋律音列出，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的一個音列，見下例：

譜例8

上例中，音列所呈現的音程關系，與四個片段內橫向音高骨架呈現出的音程關系高度吻合。可以說，上例中的旋律音列即為整首作品的原始旋律主題。若綜合旋律性完整出現次數最多的片段一、片段三及片段四中的音程順序，則旋律音列的音程排序最終應為1，3，5，5，6，2，6。在此，我們得到了第三組可能與題獻人相關的數字。

（四）其他

作品中，除縱橫向音高關系體現出的特殊數字之外，還有如下其他方面存在明顯的特殊數字排列。

1.節拍符號中的數字

作品的四個片段中，只有兩個片段——片段二與片段四有具體節拍標記，而其中又以片段二更換節拍更頻繁，包含的數字更多。下表將片段二中出現的節拍符號依次列出。

表6

上表中，拍號的分子基本以1,9,5,6,2這五個數字構成，并有特殊的順序設計，第一、二次使用了與橫向旋律音程相同的順序1,9,5,6,2，只是在第二個數字9上有所差別。第三、四次則是以數字1作為軸，形成相互對稱的順序。最后一次則是第一次的逆行排序。

2.關于前三個片段的速度

片段一速度為?≈69，片段三速度為?= 66～69，這兩個片段的速度所涉及的數字，明顯與上文拍號中的數字1,9,5,2,6中的6與9對應。而無法直接與之相聯系的是片段二的速度?=304。“304”這個數字可能包含有兩層含義。其一，若把此速度換算成每分鐘四分音符的寫法，則是?= 152，這里的152正好補齊，與片段一及片段三的速度—66,69形成1,9,5,6,2的特殊數字排列。其二，若將主題旋律音列的音程排序數字1，3，5，5，6，2，6中第二位的3換成9，則1+9+5+5+6+2+6正好等于34。

3.關于作品中其他方面的數字

除拍號數字、速度數字以外，作品還在片段三出現了多次與演奏時值對應的數字，并主要以5,2,3三個數字居多。

二、象征手法解密

從巴赫的BACH到肖斯塔科維奇DSCH簽名動機，從貝爾格《小提琴協奏曲》中的數字10與23到朱踐耳音樂創作中的數字3，象征手法自始至終都是作曲家在表達抽象情感時，除音符本身的慣用手法之一。作品中涉及的象征手法包括數字象征、音名象征及符號象征三種。

（一）作品標題與各片段起止和弦中的數字及文字象征

作品標題為《未找到的鑰匙》，且在作品介紹中提到：

“未”—即十二地支中的未；

“鑰匙”—即英文中的KEY；

所以作品的英文名是—The Lost Key；

在英文中是指丟失的鑰匙/調性；

在中文中，它被“未”找到了。

從以上對標題的闡述我們可以得知，“未”字是作者構思中的重點，因此也將成為作品象征手法解析的切入口。作品的四個主體段落間均通過線索部分和弦的換接，形成環環相扣的“鏈條”式結構⑤同注③。—即前一樂章的結束和弦換接為后一樂章的起始和弦。通過對表5進行分析，可發現以下某些特點：

首先，四個片段的標題均與開頭和弦或者結束和弦諧音，“一”與和弦1以及“乙”；“仍”與“壬”；“無”與和弦5、“戊”及“午”。

其次，開頭和弦的數字出自1,3（9），5,6,2。

第三，將表5中涉及的五個干支符號乙、壬、戊、午、未進行窮盡組合，可得到乙未、壬午和戊午三組干支。其中乙未對應的年份為1895、1955、2015，壬午對應的年份為1882、1942和2002，戊午對應的年份為1918、1978。

第四，從標題來看，一與四是一種“存在”的狀態，而二與三則是一種“尋找”的狀態。其中“存在”狀態結束和弦乙未對應的年份1955正好與第三首節拍中的特殊數字串吻合。而處于“尋找”狀態的“壬午”所對應的年份則是作曲家開始創作《未找到的鑰匙》的年份——2002年。這樣，四個片段所隱藏的含義，則可以理解為尋找的過程起于2002年，而這把鑰匙由“1955”，或是在“2015”被找到。

（二）和弦原型及原始原型中的數字象征

在對和弦原型的分析時，上文提到，24個和弦只存在兩種結構，這兩種結構若用音級集合標記分別為6-Z26與6-32。其中6-32，它在六音集合中為第32號集合。而乙未在干支中的序號同樣也是第32個。也就是說，6-32象征著乙未，也同樣象征著乙未所對應的數字1955。若將集合6-Z26的數字626與乙未對應年份數1955聯系成數字串也就是1955626，恰好與橫向音高呈現的1355626完全一致。其中3與9在阿倫·福特的音程向量中相等。因此可以說兩種和弦結構，同樣出自于數字串1955626。其中的1955用集合6-32表示，626則直接對應6-Z26集合。

（三）干支符號與數字對應關系

在中國干支紀年法中，不僅能用一對干支紀年，同樣也能紀月、紀日。若將表5得到的三組干支乙未、壬午、戊午依序換算成年月日，即乙未年、壬午月、戊午日，則是1955年6月26日。這樣1955626的橫向音程關系，以及6-Z26與6-32的縱向和弦原型選取依據更是不言而喻。

（四）其他文字及符號的象征解密

作品中文標題《未找到的鑰匙》，英文標題《The Lost Key》。其中Key既有“鑰匙”之意，也有“調性”一譯。既在前文提到，這把鑰匙由“未”找到，則可以理解為作品是有調性的，或者說存在隱藏的調中心。而綜合四個片段和弦布局的關系，片段一、二、三更像是尋找調性過程中的假象，而片段四是和弦原始原型集中出現的片段，它更應是真正調性可能出現的地方。見下例：

譜例9

上例中可以明顯看到低聲部B—E的進行，這無疑是對e這個調中心的有力支持。它也與作者精心設計并隱藏在原始原型和弦根音中的e小三和弦互為映照。見下例：

譜例10

另外，在作品2014年由武漢音樂學院青年鋼琴家古陵穎赴臺灣演出之前，作曲家在其作品之前添加了由四個英文字母組成的符號，并以德文的音名—音高方式對應四個音級。字母H對應音名B，S對應bE，E對應E。見下例：

譜例11

作曲家透露了關于此符號的兩層特殊意義。首先這里的四音和弦最低音為B，最高音為bE（#D），它們極有可能是e小調屬七和弦的省略形式，且采取原位排列將B音置于最下方。而主體段落的開頭本應為和弦1開頭⑥此處本應為1和弦開頭的說法來自趙曦《未找到的鑰匙—鋼琴獨奏》簡介（暫未發表）中對各段落起始和弦的描述。，作者刻意將最高音本應出現的G更改成E。加上作品后奏曲的低音E以及在和弦原始原型中的e小調，英文字母H代表的B正好與它們遙相呼應，形成調性中的主屬關系。

其次，若將開頭英文符號H、S、E調整為SHE順序后，則正好是干支符號“乙”所對應生肖—“羊”的英文單詞“SHEEP”的開頭。

（五）關于三個線索

三個線索除了銜接四個段落，達到和弦倒影轉換的作用，還有一個更有趣的作用，即它們都融入了源于題獻人作品中頗有特點的動機材料。⑦線索1來源于藝術歌曲《黎明》，線索2來源于鋼琴小品《八山璇讀》，線索3來源于來源鋼琴三重奏《山民印象》。

譜例12A（線索1）

譜例12B（線索1來源） 彭志敏 藝術歌曲《黎明》

譜例13A（線索2）

譜例13B（線索2來源） 彭志敏 鋼琴三重奏《山民印象》

譜例14A（線索3）

譜例14B（線索3來源） 鋼琴獨奏《八山璇讀》

至此，從標記為6-Z26與6-32的兩個和弦，一個干支符號“未”以及一組有序音程引發的推理完畢，我們可以用下例這個圖表來最終梳理一下文章中涉及到的所有問題。

圖1

最后，關于作品的題獻者PCM。綜合線索中直接引用的三首作品—《黎明》《山民印象》《八山璇讀》以及1955年6月26日這樣準確的信息，可以相對容易地判斷這部作品的題獻人是中國著名音樂理論家，武漢音樂學院前任院長彭志敏教授，而PCM自然是其姓名拼音的首字母。⑧由于拼音Z在香港或海外人士發音時會用C代替，作者選取C也適當地給謎面破解增添了一些樂趣。

結 語

趙曦，作為中國青年作曲家中的佼佼者，1985年進入武漢音樂學院，1988年開始學習作曲。他的藝術觀念、思維方式，無疑受到武漢音樂學院多位老師的影響。他曾經說：“很多教師對我的創作產生了直接的幫助和影響。如匡學飛教授多年對我寫作技巧的嚴格要求與訓練；鐘信明教授對我作品的宏觀把控能力與樂隊音響聽覺的提高；彭志敏教授對我邏輯思維與結構過程掌控的影響；劉健教授對我創新意識與音色音響化思維的幫助等等”⑨孫劍：《趙曦訪談錄》，《中國新音樂年鑒2015》，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8年，第609-616頁。。正如隱藏在作品和弦原型中e小調所象征的“新大陸”那樣，彭志敏教授對作者在音樂創作方面，特別新音樂創作方面的影響是重大的、全新的和深遠的。也有如作品標題所指，這把鑰匙被“未”找到了。當作品中的每條線索，每個數字，每處隱喻都如期所愿地得到答案后，也同樣意味著解析這部作品的鑰匙，在“未”年被找到了。⑩2015年為乙未年，本文完成年份為2015年，因而此文主標題為“未”（未年）完結的推理。

從作品本身來看，正如勛伯格的《鋼琴組曲》op.25一樣，這不是一首為鋼琴家所作的鋼琴曲，在其鋼琴織體樣式、音響創造以及調性處理等方面，盡取中庸之道。但在對多樣化結構組合的探索上，在對全曲結構邏輯的控制及設計上，更在象征方式與中西文化的創意結合上都堪稱精彩。而因此引發的有關音樂表現手法多樣化的思考、有關音樂手法如何表現內容的思考及有關音樂邏輯控制手法的探討更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