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穎馨

圖/視覺中國
“怎么選?”雖然很早前就已知道選項,但在監管近日催促給出明確答案時,北京某網貸平臺負責人依然躊躇。眼下,其所在的平臺有三個選擇:平穩退出、轉型、堅守備案/試點。
據《財經》記者從核心人士處了解,近期北京少數在營網貸平臺連續被監管約談。關于會議的具體內容,幾乎所有與會者都諱莫如深。不過,被約談平臺及接近地方監管的知情人士均向《財經》記者確認,北京從未明確要對網貸平臺“一刀切”,與試點相關的“動作”依然存在,但門檻會很高。
近期的約談被部分平臺稱為“硬鋼談話”。“確實到了生死時刻,接下來會陸續約談所有在營的北京網貸平臺,主要是鼓勵平臺轉型。”上述核心人士透露。
與北京相對,此前湖南、重慶等地金融局宣布取締轄內全部P2P網貸機構及相關業務;與此同時,山東省地方金融監管局亦指出省內P2P無一家驗收合格,未來將對不合格者取締。而上海、杭州等地,雖然并未明確表示對轄內網貸平臺“一刀切”,但眼下兩地平臺的具體“動作”似乎已給出了答案。
現實情況是,盡管不同地方監管給平臺留的“口子”或有差異,但清退依然是當前整個網貸行業的主旋律。
11月12日,銀保監會普惠金融部主任李均鋒在通氣會上表示,下一步,網絡借貸專項整治目標清楚、方向明確、手段多樣,將以出清為目標、以退出為主要方向、以“三降”為主要抓手、以依法合規的分類處置為主要手段。
業內人士習慣用“過冬”來形容當前的清退大環境。其后隱藏著的,或是監管的“一言難盡”?或是平臺的困局?抑或是投資者的無奈?
一名在網貸行業發展巔峰時期選擇離開的高管坦言,“回看網貸近幾年,確實是一個稍微努力,就容易進去的賽道。‘掛1擋帶點剎車,往前走才有可能順利‘下車,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在高速路上‘開慢車?希望這個‘冬天早點結束。”
網貸行業究竟是去是留?當下,正處在其發展的關鍵期。
李均鋒在上述會議中指出,互聯網金融專項整治特別是網絡借貸專項整治的情況今年來發生根本轉變,具體體現在:存量風險得到很好的處置,風險的發散狀態已經控制住(10月末全國在線運營機構427家,比去年末降低60%,借貸余額下降50%,出借人數下降55%);在運營的機構已經全部納入監管的監測內;大部分機構選擇退出停業,今年已停業1200多家等。
其中,對于在線運營的427家機構,李均鋒表示,年底之前每家都要完成分類處置的路徑,一些資本實力強,具備一定金融科技基礎及良好內控能力的機構,推動其主動轉網絡小貸公司,個別符合條件的也可以轉消費金融持牌金融機構。
事實上,此次銀保監會通氣會關于網貸業務的溝通內容,與11月3日曝出的加快網絡借貸機構分類處置工作推進會(下稱“推進會”)內容基本一致。《財經》記者獲悉,互金整治領導小組和網貸整治領導小組在推進會上指出,網絡借貸等互聯網金融風險專項整治已進入攻堅階段。下一步工作要堅定以退出為主要方向,壓實股東、平臺的責任,推動大多數機構良性退出,有計劃、分步驟限期停止業務增量。會議同時提出了網貸機構轉型的可行方向。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在推進會還是通氣會上,監管方面均未公開提及市場翹首以盼的“監管試點”。此前的7月,據《金融時報》報道,互金整治領導小組和P2P網貸整治領導小組聯合召開了網貸風險專項整治工作座談會,指出專項整治工作按照“成熟一家、納入一家”的原則,將整改基本合格機構納入監管試點。
上述會議首提的“監管試點”,實際是由“備案試點”而來,更早之前,其被監管稱為“備案登記”。
“監管試點這個說法一直都在變化,我個人的判斷還是對于試點相關的內容存在不確定性,之前出現的合規備案、備案試點、監管試點等說法,都不是很恰當,未來這個說法應該會發生變化。”某接近地方監管的知情人士日前向《財經》記者強調,與試點相關的“動作”肯定是會有的,大概思路是設定出更嚴格的規則,機構如果認為自己逐一符合規則中的要求,那就繼續往下走。不過,目前對滿足所有規則后的下一步工作如何進行,尚無明確消息。
按照監管規劃,預期在今年6月完成的網貸備案登記工作,因4月坊間流傳出的《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有條件備案試點工作方案》(下稱《試點方案》)而擱置。根據《試點方案》,各地爭取在2019年下半年開展部分省市的試點備案工作,力爭于2019年末完成少量機構的備案登記工作。
《財經》記者此前從多名接近監管的行業人士處了解到,《試點方案》確實存在,但并未正式下發。在確認網貸備案再次延期的背景下,這份文件首次提出的備案試點、對出借人資金限額以及將網貸機構劃分為全國性、區域性兩類等要求,引發市場熱議。
上述行業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在多地網貸平臺陸續完成機構自查、自律檢查和行政核查后,《試點方案》帶來的不確定性,使多地監管不得不暫停下一步工作。大家將目光“齊刷刷”地瞄準合規檢查稍慢一步的北京。
雖然備案工作推進擱置,但在清退主方向下,地方監管開始加大力度“精準拆彈”。據《財經》記者了解,初期為避免相關風險發生,多地監管大都采取口頭指導的方式,以待收規模等標準作為參照,對轄內部分平臺進行勸退。
直到上述7月召開的專項整治會,“監管試點”出現并開始有序推進。與此同時,多地的清退行動亦逐漸從定向指導變為“放到明面上”。據零壹智庫統計,此前已有濟南、四川、云南、深圳、上海、北京等多地發布過清退和業務已結清P2P平臺名單,涉及數百家退出或失聯的平臺。
自10月中旬起,湖南、重慶等地金融局宣布取締轄內全部P2P網貸機構及相關業務;與此同時,山東省地方金融監管局亦指出省內P2P無一家驗收合格,未來將對不合格者取締。另據《財經》記者了解,有河北省網貸平臺收到當地監管下發的良性退出督辦函。
不久前,市場亦傳出上海將清退全部P2P平臺的消息,雖然上海市互聯網金融行業協會從監管處得到反饋,否認了此消息。但據《財經》記者了解,上海地區監管確實有“一刀切”的傾向,部分平臺動向或可佐證。
路透社此前報道稱,陸金所將退出網貸業務,同時正在申請消費金融牌照。彼時,陸金所相關負責人并未對該消息進行確認或否認,僅稱“正積極響應和配合監管‘三降要求,現有產品與客戶權益不受影響”。
另據中國平安保險(集團)股份有限公司10月底發布的(下稱“中國平安”,601318.SH,2328.HK)三季報顯示,在線上財富管理領域,陸金所控股客戶資產規模較年初下降5.0%至3508.57億元。與此同時,中國平安擬合資設立全國性科技型消費金融公司。
被業界稱為國內首家P2P的拍拍貸(NYSE:PPDF),亦選擇“拋棄”主營網貸業務。日前,拍拍貸宣布,正式升級為“信也科技集團”,旗下包括:針對服務和賦能的金融科技業務板塊、面向海外業務拓展的國際業務板塊,以及關注未來科技發展的科技生態孵化業務板塊。
“目前已不再提6個省市進行監管試點,這幾個省市此前已將當地平臺情況上報至監管,接下來監管或將出臺統一針對全國所有在營網貸平臺的政策。”一名接近北京地方監管的知情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北京當前的態度不是“一刀切”,會有與試點相關的“動作”出現。不過,眼下主要工作依然是加速推進平臺轉型或退出。
另據《財經》記者從核心人士處了解,近期北京少數在營網貸平臺連續被監管約談。關于會議的具體內容,與會者都諱莫如深,僅透露主要是讓平臺確定接下來的路徑:穩步退出、轉型,或是繼續堅守備案/試點。
近期的約談被部分平臺稱為“硬鋼談話”。上述核心人士透露,“確實是在生死時刻,接下來會陸續約談所有在營的北京網貸平臺,主要是鼓勵平臺轉型。”
但無論是轉型、平穩退出,還是繼續堅守進入備案/試點,對不少網貸平臺負責人來說,這都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某北京網貸平臺高管告訴《財經》記者,考慮轉型,但不知道自己擅長轉往什么方向,新的方向又能給自己多少發展空間;選擇繼續堅守,那還會面臨著不小的合規成本,但平臺目前的盈利情況并不樂觀;考慮退出,一方面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另一方面則是怎樣避免投資人大面積擠兌,進而滿足監管說的“平穩”退出要求。
對于網貸平臺轉型網絡小貸,現階段由于相關牌照處于暫停審批階段,因此尚不可行。不過,此前銀保監會副主席祝樹民在國新辦新聞發布會上表示,銀保監會、人民銀行正會同有關地區研究制定P2P網貸機構向小貸公司轉型的具體方案。另據《財經》記者從多家網貸機構處了解,當前其正在籌備申請小貸牌照等事項。
而對于持牌消金機構等轉型方向,不少行業人士直言,看似是一條鼓勵轉型之路,事實卻是空中樓閣,申請消費金融公司牌照門檻要求極高,絕大部分網貸平臺的股東或者關聯方很難達到相關要求。
如果選擇繼續堅守,在“三降”要求下,平臺所需覆蓋的成本只會越來越高。據上述被約談平臺的高管透露,若堅持進入備案/試點,標準只會越來越高,而且有的標準執行起來確實很難,比如要求上報平臺的全員名單。
不過,《財經》記者從接近地方監管的知情人士處獲悉,報送公司全員名單在去年爆雷潮之后就已提出,但當時因為行業還有一定的議價能力,平臺配合的意愿、程度不高,各區金融辦也囿于人力有限,無法逐一核實,所以該要求當時未完整地執行。但如果接下來想要進入試點或備案,平臺肯定沒有太多資本去與監管提條件,只能去落實這個要求。
“2018年8月下發的108條合規檢查問題清單,主要是以合規為主,但并不意味著你不違規、合法,監管就會讓你拿到一個合規的金融身份。接下來監管出臺的標準只會更嚴,如果平臺覺得執行標準太高,可以選擇退出。”上述接近地方監管的知情人士表示。
在此情況下,《財經》記者注意到,部分平臺雖然對外聲稱積極籌備備案/試點,但已大力壓縮網貸業務。在成本可以覆蓋的情況下,申請備案/試點僅作為平臺在謀劃新出路時的“二手準備”。
而對于選擇退出的平臺,眼下如何做到“平穩”,亦是一大難題。“退出通知發布后,會不會引發新的擠兌?如何制定出一個讓投資人滿意的兌付方案?”某上海網貸平臺CEO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當前網貸行業的投資人都如“驚弓之鳥”,想要做到平穩退出,確實不容易。據了解,此前該平臺CEO已提交離職申請,但考慮到當時回款已出現困難,還是選擇留下制定兌付方案。
的確,網貸行業投資人已經經受不起突如其來的“沖擊”。在《財經》記者接觸的多名投資人看來,很多網貸平臺當初都披著光鮮的“外衣”:豪華創始人團隊、名人“站臺”、所謂的國資背景或者靠譜的股東、高大上的海內外榮譽……但如今,一切化為泡影,只留下投資人的無奈和懊悔。
“有的平臺資產交叉,過于復雜,后續相關負責人處置完全沒有門路;有的平臺注冊地和經營地不在同一個地方,后續報案會出現地域沖突,導致無法立案;有的平臺立案后,進展無從得知;有的平臺則遲遲未立案,原因不明。”在自身訴求無法得到滿足的情況下,部分投資人選擇“抱團”采取進一步措施。
前述加快網絡借貸機構分類處置工作推進會提及,截至今年10月末,全國納入實時監測的在運營機構數量已降至427家,比2018年末下降59%。
427家,比對行業巔峰時期的3500余家,行業發展從鼎盛到如今臨近“冰點”,有市場人士質疑監管對網貸行業態度為何一直在變化,亦有人質疑或許監管從一開始就抱以否定態度。
“這樣說未免過于絕對,不能簡單說是純粹的變或不變,得結合具體的階段來看。”有核心人士告訴《財經》記者,比如當前的清退主旋律就不是突然出現,實際在今年初曝光的《關于做好網貸機構分類處置和風險防范工作的意見》(下稱“175號文”)中,就已定調。
彼時,175號文指出,除部分嚴格合規的在營機構外,其余機構能退盡退,應關盡關,加大整治工作的力度和速度。同時,穩妥有序推進風險處置,分類施策、突出重點、精準拆彈,確保行業風險出清過程有序可控,守住不發生系統性風險和大規模群體性事件的底線。
從備案延期來看,接近地方監管的知情人士直言,自互聯網金融風險專項整治開始,監管不斷發現新問題,P2P平臺上的業務“花樣繁多”,比如有的平臺違規銷售資管產品,或者違規給金交所導流等情況頻發。監管不僅要研究舊問題,還要應對新問題,相應地在期限等方面就會出現調整。
根據《財經》記者整理的自2016年8月以來的網貸行業監管政策(見圖),可以看到在推進網貸風險整治工作中,監管陸續出臺了整治“現金貸”、互聯網資管業務等方面的文件。
此外,在網貸整治過程中,監管與市場之間、中央與地方之間存在一定的博弈。這也給備案工作增添了諸多不確定性。“可以看到,前期中央監管是將權限放于地方,但后來發現各地驗收標準不一,部分地方監管更是在某些環節‘甩鍋,不愿承擔相應責任,這就給平臺提供了監管套利的空間。”某網貸平臺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試點方案》出現時,就說明中央監管意識到并下決心解決這個問題。
但地方監管亦有自己的苦衷。“并沒有明確的文件說地方要對相關的業務進行監管,但最終卻要地方承擔責任。很多人把‘帽子扣在地方監管頭上,我們就像生活在‘北極洲,怎么走都是‘南(難)。”某地方監管人士在向《財經》記者提及網貸監管時,調侃稱“一把辛酸淚”。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數字金融研究中心副主任沈艷認為考量監管的態度應該回溯到更早的階段。“說監管從頭到尾不支持,這是不公平的。最初肯定還是希望有一個新的模式,去解決普惠金融發展過程中存在的問題。監管與行業一直都在互動,也給了行業足夠長的一段時間和空間。”沈艷直言,早在2015年7月,央行等十部委聯合印發的《關于促進互聯網金融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就明確了網貸機構的信息中介定位,但當時很多機構“揣著明白裝糊涂”。不受信用中介的監管,卻享受著信用中介身份帶來的“福利”,“一窩蜂”地涌進這個行業,不考量自身經營模式是否具有商業可持續性、盲目沖規模,以致風險頻發,監管的重心越來越轉向如何處置風險。
亦有行業人士希望用發展的眼光看待網貸。“從目前情況看,轉型是第一要務,監管試點為輔,如果這兩點做不到,就有可能要退出市場,但退出市場也可能會對投資人產生很大的影響。”北京市互聯網金融行業協會秘書長王思聰直言,在一個多元的經濟體里,創新是第一要務,沒有創新不會有發展,看待問題要用發展的眼光去看,如果我們拉長時間軸,從未來五年、十年去看,會是怎樣的結果?希望大家對中國的金融創新多一些包容。
“咱們國家監管不成功的案例是P2P,剛開始沒有發現現有監管跟不上它的科技,沒發現這么多人賴賬且沒法催賬,這是金融科技監管的一個案例。”11月18日,北京金融科技研究院院長謝平在2019北京國際金融安全論壇上指出,中國是金融科技發展比較快的國家,但亦逐步意識到金融科技可能引發一些新類型的金融風險。而金融科技在發展與風險之間的平衡變量就是監管,因此中國一行兩會近期都在研究金融科技怎么監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