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向父母宣布對岸島嶼即將被孔雀占領。
父親大笑,說他有一個臺灣同事年輕時曾在金門當兵,工作是監聽海這頭的空軍基地,重要情報全沒聽到,倒是記住了每一個飛行員妻子和女友的名字。長夜無聊,只有海浪可聽,四面都是黑,直到有一天對岸突然有了通紅的亮光——那是廈門海邊第一塊萬寶路廣告燈牌。我不知道父親膠卷廠面目無趣的同事竟有如此多情的往事可供回味:黑夜里一點亮,一雙眼,一個情報兵,忽然想來一支煙。多年后情報兵不再捕風捉影,竟到對岸的膠卷廠干一份捕捉光的活。父親還說,大嶝島上和金門相對喊話的巨型廣播喇叭陣,當年制造的聲波能將人擊傷,飄出的卻是柔軟的女聲。沿岸學校被炸毀,士兵平民傷亡無數,兩岸仍然在用風箏和氣球投放宣傳品。大量的氣球升空,飄著標語彩旗,不像打仗,倒像過節。膽大的宣傳女兵,三五成群趁夜撐著小舟,滿載塞著傳單的漂流瓶,駛向敵方的海岸。從她們的小舟離岸到情報兵看見廣告牌,已經過去二十年了。父親把老黃歷翻得顛來倒去,期間熱戰冷戰,孔雀還未登場。
夜里我夢到和姐姐一道坐在小船上,被無數氣球吊著,航行在吸滿月光的云層里。一只孔雀飛來,停在船頭,覆羽如星圖鋪開。我倚在姐姐肩頭昏昏欲睡,直到船身開始劇烈晃動,睜眼看見孔雀正在逐個啄破氣球,氣球里的傳單落在我臉上,有些癢。耳邊是姐姐小男孩似的笑聲。
我還在夢里煩惱著,老彭已經在院子里踩熄一支煙。在樹林附近吸煙要格外小心。老彭在山中獵孔雀,已經三年有余。老婆走之前,他也不曾設想如今的山居生活。教書的時候他就喜歡做些木工,侄子結婚還打過一個精巧的櫥柜作禮物,當時哪知道有一天能住進自己造的木屋里。如今無家無后,穿衫破肩頭,卻從無名老光棍成了知名隱者。他的生活很規律,每晚九點上床,五點不到就醒了,進山捕獵、檢查陷阱,天大亮而歸,去孔雀棚舍喂食。教書時遺留的老胃病已經大好。如今吸煙也沒人念他,他卻嚴格控制自己每天一支,拂曉起床時醒神用。他捻滅最后一點火星,撿起地上的十字弓,向林中走去。
那年我高一,暑假在市立圖書館做志愿者時遇見姐姐。姐姐的照片被做成巾幗標兵崗的等身立牌,含笑站在圖書館入口空曠的大廳之中。那天,活動部辦公室的其他人去開會了,我正閑得發愣,她忽然走進來,撿了個椅子在我旁邊坐下。她散著頭發穿一條淺綠菱花的連衣裙,顯得比立牌上制服配發髻的樣子更年輕。她問我是不是在等家長。我有點老氣地回答不是我等活干呢。她就笑了,小男孩似的笑。我也笑了,說姐姐你是哪個部門的呀。她說流通部悶死了,你們活動部多好玩。我說那你怎么不轉過來。我有點沒大沒小了,平常我對長輩是很有禮貌的,但我隱隱覺得她喜歡我這么說話。她果然露齒笑道,你還真別說,我很快就調過來啦。主任回來的時候,姐姐起身說再來找你玩。這時候我注意到她的白涼鞋了。媽媽從不讓我穿白鞋,容易臟。她的鞋卻很光亮,鞋跟帶響,響得也很光亮,臨出門留下一道影子,白鴿低空掠過。
之后兩周她都沒出現。我只有在每天進出圖書館的時候看到她在立牌上笑。
第三周她搬著兩個盒子進了活動部辦公室,在我斜對面的空位上落座。打字的時候姐姐似乎總在細碎地咀嚼,我偶爾會猜想她在吃什么。有時她朗聲給合作單位打電話,掛上后嘴里吐出一顆話梅核。午休回來她常常啜著一杯楊桃汁,也給我捎一杯。父母不喜歡我吃零食,尤其反對來路不明的杯裝飲料。冰楊桃汁酸甜中帶咸,有點人工的造作,但又干凈又熱鬧,像她。
我的主要工作是將圖書館講座后回收的問卷錄入電腦,性別年齡郵箱地址觀后感,問卷充斥著人們毫無新意卻又永遠蓬勃的表達欲,像是游泳池的深水區,需要奮力掙扎才能勉強透氣。如果字跡潦草無法辨認,就隔著桌子請姐姐幫忙。她辨認完常順便和我閑聊兩句。這天她問我,大學想去哪里讀啊?我說北京。北京好呀,我大學在老家讀的,每天中午還得回家吃飯,悶死了。主任這時回到辦公室,踩碎了我們的閑話。她遞給姐姐一份資料,讓她聯系下周科普講座的嘉賓。姐姐撇了撇嘴,她更喜歡人文講座,羨慕主任可以與市里的作家們在辦公室里泡茶閑談,指點江山。雖然在我看來,那些所謂作家都平庸極了,頭發油膩,話題也油膩,有時還會拿未修剪的小指尖挑出白瓷杯里的茶葉渣。
姐姐翻了翻主任給的資料,眉目舒展了一點兒。她把材料推給我。我一看,原來演講者是臺灣來的生物學博士。姐姐對跨海而來的一切都保有輕微的狂熱。博士提供的個人主頁還附了照片,他一身越野裝束,和我想像里埋首書齋的博士不大一樣,面部輪廓深刻,望向鏡頭的棕色眼睛專注又陰郁。姐姐把這張照片放在講座海報中央,海報底色是招搖的藍綠色,深海里浮出那一雙眼,講題也招搖——“尋找孔雀”。
老彭已經兩周沒捉住孔雀了。他幫金龍伯的花生田設的鋼索彈簧陷阱是他新研發的得意之作。金龍伯為此不止請他喝了酒,還送了兩條好煙。酒席之后,陷阱卻沒鬧一點動靜。老彭每次經過金龍伯家門口都有些窘,忍不住加快腳步。不過話說回來,金龍伯的花生再也沒被挖出來啄得滿地空殼。老彭的工作雖沒等來輝煌的勝利,也算勉強及格。他打算趁這幾日空閑再拍兩支教學影片。
也許是海報的功勞,講座那天來了很多人,主任讓我加印的反饋問卷一會兒就發完了。姐姐陪著博士走進會場,她好像擦了點口紅,裙子也是配套的亮色。讓我失望的是,博士并沒有穿沖鋒衣出現,而是中規中矩的襯衫西裝,膚色比照片深了不少,站在容光煥發的姐姐身邊,像個有點笨拙的影子。不過少了登山帽的遮擋,他的眼睛顯得比照片上更明亮。演講快開始了,主任上臺,姐姐溜到我身邊坐下。
博士從孔雀在各國宗教里的意義說起。孔雀在時禱書里目睹了耶穌誕生,在印度神廟里又成了戰神的坐騎。中東的雅茲迪教派相信,孔雀曾拒絕跪拜亞當,因為自己是上帝榮耀所造,亞當不過來自塵土。這一教派也因此被視為異端,遭致殺伐。也有人相信孔雀能夠永生,因為它在葉落時褪下的尾羽在葉生時又能全部恢復。關于那尾羽上的眼斑,也有說法。希臘神話里說,孔雀的眼斑來自百眼巨人阿爾戈斯。阿爾戈斯曾是赫拉的奴仆,曾為嫉妒的天后不眠不休地監視被囚的情敵。孔雀得了他的眼睛,卻仍是被囚的宿命,押解出一部世界史。羅馬出現了食用孔雀養殖場,英國的貴族們則把烤好的孔雀肉塞回粘著完整羽毛的骨架里,裝點餐桌。他說,在寒冷的北地,孔雀會像老煙槍那樣咳嗽不止。博士講到這里,自己也輕咳一聲,啜了口茶。
博士談起他研究孔雀的契機。說是讀到達爾文在一封信里向朋友抱怨,思考進化論時他總感覺孔雀尾羽上的眼斑正不友善地盯著他——華麗的覆羽不僅容易暴露雄孔雀的行蹤,也對逃跑不利,顯然與適者生存論相齟齬。雖然覆羽帶來的繁殖優勢可以略為達爾文挽尊,眼斑的凝視還是令他無法釋懷。博士說孔雀竟然敢于回敬生物學家的凝視,這使他深深著迷。這時我覺得他比在主任辦公室喝茶的詩人更像詩人。我看向姐姐,她正眼睛發亮凝望講臺,我想她和我想的一樣。
然后他說起金門島上一樁離奇的事。二十年前的一場臺風把島上牲畜研究所的孔雀棚舍頂棚掀開了,十四只觀賞用孔雀集體逃跑(姐姐聽到“逃跑”輕輕笑了)。人們本來不以為意,等回過神來,逃亡孔雀已經繁衍至近兩千只。每至黃昏,郊外山林盡是孔雀的叫聲,如聞鬼哭,使人頭皮發麻,不堪其擾。農戶開始抱怨農田被毀,又有人在機場附近目擊孔雀滑翔。孔雀對飛行安全構成威脅,政府這才開始重視起來。博士的導師忽然得到一筆經費研究對策。他們的項目被稱為“孔雀移除計劃”。
老彭對這計劃那計劃不大感冒,所謂新計劃不過是補救之前的沒計劃。但他挺喜歡這些新來的年輕人的。他們懂禮貌,也尊重他的經驗,比他從前的學生都乖得多。捉孔雀,他們有自己的一套法子,卻也不來干涉他。有個不愛說話的學生哥還跑來他的木屋住了一晚,天欲光跟著他上山,見證他神準的十字弓法,又一聲不響地陪他下山。如果不是媒體跟著這些學生進山,他也不會有上電視的機會。
博士說,逃亡后的孔雀,忽然被視為不懷好意的外來種,生物學家們也搖身一變成了追捕孔雀的人。他們追蹤孔雀的糞便,分析獸徑,布下陷阱。博士一笑,說在南印度一個部落,人們相信如果重走孔雀走過的路,人類將會染上不治之癥。有一天,博士獨自在山中設陷阱,按照導師再三強調的流程,小心翼翼架好制成枯木模樣的勾腳夾,周遭撒上碎枝葉,使它不至于扎眼,再在外圍鋪上高一點的亂枝,保證孔雀不往別處落腳。為了勾住那枯瘦的“小偷的腳”,他反倒行事鬼祟像個小偷。布好陷阱后博士站起身來,在輕微的眩暈中仰頭,發現一只雄孔雀正站在高枝上俯視他,覆羽反射著日光,瀑布般傾瀉而下,尾羽上的眼斑全覷著他。他想起達爾文的煩惱。
博士的講座散場后,主任讓我打電話給家長,說今晚請博士吃飯也會帶上我。母親一聽說和博士一起吃飯,馬上放行,叮囑我多向人家請教學習方法,又提醒我大人講話時別亂插嘴,我聽得耳朵起繭,馬虎應付。打完電話,姐姐已經拿好包,倚在辦公室門口等我了。她沒背那個塞滿雜物的帆布包,而是從抽屜里翻出一個小白坤包,襯她的紅色半裙。
聚餐地點是一間臨海的餐廳。本地大學的一位領導也來了,說了些嘉許的話,政策優惠,歡迎博士畢業后考慮留在本地任教云云。主任賣力地敲著邊鼓。博士則顯得有些疲憊,格外寡言。姐姐也沉默,只在給身邊的人布菜倒酒時偶爾開口。也許她和我一樣,還想著孔雀的事。主任卻突然點了姐姐的名,說:“圖書館大齡女青年不少。年輕人不知道著急,我們瞎操心。你們學校那么多青年才俊,要多多介紹來圖書館呀。”說完她打嗝似的高聲大笑。包廂里的白熾燈有些晃眼。姐姐沒有抬頭,筷子戳著一小塊魚肉在骨碟上滑來滑去。
從餐廳出來,天色已經暗了,海面上還殘存幾縷紫褐色的云。空氣里有一點咸腥的苦味。姐姐送我到公交站。她的紅裙子隱藏在樹影里。我們在風中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開口道,明天下班要不要去我家?煮飯給你吃。
為了下個月的拍攝,老彭已經開始著手重修他的孔雀棚舍,原來的鐵絲網塑料棚是臨時拼湊的,歪歪扭扭,極不美觀。有些教學影片的觀眾也批評孔雀住得太擠,不人道。他也覺得冤——當時沒想到可以用土法一夜獵下三五只,死鳥還要送去鎮上,根本無暇擴建。剛起步的時候真叫好時候,每天都行走在巨大的興奮里。砍竹子,做陷阱。陷阱逐漸升級,活捉的幾率也越來越高。拿了賞金,他又想著升級裝備,買了十字弓和活動獸籠,還設計了鋼索圈套。漸漸有遠近農戶向他取經,他們喊他彭老師,他才驚覺已許久沒有想起上輩子那沒帶來多少滿足的教學生涯。老蔡家的家瑋上回來看他,建議他拍下制作陷阱的過程放在網上供鄉親學習。他一邊自嘲好為人師本性難移,一邊時時留心查看留言,像查看他的陷阱。老彭的追隨者們稱他為“孔雀獵人”。獵人,他暗自咂摸這個行將消失的詞里陽剛的詩意,有些竊喜又隱約覺得不大對勁。他并不真想獵殺孔雀,也許做一個“捕手”更適合他。
姐姐住在遠離大馬路的小區里。下了公交車還要走一會兒。住宅樓有些年頭了,樓道狹窄,還有點潮濕積水。背光的隔層擺著喜陰的盆栽,在暗處綠得張牙舞爪。我跟在姐姐身后,看著她的背影走入深綠,恍惚中有點沒來由的恐懼。她突然轉過身,指著一株枝葉漫出陶盆的黃金葛道,此樹是我栽,怎么樣,好看吧?然后掏出鑰匙,上樓開門。
那是兩室一廳的小戶型。室友還沒回家,房門緊閉。客廳的沙發上堆著幾包干貨,香菇、瑤柱之類,散發出渾濁的香氣。姐姐說,我媽上周來看我,帶了一堆吃的,真是的,這里又不是買不到。今天拿來給你煲個雞湯吧。我還愣在客廳,她已經走回房間鉆進蚊帳換好睡衣,踢踏著拖鞋走出來。她撿起丟在茶幾上的橡皮筋,隨手扎起頭發,露出后頸,一道細白干凈的弧度,散著幾絲碎發。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短發下面曬得有點脫皮的脖子。她讓我在客廳坐下,走進只容得下一個人的廚房燜上飯,獻寶似的從櫥柜里掏出一口紫砂燉鍋,示意我看,專業吧?我點點頭,家里煲湯一般用高壓鍋速成。
煲上湯,姐姐回到客廳,在我身邊坐下。沙發上堆了干貨,又坐上兩個人,實在有些擠。她忽然問我知不知道日本有個詞叫“干物女”。我說聽說過,就是沒什么追求也不想找對象的女的。她哈了一聲道,人小鬼大,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姐姐往干貨堆里一靠說,不就是我?我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話。她忽然湊近我道,你在學校有沒有喜歡的人?我說算有吧。你喜歡他什么?溫書假大家都在準備考試,只有他帶妹妹去爬山。姐姐大笑道,你好奇怪啊。我抓住機會問她,那你呢,你有嗎?她說大學談過戀愛啊,畢業后他想留本地,我不想,就分手了。工作以后好像不是特別需要戀愛了。如果不是我媽總念我,我覺得現在這樣也挺自在的。等攢夠錢,可以不跟人分租就更好了。姐姐有些絮絮叨叨的,我只有連連點頭,暗自羨慕這些只有獨立的成人才配擁有的煩惱。相形之下,我只是個老實相信早戀會影響學習的小孩,脖子上還傻氣地掛著公交卡。
姐姐起身說,我去看看湯好沒有。她一揭開鍋,香味就飄進客廳,暖洋洋的,熏得我有點困。湯快好了,姐姐又燙了盤青菜,和米飯一起端上桌。雞湯咸淡適口,嘗得出菌菇的鮮和紹興酒的香,我就著湯吃了兩大碗米飯。飯后我們在她房間里轉了轉,書架上一張少女盛裝的照片,眼神交織著真誠的無奈和做作的憂郁。姐姐說那是我媽上周帶給我的照片,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來。小學在少年宮學跳舞,很累,又沒了玩耍的時間,很抗拒。等到讀中學我媽不讓學了又舍不得了。說是要專心讀書,書也沒讀好。那天聽講座,我就想起來小時候跳傣族孔雀舞,老師還讓我領舞呢。博士說如果老虎突襲孔雀,孔雀能一口氣直飛五米高。我就想如果把老虎編到孔雀舞里面不也很好玩嗎?孔雀也不光是漂亮,也要討生活啊。姐姐說這話的時候,斜靠在沙發臂上,半身探出,像樓道里養的黃金葛。
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身處巨樹虬結的密林中,一只孔雀正在躲避老虎的追趕。它沒有飛上枝頭,而是無止境地在林間狂奔,一條小徑直通叢林深處。老虎的皮毛金黃,瞳孔也是金色,緊緊盯著孔雀。跑著跑著,老虎的瞳孔跑上了孔雀的尾羽,皮毛的金黃熔進羽毛的深綠,卷起滾燙的漩渦。老虎不見了,孔雀被自己的尾巴窮追不舍,它尖叫,叫聲赤裸,如嬰孩嚎啕。
第二天上班前我迫不及待告訴姐姐這個夢,她說一定是你昨晚吃多了沒消化好就睡了。這個粗暴的診斷讓我有些不悅。她又問,馬上要開學了,想不想周末去找博士玩?我說好。
那個周末我第一次去大學城的咖啡館,有點無措地在門口探頭。輕柔的民謠和木沙發都和電影里無異。姐姐和博士已經坐下了,各捧一杯咖啡對坐著。姐姐看見我,招了招手,又在身旁的座位拍了一拍。我便挨著她坐下。她說小孩子不要喝咖啡,給我點了杯蘋果冰茶。那時我們都沒想到我會長成酗咖啡續命的大人。我輕輕攪動果茶,隔著冰塊輕觸杯壁的脆響,聽姐姐和博士說話。
姐姐問他近距離觸摸孔雀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博士說把孔雀從陷阱里解救出來之后,首先要蒙住它的雙眼,孔雀會立刻僵住,停止掙扎。此時趁機折疊起它的翅膀裝進黑麻袋里。整個過程仿佛打包一只野雞,毫無體面可言。每當他這么做時,周圍總有村民盯著他看,讓他很不自在。
他們會幫忙嗎?姐姐問。
不會,不過他們自己也抓。這兩年,政府為了號召民眾活捉孔雀,每只懸賞六百元。村子里開始出現了孔雀獵人,有農戶、退休教師,也有外地來的游民,注冊了十字弓。他們總在夜間出動,潛伏在長草地,射下睡在樹上的孔雀。
十字弓!現在還有人用十字弓嗎?姐姐驚呼。
有啊。我夜里睡不著,跟著他們去看過。被射中的孔雀,一聲不響,倒頭就墜下樹梢,簌地栽進草叢。如果僥幸活捉就拿去換取賞金,如果一擊斃命就賣給鎮上的餐廳。最近鎮上主打的特色小吃變成孔雀串燒了,重油重鹽掩蓋肉腥味。連法式餐廳也開始研究孔雀料理,你知道油封鴨吧?一道油封孔雀腿,需要油封整整一天才能入口。
你怎么那么清楚?你也吃過?姐姐笑問,那是我沒聽過的一種語氣,試探性的熟稔中帶著一絲甜蜜。
沒吃過。博士老實搖頭。在新聞上看的。法式餐廳會把孔雀料理擺得很精致,有很多游客為了獵奇專門開車去吃。不過聽說吃過一次的人很少回頭光顧,大概口感并不好吧。
老彭給鎮上的餐廳供貨也是最近的事。他是偶然看見政府的懸賞公告才動了設計陷阱的念頭。不過,自打改用十字弓提高效率,就難免失了準頭,誤了卿卿性命。沒想到鎮上的餐館老板找上門來,開始是相熟的小吃店,后來連他絕對不會光顧的昂貴餐廳也向他預訂。一時間活孔雀死孔雀紛紛跳上存折。他開始渴望一個屬于自己的孔雀棚舍。在他捕獲的孔雀中,他只挑雄孔雀留下——當然是因為它們比較漂亮。有時想想這個棚舍連同他的木屋,像個熱鬧的單身漢集中營。老彭暗自期待入秋之后孔雀褪毛,棚舍里也許會堆疊出燦爛而柔軟的翎毛舞臺。
博士告訴我們,捉孔雀的人雖然增多了,卻并沒有控制住孔雀的繁衍。他們的團隊發現孔雀棲居的大本營是島上廢棄的軍營,仍屬禁區,平民不能涉足。自從守衛的士兵離開后,軍營無人打理,林深草長,非常適合孔雀安家。既然沒法“深入敵后”,學者們一開始的捕捉節育計劃根本行不通。
我想起父親的同事,那個無聊的情報兵。他當年的據點也許已經被孔雀占領了。孔雀會跳上曾經播放鄧麗君歌曲的喇叭,尖叫出變調凱歌。
姐姐說,它們在軍營里面培養孔雀軍團,要造反啦。
是呀。它們有時會成群結隊過馬路,連汽車也不放在眼里。我們也拿它們沒辦法。不過,為了避開陷阱,孔雀不太會去糟蹋農田了,而是跟在耕牛后頭,大嚼高粱酒場廢棄的酒糟。它們好像學乖了一點,在人多的地方比較收斂,叫聲沒那么刺耳了。又或者是人已經被它們訓練習慣了?觀鳥團體本來就反對捉捕孔雀,最近聲勢更大了。還說可以考慮把全島發展為東亞唯一大型野生孔雀棲息地,吸引游客。真是,毫無生態學常識。他們只在意孔雀好看,一點也不考慮會不會擠占本地物種的生存空間。
所以你們就撤退了?我終于逮到機會發問。
也不是撤退,還需要跟進觀察呢。不過規模縮減了,我就跑來這里寫博士論文啦。
你不是說來我們這兒還有別的計劃嗎?姐姐問。我看了她一眼。
博士有點難堪地笑笑道,我也沒打算跟太多人說。他掏出手機,劃出幾張照片,都是孔雀飛過海岸線,遠看幾乎與大雁無異。博士說,這都是觀鳥人拍到的。我們也很驚訝。孔雀如果不是遇險,不會無故飛行,也不擅長遠途飛行。會飛去哪里呢?成年雄孔雀是飛不遠了,那么雌孔雀能飛遠途嗎?我導師說不可能。可是誰知道呢?金門和大嶝那么近,在沿途的礁石落腳再起飛,也許能飛過海峽。那將會是孔雀遷徙歷史里的第一次渡海,不對,是雌孔雀第一次自愿渡海。他越說越興奮,面上現出一點演講時的神采。
孔雀西北飛?所以你是追孔雀追到廈門來啦?我瞪大眼睛。
算是吧。博士又笑笑,征求意見似的看了看姐姐。姐姐笑了,臉色微微發紅。
老彭喜歡往空中揚起谷糠,看孔雀紛紛起飛。它們慢慢學會飛起適當的高度,避免撞上頂棚。偶爾他也拿些誤入陷阱的青蛙老鼠之類的給它們開葷。七只孔雀中有兩只會在臨近喂食的時候走到門邊等候,老彭很滿意。孔雀的日常,不同于往日他所擁有的全部知識,在被他吸納的同時也吸納他。它們割據了他的時間,越來越多的孔雀擠在他與亡妻之間。他塵土里的前半生已經交給亡妻,人生尾巴上的一點榮耀則屬于孔雀。這天老彭走近棚舍,突然聽見一聲孔雀啼鳴,有些哀怨,卻絕不刺耳,似有無限柔情。他的心頭久違地泛起甜蜜的喜悅。
姐姐陪我坐上回程的公交車。我有預感她將要向我坦白。果然她開始滔滔不絕地描述她所知道的博士,一口氣倒出許多形象的碎片,都同樣閃閃發亮。比如他老家在臺東鄉下,站在田里就可以直接看見太平洋。比如他本科時是現代詩社唯一的學動物科學的學生,還跟學廣告的同學一起拍攝了一部短片,追蹤林口山區鬧虎患的謠言。原來自從他的講座之后,姐姐的感謝郵件開始了他們私下的郵件往來,從公事公辦發展成竊竊私語。這些郵件成為姐姐秘而不宣的寶物。我們幾乎天天見面,在姐姐家我們說了那么多話,她都只字未提,靜靜保衛那日漸溫暖的虛擬暗流。被擯除在外的失落忽然擒住我,仿佛踩在退潮后分汊的沙灘上,細流把腳底的軟沙次第偷走。眼看我快要到站了,姐姐問我,你說如果我再約他,他還會出來嗎?我沒有接話,起身擠到門邊,下車了。
是這樣嗎?愛情一旦宣之于口,就迅速酸腐,變得俗不可耐。姐姐已經被十字弓射中,就要被博士蒙上眼睛,折疊翅膀,裝進他的黑塑料袋里了。
回到家,媽媽告訴我暑期實踐的評價表已經寄來,下周開始我不用去圖書館了。也該收一收心準備開學啦,媽媽說。我猛然意識到這個夏天我和姐姐的最后一次對話,停留在一個我沒接住的問號上。有些后悔,也有些報復的快意。
再次接到姐姐的電話,已經入秋了。那是周三的傍晚,我正被溫書假漫天的作業轟炸,有一段時間無暇想起她了。乍然聽到她叫我的名字,感覺有點陌生。她說,博士不見了。我愣了愣問,什么意思,他回去了?姐姐說,不是的,他很久沒回我郵件了,去他宿舍找也沒人。我都找到他系里去了,系里的老師也說好久沒看到他了。我讀了好幾遍他最后一封郵件,一點線索也沒有。好多天了,我不想找了。你能不能出來,陪我說說話?我猶豫了一會兒沒有開口,面上有點發熱,似乎早在期待這個逃離書桌的借口,也有點想再看看姐姐的臉。
我和姐姐又在大學城的咖啡館見面了。這次我點了冰咖啡,她沒有阻止。她甚至向我展示了博士寫的郵件——悉數打印出來裝在包里。我調動全副精神,如應對我最拿手的閱讀理解試題。可我漸漸發覺,除了那些她曾細數過的美妙細節,郵件的字里行間榨不出多少甜蜜。加了奶的冰咖啡還是澀口,我推開杯子,繼續翻著頁。姐姐忽然抬起頭,說,我想去大嶝島看看。她的臉色是我從沒見過的,灰敗中透露出泄憤式的激情。我問,你知道上哪里找他嗎?她說,不知道,就看看。你要一起去嗎?給你媽媽打個電話說晚上住我那兒。她語速極快,有種前所未有的強硬。我懵懵懂懂點了頭。
老彭怎么也想不起來進山前怎么就忘了鎖上孔雀棚舍了。今天早早上山,又是空手而回。他疑心山里的孔雀也在暗中觀察他的行跡。正琢磨著怎么重新設計陷阱,還沒回到家,一眼就看見孔雀棚舍門戶洞開,空空如也。怎么能忘記上鎖呢?沒可能啊。他沒法去想兩天后的拍攝該怎么辦,這個煩惱像個暗影似的候場。此刻他只覺得太陽穴劇烈鼓動,血液冰涼。沒有了,偶然的親近呢喃,預想的翎毛舞臺,都沒了。他死命盯著地上星星點點的白色糞跡,像是孔雀留書,明晃晃的嘲弄。他下意識地掏了掏褲兜,點燃今天的第二支煙。
我和姐姐倒了幾班公交車終于上了大嶝島,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公交總站旁聚集著等待載客的摩的,騎士們的面目在暮色和煙塵中看不分明。姐姐問我有沒有坐過摩的,我搖頭,有點不情愿地被她牽著走向車群。她很快和一個面善的師傅談好價格。我正擔心姐姐穿著裙子怎么辦,她已經輕巧一躍上了摩托的后座。我手腳并用爬上后座,腳踝在排氣管上磕了一下。剛抓住姐姐的薄風衣,車就開動了。
現在幾點了?傍晚我去找姐姐的時候沒想到此刻我會坐著摩托車,在沒路的土道上劈開長草,風和草枝打在臉上,鼻子有點癢。我們是不是離海更遠了?
姐姐的風衣很滑不容易抓住,我只得輕輕揪住她襯底的單衣。她的身體在涼風里透出一點燙。她的風衣下擺揚起一個詞——“風馳電掣”,這個詞不只很快也很燙。
摩的帶我們抄近路去了海邊的舊軍營,那里已經開發成旅游景區,卻游客寥寥。我們被海和草皮的混合氣味包裹著,夢游般鉆過地道,這時我感覺到咖啡因在血管里勃勃跳動。靶場還剩兩個孩子在打靶,戰爭終于被翻譯成游戲。過了靶場,有一道鐵門,紅漆寫著“軍事重地,嚴禁擅入”。透過生銹的鐵欄,能看見暮色里雜亂堆放的機械和叢生的雜草。博士描述的對岸廢棄的軍營,大概也不過如此。孔雀若是飛來,翻出個鏡中世界,該是失望還是歡喜?這時保安來趕人,說是營區就要關門了。我們又重回土路上游蕩,車漸漸少下去。我的腳走乏了,肚子也餓,開始疑心這不過是一場無計劃也無意義的冒險。公交站已經離我們很遠了,姐姐領我在路旁一家小餐館吃飯,我們默默分吃一條魚。擱下筷子,姐姐突然宣布,還有一個地方,虎頭寨,我聽他提起過的。他上回來,就住在那附近的民居里。我張了張嘴,還是沒能說出不情愿的話。
姐姐領著我沿著公路一直走,總也找不到公交站。一輛汽車在我們身邊停下,司機探出頭來問我們去哪兒,要不要拼車。我們一看,駕駛座和后座已經各占了一個人,車廂里醞釀著一團濁氣,大約是酒臭和煙味的混合。姐姐猶豫片刻,還是推著我坐進車里。我眼前掠過許多父母給我看過的駭人聽聞的慘案,都發生在這樣莽撞的決定里。我忐忑地夾在姐姐與拼車的男人之間。他的口中念念有詞,右手不時抽搐,似乎想抓住什么。我縮了縮身體,車座中間的凸起硌得我屁股疼。
“你們兩個小姑娘這么晚到大嶝做什么?”司機突然發問。
“看朋友呀。”姐姐看著窗外道。我注意到姐姐有點刻意地加了個嬌憨的尾音,原來她喜歡別人喊她小姑娘。
司機倒是心情好:“上回有個像你們這么大的女孩也是半夜來坐我的車。她說新聞上看到高樓著火了,想去看一眼。真是吃飽了撐的,著火有什么好看的。”
“那她看到了嗎?”
“我就跟她說肯定看不到,消防隊又不是吃白飯的。她不信,非叫我開快點開快點。到了那兒根本開不過去。她下車就一路跑。”
“也許能看到呢。”姐姐漫不經心道。司機沒再搭腔。他點起一支煙。
我努力忽略車身晃動時不斷撞上來的醉漢。他的手臂很熱,酒味熏人。我有了暈車的預感,胸悶氣短,只能凝神盯住司機架在車窗上的煙頭,看搖搖晃晃的紅色火星融成四散的煙灰。
車停在龍海宮前,月亮已經完全升起來。我還微微犯著惡心,怔怔地站在廟門口。廟門雕龍畫鳳,還能聞得到油漆味。油漆混著沙塵,是混沌的黃金世界。看護水土的風獅爺立像,在暗處露出嶄新的潔白牙齒。路燈下一阿伯,手拿小收音機在聽歌仔戲,曲調熱鬧又恓惶,一個女人唱:“自從樓上拋荔枝,心高心低無停時。”姐姐走上前問他,這里是虎頭寨嗎?老伯說,你們也來看虎頭寨啊?回頭看,那個山包包就是,快被淹沒啦。老伯緩緩站起來,陪我們在沙地上走了幾步,不遠處是一片淤泥,當中卻浮起一個山頭。他說那就是虎頭寨,原來是個抵抗倭寇的據點,寨邊有個小廟。他當兵的時候,山上的石頭全被搬去修戰壕筑堤防了。后來填海造陸,整塊地被規劃成機場用地,就放任淤泥淹沒山寨。海岸線消失,丘陵變作孤島,人們也遺棄了老廟。老廟里的神會接受這樣的犧牲嗎?我朦朧地想,也許機場是一尊更大的神。
虎頭寨殘存的山頭還披著一叢樹,月光落下,如照見伏虎的脊背。吞吐淤泥的虎口邊,一間小廟的飛檐掙扎著浮出地表,似是溺水呼救的鳥。遠處有潮水聲,泥沼看得久了,好像正在蠢蠢生長,將要吞沒屋脊,吞沒虎頭,將我們也卷入渾濁,凝固其間。我不能動彈。姐姐的臉浸在月色里,沒有說話。
孔雀棚舍前一地月光,月光里滿是煙蒂,老彭的口袋空了。他站起來,在暈眩中定了定神。塵土里的前半生好像忽然轉過頭來,對他虎視眈眈。老彭轉身回屋,卸下十字弓,戴上老花鏡,坐在書桌前仔細編輯一條取消拍攝的道歉簡訊。按下發送,他便把手機丟在床頭,空手向林中走去。
樹叢中忽然一陣騷動,似聞野貓尖叫,又像是嬰兒夜哭。
黃丁如,1990年出生于福建廈門。畢業于清華大學,現為哈佛東亞語言與文明系博士候選人,研究中日戰時文學、媒體與生態,愛好思考人與動物及機器之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