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伯 祝彥
摘?要: 五四運動爆發前,陳獨秀順應形勢演進,創辦了出刊周期短、與時勢聯系緊密的刊物《每周評論》,并緊緊圍繞巴黎和會、山東問題以及國內政治形勢,發表了一系列揭露真相和針砭時弊的文章,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這些文章,進一步點燃了民眾的愛國熱情和參與政治的熱情。隨著刊物影響力的與日俱增,以陳獨秀的言論為代表,《每周評論》成為當時可以左右進步力量和青年學生的輿論導向的重要刊物,構成五四運動爆發的重要推動因素之一,為五四運動做了積極的輿論準備。
關鍵詞:五四運動;陳獨秀;《每周評論》;輿論準備
中圖分類號:K82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19)11-0097-07
作者簡介:劉彥伯(1982-),男,吉林遼源人,中共大連市委黨校黨史黨建教研部副教授,中共中央黨校政治學博士后流動站中共黨史方向博士后,研究方向:中共黨史與黨的建設;祝彥(1964-),男,江西新干人,中共中央黨校黨史教研部教授,博士生導師,毛澤東思想教研室主任,研究方向:中共黨史與毛澤東思想。
五四運動的爆發是近代中國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各方面因素不斷發展、覺醒最終在實踐上的反映。早在1923年,運動的領導者之一陳獨秀就曾在文章中指出,“五四運動,是中國現代社會發展之必然產物。”[1] 同時,作為一個歷史事件,五四運動的爆發也有促使事件發生的誘因和推動因素。五四運動發生的直接誘因,是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挫敗而激發出的民眾的愛國熱情,而在事件之前,圍繞巴黎和會以及中國國內政治形勢的輿論宣傳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這個過程中,陳獨秀以及他創辦的時政刊物《每周評論》發揮了十分重要的所用。以《每周評論》為陣地,陳獨秀在4個多月的時間里,先后發表了極具針對性的文章和短評70余篇,對國內外時局進行了深刻分析與揭露,教育了國民尤其是進步青年,進一步點燃了民眾的愛國熱情。本文擬從梳理陳獨秀在《每周評論》上發表的文章和短評入手,對五四運動發生的推動因素和輿論準備加以分析,以求方家斧正。
一、創辦《每周評論》
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宣告結束,當時的中國作為協約國之一,順理成章地取得了戰勝國的地位。為此,全國上下欣喜若狂,人們對未來抱有極其樂觀的態度,認為這次勝利不僅僅是協約國對同盟國的勝利,更是公理對強權的勝利、平民對壓迫者的勝利;對于中國而言,自晚清以來的屈辱歷史雖不能說一朝洗雪,但至少迎來了轉機。人們“理所當然”地推論:自1898年被德國侵占的中國領土和主權會隨著這次勝利歸還中國。這種在今天看來不切實際的幻想,在當時確實集中體現了人們的愛國熱情和期望。陳獨秀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進步人士以及青年學生希望當局政府借由這個契機有所作為,而陳獨秀更希望借由進步人士和青年學生的熱情,在政治問題上更進一步,促使當局政府做出一些改變。
1918年12月22日,陳獨秀倡導創辦了《每周評論》,每周周日出版一期。雜志社位于北京宣武門外騾馬市大街米市胡同79號。核心人物除陳獨秀以外,還有李大釗、高一涵、張申府、周作人等人,幾乎囊括了《新青年》的原班人馬。《每周評論》的誕生是形勢發展使然。陳獨秀創辦的《新青年》固然是啟迪民智進行思想革命的重要陣地,但《新青年》是月刊,刊載的文章以長文為主,側重思想性和文藝性。這些特點使它在瞬息萬變的政治形勢下,顯得有點力不從心。而《每周評論》是周刊,從發刊頻次上來看,既可以緊跟形勢的發展,又有充分的準備以保證刊載文章的質量。因此,它“更迅速、刊期短,與現實更直接”[2] 199。
更重要的是,《新青年》在創刊之時,幾位主要的發起人曾有“不談政治”的約定。但以當時的形勢來看,文化斗爭與政治斗爭非但無法完全劃分清楚,反而越來越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每周評論》創刊后,陳獨秀、李大釗等人不斷在刊物上針砭時弊,抨擊惡政,就重大政治問題發表獨到的言論。
《每周評論》的主要內容,大致可分為12個門類,包括:國外大事述評,國內大事述評,新文藝,文藝時評,國內勞動狀況,新刊批評,以及社論、選論、讀者言論、評論之評論、隨感錄和通信。內容的設置體現出強烈的現實性和政治性。而同樣作為《新青年》的創始者之一的胡適,則仍然堅守“不談政治”,幾乎很少在《每周評論》上發聲。后來,胡適曾經回憶道:“在民國六年,大家創辦新青年的時候,本有一個理想,就是二十年不談政治,……七年,陳先生和李大釗先生因為要談政治,另外辦了一個《每周評論》,我也不曾批評它。他們向我要稿子,我記得我只送了兩篇短篇小說的譯稿去。”[3] 212“二十年不談政治”之約雖然確有其事,但陳獨秀似乎從未“履約”。胡適是因為“看了出版界的孤陋,教育界的沉寂,……方才打定二十年不談政治的決心,想要在思想文藝上替中國政治建筑一個革新的基礎”[2] 196。而陳獨秀自始至終都將思想文藝上的變革看作是政治變革的一種手段和途徑。他甚至還在“不談政治”的《新青年》雜志上公開發表了一篇名為《今日中國之政治問題》的文章,表明自己的立場。而且明確表示,“我現在所談的政治,不是普通的政治問題,乃是關系國家民族根本存亡的政治根本問題。此種根本問題,國人尚無徹底的覺悟,急謀改革,則其他政治問題,必至永遠紛擾,同亡國滅種而后已!國人其速醒。”[4] 221
陳獨秀將政治問題視為關系到國家和民族存亡的根本問題,這和他創辦《新青年》、倡導新文化運動的初衷是一致的。因為陳獨秀始終存有民族危亡的危機感,而早期的政治實踐使他深知,救亡雖是一個政治問題,但單純以政治的手段是很難解決的。所以,他將政治問題的解決訴諸于思想和文化的革命。這種看似獨辟蹊徑的方式,其根本的目標還是解決關乎民族危亡的政治問題。所以,陳獨秀不會,也不可能真的“不談政治”。但是,他需要一個契機和一個只屬于他自己的陣地。這個契機,就是1918年巴黎和會召開之際,當時國人樸素的愛國熱情高漲;這塊陣地就是《每周評論》。從一定意義上說,《每周評論》與《新青年》之間形成了極好的互補關系。如果說《新青年》是陳獨秀建立的思想啟蒙“中樞指揮部”的話,那么《每周評論》就是“前沿陣地”;如果說《新青年》在廣義的“五四時期”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的話,那么在狹義的“五四事件”前后,起到推波助瀾和引領方向作用的,毫無疑問是《每周評論》。
對于《每周評論》的辦刊宗旨,陳獨秀在刊物的發刊詞中講得十分清楚:“主張公理,反對強權。”[4] 584陳獨秀極好地利用了巴黎和會這個切入點,他所談到的“公理”和“強權”都有著明確的指向,絕不僅僅是字面意義上那么簡單。一方面,他寫道:“德國依仗著他的學問好,兵力強,專門侵害各國的平等自由,如今他打得大敗,稍微懂得點公理的協約國,居然打勝了。這就叫做‘公理戰勝強權。”[4] 583在這里“公理”指的是國家主權和平等自由,“強權”指的是對國家主權和平等自由的侵害。從陳獨秀的行文表述中可以推斷,在他看來,即便是協約國也并不是因為他們尊重“公理”而戰勝的,但是他和當時愛國熱情高漲的國民一樣,也對戰勝的協約國抱有樸素的幻想,即:通過這次大戰,所謂的國際“公理”可以得到伸張,“強權”則會被壓制。所以陳獨秀選擇的這個切入點,確實是當時國際社會的頭等大事,同時也事關中國權益甚至是國家興亡,極大地迎合了國內大眾關注的焦點。
與此同時,他還寫道:“美國大總統威爾遜屢次的演說,都是光明正大,可算得現在世界上第一個好人。他說的話很多,其中頂要緊的是兩主義:第一不許各國拿強權來侵害他國的平等自由。第二不許各國政府拿強權來侵害百姓的平等自由。”[4] 583-584誠然,陳獨秀的表述,再次體現了他因認識的局限而造成的對時局的某些幻想,若不然,他沒有理由會因為伍德羅·威爾遜總統所提出的所謂“十四點原則”而稱他是“世界上第一個好人”。但陳獨秀的重點并不在于吹捧美國總統,而在于引用他所提出的見解,進而把國際上的“公理”與“強權”之辨引向國內。于當時的國內而言,“公理”既指百姓的平等自由,又指以新文化運動所倡導的科學、民主為主的新思潮的普及;“強權”自然指的是國內的軍閥政府和混亂的政局。這樣,《每周評論》的辦刊宗旨,就與國際形勢和中國民眾對于收回國家主權的訴求,以及陳獨秀一貫所追求的解決關乎國家民族危亡的政治問題統一了起來。
二、銳評國際時政
《每周評論》所主張的“公理”首先是所謂國際公理。但隨著事態的發展,巴黎和會上所發生的種種逐漸使人們意識到,所謂的國際公理不但和中國以及中國國民毫無關系,甚至只是當時國人一廂情愿的臆想。陳獨秀對此的認識自然也經歷了一次轉變。此前,因為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出的“十四點原則”,似乎代表了所謂的“公理”,所以,陳獨秀稱其為“世界上第一個好人”。同時,對這些“公理”陳獨秀也同樣抱有幻想,因為“公理”不但可以解決國際問題,也同樣可以用來解決國內的問題。威爾遜在巴黎和會之前提出了這樣的見解,“美國加入歐戰之時,非獨因為中歐帝國之宗旨不合,應受各國愛慕自由、公理者所抵抗,但因為其圖謀破壞法律之野心,已見于實行,激動吾人之心。”[5] 4時任北洋政府總統馮國璋也隨后附和道,“永久之和平……根本解決旨在打消各方軍閥謀擴充個人勢力之野心。但使今日具有武力之人,能發生一種覺悟,知武力之不可恃,法律之不可違,民意之不可抹煞,勿憑借地位以逞私見而動輒發難,則國家從此可以安定。”[5] 4一時間,似乎“公理”可以放之四海而皆準:如果一國憑借武力侵犯他國主權是有違“公理”,那么在某國國內如果有人憑借武力侵害國民的權利同樣有違“公理”。因此,陳獨秀對兩位總統所言都“佩服得很”,因為“一國中有了擴充個人勢力、破壞法律的野心家,不但國內人民要反對他,就是外國人也要興師問罪哩!”[5] 4
然而,形勢很快急轉直下。在1919年1月18日召開的巴黎和會上,英國、法國等幾個老牌歐洲強國開始把持會議的進程,而新晉強國美國的呼聲并不為人所重視。這樣的氣氛使巴黎和會從對“公理”的主張,逐漸撕掉偽裝,成為幾個強國對利益的分贓。這種情況使陳獨秀逐漸從幻想的迷夢中清醒過來,歐洲列強的嘴臉在他眼中也逐漸清晰起來。他寫道:“如今那海洋自由問題,國際聯盟問題,巴爾干問題,殖民地占領問題,都是五個強國在秘密包辦。至于弱小國的權利問題,縮小軍備問題,民族自決問題,更是影兒沒有。”[5] 11而被陳獨秀大加贊賞的威爾遜總統及其“十四點原則”,雖然并沒有戴著“假面”,但“也是多半不可實行的理想……”那位曾經的“世界上第一個好人”就成了“威大炮”[6] 344。
與此同時,“公理”不但在解決國際問題時被無視,在某些國家國內也遭到了踐踏。先是傳來巴黎和會被五強壟斷,小國利益受損而無處伸張的消息;繼之而來的是與會各國,包括戰敗國在剿滅進步力量的問題上達成一致,各國要組建軍隊遠征俄國,以及德國進步力量的領袖卡爾·李卜克內西的死訊。接連傳來的壞消息使陳獨秀痛心疾首,他在短短百余字的評論中連續發問:“公理何在?”[5] 13至此,陳獨秀徹底認清了巴黎和會上“公理”的真實面目。當然,并非所有的消息都令陳獨秀感到沮喪,來自俄國的消息似乎是黑暗中的一絲光明。因為“英美兩國有承認俄國布爾札維克政府的消息”,陳獨秀認為,“十八世紀法蘭西的政治革命,二十世紀俄羅斯的社會革命,當時的人都對著他們極口痛罵,但是后來的歷史家,都要把他們當作人類社會變動和發展的大關鍵。”[5] 29
《每周評論》所主張的“公理”自然也包括對國家主權的維護。巴黎和會召開之前,民眾對于國家主權的部分恢復,尤其是收回被德國占領的山東,進而廢止在一戰期間受到日本的脅迫而簽訂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普遍抱有熱望。然而,這種樸素的愿望和殘酷的現實之間存在巨大的落差。巴黎和會開始后,出現了國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日本很有可能要接替德國的地位,接管其在山東的一切權益。而且,中國代表團在巴黎和會上處處被動:首先,日本代表團原本看似“友好”的態度,在巴黎和會開始后出現了180度的轉向,令中國代表團措手不及;其后,日本方面在會上披露,曾于1917年2月與英、法、意三國達成秘密協定,三國承諾在戰后幫助日本獲取德國在山東的各項權益;進而,日本代表團又再次披露,一戰期間中國軍閥政府曾與日方簽訂一系列秘密協議,其中就包括關于在山東境內修建鐵路的借款,并將鐵路建成后的經濟收入作為抵押,等等。日本代表團的“組合拳”目的極為明顯:會前示好以麻痹中方;披露與歐洲列強的協定,削弱中方的外部援助,并孤立美國;披露與中方的密約,企圖在法理上否定中國主張收回山東權益的合法性。而所謂的“中日親善”,只不過是一個外交上的幌子,其曾經做出將山東權益“交還中國”的所謂承諾,則早已被拋諸腦后。
實際上,陳獨秀對所謂的“中日親善”早有清醒的認識。青年時期的陳獨秀,正是因為“甲午”戰敗在他思想上的沖擊,第一次有了民族存亡的危機感;而他后來留學日本的經歷也一再提醒他,這個一度被我們視為“蕞爾小國”的國家,其野心要遠遠大于吞并中國。所以,日本與中國絕不可能有什么“親善”。因此,他寫道,“大家要明白東洋永久的和平,必須以國民的親善為基礎。因為國民的親善,才算真親善;有真親善,才有真和平。單單軍閥的親善,不但是假親善而且是破壞和平的種子。此時要提防的,正是他們軍閥在那里秘密親善……”[4] 588雖然陳獨秀對歐美各國、對所謂的國際“公理”還曾經一度抱有幻想,但是對日本的嘴臉一向有清醒的認識。而事態的發展也猶如陳獨秀所預言的那樣,日本人很快撕下了偽善的面具,露出了猙獰的真容。對此,陳獨秀揭露到,“此次歐戰,乃是公共對敵的義舉。所以出力的各國,不曾向塞(塞爾維亞)、比(比利時)、波蘭要求報酬。而口口聲聲說中日親善的日本,偏偏要把山東的鐵道、礦山,做青島交還的條件。中日親善,原來就是這樣!”[5] 12
三、剖析中國政局
陳獨秀創辦《每周評論》,將關注的焦點放在當時國人最為關注的巴黎和會和山東問題上,實際上是利用這樣一個契機,以實際的行動投身到解決關乎國家和民族存亡的政治問題中去。所以,關注巴黎和會只是陳獨秀審視國內政局變化的某種途徑,而針砭時弊,揭露當局政府的丑陋行徑才是真正的重點所在。而且,第一次世界大戰甫一結束,陳獨秀就已經明確指出:“戰后世界上各國的思想制度,都要大大的改變,這是逃不出的事實”,而對于“我們東洋民族,對于戰后的覺悟和要求,最要緊的是對內對外兩件大事。對外的覺悟和要求,是人類平等主義,……對內的覺悟和要求,是拋棄軍國主義,不許軍閥把持政權”[4] 585-586。人類的平等主義以及消除歧視,并非一國之力即可完成,而且對于當時的中國來講,還不具備討論這些事情的基礎。而陳獨秀所說的“對內的覺悟和要求”才是重中之重。所以,陳獨秀評論巴黎和會,抨擊中國外交的失敗,其最終的目標都指向當時腐朽而混亂的當局政府,試圖并促使其做出順應潮流的某些改變。
陳獨秀首先將矛頭指向出賣國家主權的“親日派”,正是他們的賣國舉動才造成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外交挫敗。因此,陳獨秀就在《每周評論》上寫道,“章宗祥、曹汝霖、江庸、陸宗輿,……不知道社會上因為什么說他們是親日派的四大金剛。”[5] 31而陳獨秀說“不知道”原因實際上本身就是一種諷刺,因為他隨后不止一次列舉了這些人的賣國罪證。先是曹汝霖,“破壞鐵道統一的功勞,也算曹汝霖第一。這回設法妨害巴黎專使提案的親日派賣國賊,還沒有查實是誰,上海商業公團又居然歸功于曹汝霖。”[5] 33然后是陸宗輿,“為了吉、黑兩省金礦森林借款的事,那中華匯業銀行總理陸宗輿,給中華民國農商總長、財政總長的信,滿紙的貴國,貴政府。”[5] 33到后來的五四事件中,曹汝霖、陸宗輿包括章宗祥,以極其另類的方式成為了事件的“主角”,也就不難理解了。
與此同時,陳獨秀也十分清醒地認識到,之所以會出現“親日”分子和賣國賊,其根本原因還在于當時中國的政治環境。當時,中國表面上看是統一國家。但是,北方是披著“共和”外衣,實際上由軍閥控制的北洋政府;南方以廣州為中心還有一個反對北方的軍政府。同時,全國各地大小軍閥不計其數,彼此攻殺爭斗,十分混亂。大多數軍閥勢力也都會向外國勢力尋求幫助,籌碼自然就是出賣國家主權。所以,陳獨秀對當時中國的政局抱有徹底的批判態度。在國家的政體上,“共和”顯然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幻,陳獨秀不禁發問,“古時專制國,皇帝就是家長,百姓就是弟子。此時共和國,總統算是公仆,國民算是主人。家長式的皇帝下一道上諭,拿那道德不道德的話來教訓百姓,原不算稀奇。現在公仆式的總統也要下一道命令來教訓國民,這是怎么一回事?”[5] 2實際上揭露了當局政府假“共和”真專制的本質。在國家的治理方式上,陳獨秀不禁再次發問,“殊不知野蠻之國只有軍治,文明之國只有民治。地方治安,應該是地方官的責任。請問民治以外,軍治是什么?”[5] 5他還進一步指出,“我們中國的人民不但養了官,還養著許多官來殘害人民。”[5] 6這表明,陳獨秀早已認清了當局政府提出的所謂“軍民分治”的本質。因為,在陳獨秀看來,文明的政府不會殘害人民,更不會提出“軍民分治”這種帶有根本性錯誤的政策來。而當有人在討論中國政治的未來是實行“武治”還是“文治”時,陳獨秀則提出了自己更加深刻的見解:“中國的武治主義,就是利用不識字的丘八,來壓迫政見不同的敵黨;或者設一個軍政執法處,來亂殺平民。中國的文治主義,就是引用腐敗的新舊官僚,來吸收人民的膏血;或者是做幾道命令,來興辦教育、工商業,討好外國人;做幾道命令來提倡道德,提倡節孝,提倡孔教,討社會上腐敗細胞的好。”[5] 8此外,他還做了兩個頗為形象的比喻:“軍人的武治主義,是發大熱的傷寒病,現出早晚就要命的樣子,但是熱退病就好了。官僚的文治主義,是毒菌傳遍血液的楊梅瘡,眼前表面上雖不大覺得什么痛苦,一旦毒中腦部或是脊髓等處,卻是無法可治。中國政界傷寒病還沒好,楊梅毒又正在那里極力發展,非趕快把‘安體匹林和‘六百零六并用不可!”[5] 30以陳獨秀的觀點,當時無論是“武治”還是“文治”都不可能將中國引向光明的未來,甚至“武治”和“文治”本身,就是造成中國政局混亂、外交失利、百姓生活困苦的重要原因。而這二者相比較,“文治”的問題似乎要更加嚴重。“武治”手段殘酷,更容易引起反抗,疾風驟雨的反抗結束后,“武治”會被推翻,也就是“熱退病就好了”。但“文治”,涉及到了人的思想、民族意識、文化傳統以及國民教育,等等,都是關乎國家根本的重要問題。這些問題要解決,要改變現狀,必須用“猛藥”方可。
陳獨秀對中國的未來自然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在《每周評論》發表了《除三害》一文,深刻分析了當時造成中國政局混亂的主要原因。陳獨秀所說的“三害”,第一是軍人害,也就是當時控制政府或割據一方的軍閥,他們“無惡不作”,“直弄得全國人民除軍人外都沒有飯吃”;第二是官僚害,特指“中國式官僚”,他們的一生之愿“長在謀官做,刮地皮,逢迎權貴,欺壓平民”,他們危害中國決不在軍閥之下;第三是政客害,“滿口政治、法律,表面上雖然比軍人、官僚文明的多,但是用X光線一照,他們那搶錢搶位置的心眼都和軍人、官僚是一樣”[4] 589-590。雖然以今天的目光來審視,陳獨秀的分析并沒有完全切中要害,但也確實不容辯駁。正如他自己所言,“中國若不去除這三害,政治能有清寧的日子嗎?”為此,他寫道:“若想除這三害,第一,一般國民要有參與政治的覺悟,對于這三害,要有相當的示威運動。第二,社會中堅分子,應該挺身出頭,組織有政見的有良心的依賴國民為后援的政黨,來掃蕩無政見的無良心的依賴特殊勢力為后援的狗黨。”[4] 591
這段極具戰斗性的總結,實際上道出了陳獨秀思之已久的主張,那就是進步分子乃至普通民眾應該將對政府的不滿轉化為實際行動。后來,在五四運動過后多年,陳獨秀將這種“直接行動”概括為五四運動的精神內核之一。這實際上也是陳獨秀一貫的主張。倡導新文化運動,發動思想和文學上的革命,可看作是陳獨秀參與評論政治的熱身運動;《每周評論》則可以看作是陳獨秀評論政治的專屬“賽場”;而要真正做出成績,陳獨秀自然是希望他對政治的評論,能夠轉化為促使民眾以力所能及的實際行動,直接投身政治實踐的動力。從這個角度上來講,《除三害》這篇文章,可以看作是陳獨秀的一篇試探性的戰斗檄文。文章發表后一周,另一位《每周評論》的主要撰稿人李大釗,發表了《興三利》一文,一方面是對陳文的贊賞與回應,另一方面也是以自己的方式提出改變中國命運的方式。他寫道:“同社只眼主張除三害,痛快的很。吾愿同時也能興三利。哪三利呢?開首,多多培養進取、有為、肯犧牲、負責任的少年,專門而博文的學者;其次,實行科學教育,使人人對于事物都抱著遵守科學法的態度,都是批疑之膽大而容受之心虛;最后第三,創辦種種真正絕對的民本事業,成立種種真正絕對的民本制度,務令人世是人的人世,不再是帝王軍閥的人世,不再是官僚政客的人世,不再是資本家財主的人世。”[3] 212
李大釗所提出的解決問題的方式,是根本性的變革,同時也具有一些理想化的色彩,而且這些方式與陳獨秀的主張有很大的不同。盡管二者的目標是一致的,但是,李大釗的這套方案傾向于“緩”,而陳獨秀則在期待一場疾風驟雨式的變革。對于中國的未來,當時的陳獨秀并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愿景,但是對于解決當時國內政局的混亂,實現國內的和平,陳獨秀是有系統的主張的。他曾經在《每周評論》上陸續發表了《我的國內和平意見》六篇,“希望用和平的方法,調節目前的政局”[6] 329。雖然這一系列評論,是對即將開始的“南北談判”的預期與展望,但實際上陳獨秀在“三害”的基礎上,又提出了關于改變中國政治現狀的六個基本問題,包括:永久和平問題,廢督問題,裁兵問題,國防軍問題,國會問題,憲法問題,等等[6] 329-342。而要解決這些問題,就必須全體國民積極行動起來,直接投身于政治運動,甚至直接發動一場疾風驟雨式的變革。顯然,這些評論和宣傳為五四運動的發生和發展奠定了思想和輿論的基礎。
四、蓄力五四運動
誠如陳獨秀自己所言,五四運動的發生絕不是因為某個人、某件事或者某個刊物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而是中國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然而,重大歷史事件的發生需要社會、經濟、思想、文化、政治等諸多方面因素在量變上的積累,而要促成質變的發生,也必須適時加入“催化劑”的作用。五四運動爆發的直接原因,從外部來看,是中國作為“戰勝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外交失敗而帶來的巨大的心理落差,再加之數年之前“二十一條”給國人帶來的深深恥感;從內部來看,是長時間混亂無序的政治格局,以及遷延時日毫無希望可言的所謂“南北和談”給民眾帶來的憤怒與失望。《每周評論》和它的主編以及主要撰稿人之一的陳獨秀,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兩個敏感點,以“緊密配合著國內外的重大政治事件,用進步的觀點加以報道和分析,提出自己的意見”的突出特點[7],成為五四運動爆發的重要催化因素之一。
首先,《每周評論》緊跟國內國際的時政熱點,影響力與日俱增,使其成為當時可以左右進步力量和青年學生輿論導向,進而催發五四運動的重要導向性刊物之一。實際上,《每周評論》存在的時間并不長。自1918年12月創刊,到1919年8月停刊,前后不到一年的時間,僅僅出版了37期。在這其中,1919年5月4日之前,出版19期;第20期到第25期出版于五四運動期間;而隨著1919年6月11日,主編陳獨秀遭當局逮捕,自第26期開始由胡適擔任主編,而26期之后的《每周評論》在關注的焦點和辦刊風格上出現了重大的轉向。也就是說,《每周評論》一半的“生命”,在致力于為后來發生的五四運動“蓄力”,積累輿論的基礎和影響力。一方面,《每周評論》憑借《新青年》成功積累下的讀者基礎,成為這些讀者“談論政治”的平臺。五四運動之前,《新青年》的銷量驟增到16000余份,“若一人讀一份,就是一萬六千余人。而像北大,長沙第一師范學校,一份雜志往往是十幾人甚至幾十人閱讀,那么他的讀者群就是十幾萬甚至幾十萬。”[8]《每周評論》與《新青年》幾乎是同一批編輯人員與撰稿人,主編又同樣是陳獨秀,憑借《新青年》的影響力,《每周評論》的銷量自然是有保障的。另一方面,《每周評論》主要評論政治,關注國內外時事,憑借其反應迅速、內容豐富、批判現實等特點,成為進步力量和學生了解時政、評論時政的重要途徑。如果說《新青年》在這一時期的作用體現為啟迪民智、教育青年的話,那么《每周評論》則是將這些接受了“思想啟蒙”的青年引向對政治的關注,進而通過對時政的評論與批判進一步教育青年,從而增加進步青年從政治評論到政治實踐的可能。
其次,作為《每周評論》的主編和主要撰稿人,陳獨秀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通過“談論政治”,逐漸實現了從“精神領袖到政治領袖的轉變”[9]。與《新青年》不同,《每周評論》是陳獨秀為自己搭建的“談論政治”的舞臺,同時,他還開創了名為“隨感錄”的欄目,發表了大量“短小精悍、潑辣新奇”的時評短文[10]。陳獨秀的文章自選集《獨秀文存》第二卷,共收錄了他曾經在《每周評論》上發表的“隨感錄”98篇,其中有72篇發表于五四運動之前,26篇發表于五四運動期間。這些文章篇幅都很短,從幾十字到數百字,但言辭犀利,點評深刻,視角獨特,入木三分,極具陳獨秀本人的特點和風格。從相關實踐看,他絕不會因為這些犀利的文字而滿足單純地做一個批評者或者政論家,他始終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現實政治的參與者,成為進步青年參與現實政治的倡導者和引路人。《每周評論》的創刊是第一步,它標志著新文化運動由單純的思想啟蒙和文化革命開始與現實的政治更加直接和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而陳獨秀在《每周評論》上發表的文章,尤其以《歐戰后東洋民族之覺悟及要求》《除三害》和《朝鮮獨立運動之感想》等為代表,將國際上的政治與國內的政治現實聯系起來,并或明或暗地一再號召,青年學生要有以實際行動參與到政治當中的覺悟。這樣,新文化運動的精神領袖雖不能說已經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政治領袖,但以陳獨秀在五四之前所積累的影響力,已經足以在即將到來的學生運動中,為進步青年指引方向。
最后,陳獨秀深知,“要斗爭就要組織起來,行動起來。”[2] 200在《新青年》和《每周評論》的影響下,五四運動前夕,大量的學生組織和報紙刊物如雨后春筍般不斷出現。這些學生團體和刊物“或多或少是在《新青年》的影響之下組織起來的”[11],有關統計表明,《每周評論》創刊后,仿照它的形式,僅在1919年“至少出現了四百種白話報”[12]。在眾多的學生團體和報刊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國民社和新潮社。國民社是1918年5月成立的“學生救國會”改組而來的,于1918年10月20日成立。國民社創辦的《國民》雜志則創刊于1919年1月,其宗旨是“(一)增進國民人格;(二)研究學術;(三)灌輸國民常識;(四)提倡國貨”[3] 223。其核心成員包括鄧中夏、高君宇等,李大釗是《國民》雜志的重要撰稿人之一。新潮社是由北京大學文科(中文系)的學生組織的社團,“新潮”實際上是英文Renaissance,即文藝復興。1919年1月,該社仿照《新青年》創辦《新潮》雜志,介紹西洋近代思潮,批評中國現代學術。新潮社的主要負責人傅斯年和羅家倫則是五四事件當天,學生游行的實際領導者。此外,還包括《每周評論》主要撰稿人之一的王光祈創建的“少年中國學會”,鄧中夏在北京大學組織的“平民教育演講團”,以及毛澤東在湖南創立的“新民學會”,等等。這些社團無一例外都受到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其領導者都是《新青年》和《每周評論》的忠實讀者。因此,陳獨秀和《每周評論》對五四的“蓄力”,不僅僅在于對新思想的倡導與宣傳,還在于創造了思想革命和政治斗爭相結合的契機,更重要的是,為即將到來的政治實踐準備了一大批已經被組織起來的忠實的革命先進分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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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埃德加·斯諾. 西行漫記[M]. 北京:三聯書店,1979∶129.
[12]胡適選集[M].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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