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盟規制圖書館絕版作品數字化利用的版權立法實踐與啟示

摘要：歐洲圖書館在數字化進程中受到絕版作品版權問題的影響。為此，歐盟在最新的立法實踐中采取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予以規范，該項制度具有平衡利益關系的優勢，既消除了圖書館取得授權的法律羈絆，又較好地維護了權利人的利益。我國圖書館數字化建設過程中面臨的絕版作品版權問題應堅持從國情出發，學習借鑒歐盟立法，創新版權制度，對涉及的具體法律問題做出科學與全面的設計安排。

關鍵詞：歐洲圖書館;絕版作品;版權管理;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

中圖分類號：D923.41文獻標識碼：A

DOI：10.13897/j.cnki.hbkjty.2019.0099

獲取信息權的實現是社會發展的必要條件，在一個信息社會里，信息必然被視為社會發展的基本資源，每個人都應該平等地獲取[1]25-26。作品絕版以致公眾無法從商業市場得到，必然影響信息獲取權的實現。圖書館對絕版作品數字化并向公眾提供數字信息服務，是化解絕版作品供需矛盾的重要路徑之一。但是，圖書館數字化利用尚在版權保護期內的絕版作品卻受到了來自版權法的束縛，這成為國際社會創新圖書館版權制度的焦點問題之一。歐洲是世界上版權理論研究和立法實踐最活躍、最領先的地區之一，針對圖書館數字化利用絕版作品的版權問題，2018年9月23日歐洲議會通過的《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從歐盟層面采取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予以規范，這既是歐盟關于圖書館版權立法的最新成果，又為其他國家和地區改革圖書館版權制度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和借鑒。

1歐盟對圖書館數字化利用絕版作品版權立法的動因

本世紀初，美國谷歌公司攜“數字圖書館計劃”登陸歐洲，對圖書進行大規模掃描，引發歐洲各國對文化遺產安全的極度擔憂，因為這些國家普遍具有文化血脈情節，強調民族文化的純潔性和傳承性，重視對文化遺產的保護。為了抵御谷歌公司對文化資源的壟斷和侵占，歐洲許多國家掀起了針對性的此起彼伏的訴訟浪潮。同時，波蘭、意大利、法國、德國、西班牙等國家元首聯名致信歐盟委員會，呼吁打造歐洲統一的數字圖書館，以便對谷歌公司形成反制。作為回應，歐盟委員會于2005年6月發布歐洲信息化進程指導文件——《i2010—促進歐洲信息社會的經濟和就業增長》，其中把數字圖書館列為優先開展的“旗艦項目”之一[2]69。同年9月，歐盟委員會又出臺《i2010：數字圖書館報告》，推出“歐羅巴娜計劃”（即“歐洲數字圖書館計劃”，又稱“Europeana”），大力推動歐洲文化資源收集、存儲、交流和獲取的統一的數字平臺建設。

“歐羅巴娜計劃”的實施遇到了諸多阻力，最重要的非技術問題就是包括絕版作品在內的文化資源數字化導致的版權利益沖突。一方面，按照2001年歐盟頒布的《信息社會版權與相關權利協調指令》（以下簡稱《指令》）第5條版權限制與例外制度的規定，圖書館只能對絕版作品進行數字化復制并在圖書館“建筑內”傳播，不能提供用戶遠程訪問，而且圖書館還要承擔對權利人經濟補償的義務。顯然，這種規定制約了公眾對絕版作品的接觸性和可獲得性，不利于文化資源價值的發揮，也加重了公共財政的負擔。如果圖書館對絕版作品開展超出《指令》第5條設置的法律邊界的數字化利用，就必須向權利人或者通過版權集體管理組織尋求授權。然而，圖書館向權利人“一對一”取得授權的復雜性和高成本性，以及版權集體管理機制不健全等問題都使授權活動變得步履維艱，困難重重。圖書館在版權制度中法定的權利的缺失，導致大量的絕版作品游離于數字化項目之外，即出現了所謂的“資源黑洞”問題。為了保障數字項目的進度與質量，改革歐盟版權制度就成為大勢所趨。

協調成員國之間版權制度的差異是歐盟為絕版作品數字化版權立法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按照《歐洲共同體條約》第2條的規定，“共同體”應當為歐洲統一市場的建立提供政策保障，促進成員國之間社會、經濟的融合與一體化。該條約第3條又規定，共同體應當協調成員國的法律，使之達到共同體市場發揮作用的要求[3]819。歐盟從地區層面開展版權立法肇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指令》等法律就是以彌合成員國之間的版權制度差異、保證歐洲內部市場的公平競爭為目的建立的，但是并未收到預期效果，特別是《指令》對版權限制與例外的選擇性規定，使成員國對版權政策有了按照本國的國情與立法傳統進行自主取舍的更大空間。歐盟委員會在2011年和2012年相繼發布的《關于文化資料的數字化和在線獲取及數字保存的委員會建議》《關于文化資料的數字化和在線獲取及數字保存的理事會決定》，以及2015年出臺的《數字化單一市場戰略》都專門涉及了絕版作品的數字化問題，指出要為歐洲版權保護制定統一政策，抵消壟斷權利對知識和信息跨境傳播交流的不良影響，擴大公眾接觸和利用絕版作品的機會。

2歐盟對圖書館數字化利用絕版作品版權立法的最新進展

二十一世紀歐洲新一輪版權制度改革的標志是2015年9月由歐洲議員Julia Reda撰寫的建議報告被歐盟委員會采納，該報告的主要觀點是：《指令》的實施已經不能應對數字版權的挑戰，事實上阻礙了對知識與信息的利用和跨境交流[4]。2016年9月，歐盟發布了《數字化單一市場戰略》最重要組成部分之一的《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草案）》（以下簡稱《草案》），其第7條至第9條專門就圖書館等公共文化機構數字化利用絕版作品作了規定，主要內容是：如果代表其會員利益的版權集體管理組織同圖書館簽定了基于非商業目的的數字化、發行和向公眾傳播其永久館藏中的絕版作品非獨占許可協議，那么該協議的效力延伸適用于該版權集體管理組織的非會員[5]。該條款規定的主要構成要件包括：其一，版權集體管理組織必須具有廣泛的代表性;其二，協議對會員和非會員要一視同仁，對所有權利人的利益提供同等保護;其三，會員和非會員可以在任何時候行使對其享有權利的絕版作品的“退出權”;其四，許可協議應是非獨占許可;其五，協議涉及的被數字化的絕版作品必須是圖書館等公共文化機構的“永久收藏”。

歐盟之所以選擇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來協調不同成員國圖書館對絕版作品的數字化利用，首要原因是該項制度所具備的重要利益平衡功能。其一，該項制度盡管保留了權利人享有的“退出權”，但是卻弱化了“許可權”，呈現出“使用者為中心”的制度特征，有利于促進絕版作品的傳播，符合版權法增加公共福祉的初衷，可以一定程度地改變《指令》把“公共利益邊緣化”的狀態[6]。其二，該項制度具有低成本、高效率的特征，有利于圖書館對絕版作品的大規模數字化授權，特別是有利于數據庫建設。另外，該項制度增加了圖書館對絕版作品數字化利用的“法律確定性”，降低了圖書館面臨的侵權責任風險。其三，該項制度是“權利人自治與國家干預的精妙結合”，具有比較優勢[7]。比如，與合理使用相比，可以使權利人獲得實際的經濟利益（尤其是在版權集體管理采取的集約化授權模式下），而與法定許可相比，又能夠避免法定費率對市場動向的失敏感性。其四，該項制度保障權利人享有異議權、參與權、建議權、退出權，并通過完善的監督機制與措施防范版權集體管理組織濫用權利。

版權法是法域特征明顯的法律制度，往往與一個國家和地區的經濟、政治和思想文化有著很密切的聯系[8]631。歐盟選擇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規范圖書館對絕版作品的數字化利用的另一個重要原因與歐洲的政治生態環境有關。其一，歐洲國家普遍奉行實用主義文化，但是私權自治原則下的版權許可難以化解圖書館數字化利用絕版作品的利益沖突，而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則更加具有平衡版權利益關系、消融現實矛盾的意義。其二，歐洲各國推崇協商文化，認為通過談判和協調，共享利益是解決一切紛爭的重要途徑，而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具備這種功能。其三，在長期的實踐中，歐洲各國建構了相對完整與健全的規范版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法律制度，運作高效、公開、透明，能夠有效地防范與及時懲治版權管理中產生的腐敗行為，贏得權利人和圖書館等作品使用者的共同信任。

共同的文化背景決定了法律價值觀的傾向性，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對法律制度的選擇[9]。歐盟選擇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規范圖書館數字化利用絕版作品與部分歐洲國家的立法傳統與前期實踐同樣有著重要關系。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創制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瑞典，后被其他北歐國家借鑒，在這些國家的版權法中都有對于圖書館的專門規定。比如，丹麥《版權法》第16b條、芬蘭《版權法》第16d條和第26條等。事實證明，北歐國家的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較好地解決了圖書館的數字版權授權問題，這為其他歐洲國家創新版權法積累了經驗。比如，2012年4月，荷蘭國家圖書館通過版權集體管理組織與出版商達成協議，允許圖書館對館藏的屬于“荷蘭文化遺產”的不能從市場獲得的絕版作品數字化，只要是在圖書館的館舍內傳播，圖書館就不必向出版商支付報酬。如果絕版作品的傳播范圍超出圖書館的“物理”館舍，則圖書館需要單獨向權利人或通過版權交易中介組織取得許可[10]。目前，斯洛伐克、匈牙利、德國、波蘭等許多國家也已經在版權法中引入了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

3歐盟立法對我國創新圖書館版權制度的啟示

早在十年前，就有學者指出我國版權限制與例外制度對圖書館數字化利用絕版作品構成障礙，體現出版權利益關系的失衡狀態，明顯制約著對文獻資料的長期保存以及信息服務的開展[11]。歐盟立法的最重要啟示就是在傳遞和鞏固這樣一種價值導向：版權立法的本質是維護公共利益，而非一味地為權利人的利益提供保護。同時昭示，國家為了公共利益，比財產主人更有權支配私人財產[12]34。當權利人的私人利益與圖書館代表的公共利益沖突時，公共利益具有立法的優先價值，只有堅持這樣的原則，才能為圖書館建立適用的版權制度，使圖書館擺脫數字化利用絕版作品的版權之困。

公共利益的實現依托于具體的版權政策。為此，必須為圖書館建立一種具有可操作性的數字化利用絕版作品的制度模式。就國際立法趨勢而言，在數字環境中制定圖書館合理使用制度的阻力重重，除澳大利亞之外，其他國家大多都持非常謹慎的態度[13]183。在此情況下，完善授權制度不失為可行的選擇。有學者認為，歐盟的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具有可借鑒意義，建議我國版權立法將該項制度適用于圖書館[14]。但是，另有學者認為，我國尚未形成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生存發展的制度與環境土壤，將此項制度適用于圖書館對絕版作品的數字化還有難度[15]。的確，目前我國版權集體管理存在的代表性不足、透明度差、運行效率較低等都是對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立法與貫徹執行不可回避的問題[16]175。然而，這不能成為否定我國版權法移植該項制度的依據，恰恰說明與國際先進立法的差距。我國應堅持利益平衡的版權法原則，以解決實際問題為導向，一方面正視和積極解決版權集體管理存在的相關問題，為完善立法不斷創造條件，另一方面要站在公共利益的角度，適時將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引入圖書館工作領域。

版權制度的科學性和全面性關乎立法的正當性與可執行力。因此，應對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在圖書館的適用做出周密的設計與安排。其一，從適用主體來看，公益性圖書館是最重要的主體之一，另外不應排除營利性主體的介入，只要其數字化利用絕版作品的目的是公益性，以便促進公益圖書館與社會資本的合作，聚集大規模數字化作品需要的各種資源，保障文化資源開發的可持續發展。其二，從授權范圍來看，應只授予圖書館享有復制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而不享有匯編權、演繹權等。其三，從適用的客體來看，暫時不應適用于電影和以攝制電影的方式創作的作品、數據庫、計算機軟件、模型作品等附加值較高的作品類型，同時應對絕版作品的出版時間進行界定。其四，從絕版作品信息公示來看，應通過立法規定公示的渠道和公示期限，法定絕版作品的認定標準與認定程序。其五，從保護權利人利益來看，應賦予權利人異議權、退出權、參與權、申訴權，特別是賦予權利人享有獲得報酬權。國家相關部門應出臺付酬標準指南，并應允許非會員享有“單獨付酬磋商權”。其六，從法律救濟來看，應建立完善的監督體系和糾紛解決機制，提高版權集體管理的透明度和公信力，及時發現、制止和懲處損害權利人和圖書館利益的行為。

要重視與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相關的配套法律制度的改革和授權機制建設。其一，消除版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行政色彩，鼓勵競爭，增強自治性，不斷提高代表性。其二，健全作品登記制度，盡量縮小屬于“孤兒作品”的絕版作品數量，便于準確、完整地獲取版權管理信息，以有助于授權。其三，借鑒日本、德國等國家的版權立法，使無人繼承版權的作品直接進入公有領域，克服目前我國《著作權法》《繼承法》將此類作品的版權歸于“集體”或者“國家”而在實踐中出現的授權主體“虛無問題”[17]。其四，學習歐盟ARROW、法國ReLIRE等數據庫的建設經驗，打造法定的絕版作品信息公示數字載體。

調查研究是立法不可或缺的必經程序。事實上，在“歐羅巴娜計劃”實施前，歐盟委員會就注意到了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規范絕版作品數字化的重要法律價值，開展了立法論證探索[18]。比如，早在2007年2月，歐盟“歐羅巴娜計劃”專家組下設的版權小組提出的《關于數字保存、孤兒作品與絕版作品的報告》就涉及了絕版作品的授權問題，而在歐盟2011年10月發布的《關于文化資料的數字化與在線獲取及數字保存的委員會建議》和2012年5月發布的《關于文化資料的數字化和在線獲取及數字保存的理事會決定》又明確要求成員國改善授權，促進絕版作品的跨境傳播，《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對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的立法正是全面深入調查研究和充分論證的結晶。我國應積極開展延伸性版權集體管理制度的立法論證，特別是該項制度針對圖書館適用的調查研究，這不只是立法、司法機關和法學專家的事情，更是圖書館自己的事情，圖書館界應從本行業對絕版作品數字化利用的特點與實際需求出發，深入調研，掌握科學翔實資料，提出有理有據的立法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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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振東（1983-），男，新鄉學院圖書館流通部主任。研究方向：信息資源管理。

（收稿日期：2019-09-23責任編輯：張靜茹）

Practice and Enlightenment of EU's Copyright Legislation of the Digital

Utilization of Out-of-print Works in Library

Li Zhen-dong

Abstract：European libraries encountered copyright problems of out-of-print works in the process of digitalization. For this reason，the European Union has adopted Extended Collective Licensing （ECL） in the latest legislation to regulate it. ECL has a comparative advantage of balancing the interest relationship. It not only eliminates the legal fetters of library authorization，but also better protects the interests of the right holders. To solve the copyright problem of out of print works in the process of digital construction of library in China， the author suggests that，basing on the national conditions， China should learn from EU legislation， innovate the copyright system， and make proper design and arrangements for the specific legal issues involved.

Keywords：European libraries;out-of-print works;copyright management;Extended Collective Licensing（EC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