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與群

●葉春雷

我們知道，儒家“樂群”，道家“善獨”。莊子言：“塊然獨以其形立。”而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詩教”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群”，也即構(gòu)成一個和諧社會。

《莊子·在宥》言：“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這段話，對道家善獨，解釋得很清楚。阮籍有篇《大人先生傳》，描述大人先生，是“勾芒奉轂，浮驚朝霞，寥廓茫茫而靡都兮，邈無儔而獨立”，大人是與小人相對的，大人的特征就是“獨”，就是一空依傍，塊然獨立天地之間。蘇東坡寫《赤壁賦》，開篇就描述自己飄蕩于茫茫大江的那種自在無羈，“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都可看出道家乃至道教“善獨”的影子。

道家的精神氣概，是非常大的，整個大的精神氣概，端在一個“獨”字。莊子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道家的“獨”，可以有這樣兩點：一是人格的獨立，二是精神的自由。說到人格的獨立，那就是不受社會關(guān)系的羈絆，能夠做到我行我素，特別是不受一般社會尊崇的功名利祿的羈絆。我們知道莊子曾經(jīng)受到楚威王的招聘，希望他擔(dān)任楚國的相，但莊子拒絕了。他拒絕的理由很簡單，那就是他不愿意因為做官而讓自己的人格受到約束。無獨有偶，當(dāng)嵇康的朋友山濤推薦嵇康出來做官的時候，他同樣拒絕了。理由之一與莊子如出一轍：“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wù)纏其心，世故煩其慮，七不堪也。”所以道家尚“獨”，首先就在人格的獨立，不委屈自己，要活出自己的真精神；其次說到精神自由，這更是“獨”的深刻內(nèi)涵。莊子在解釋實現(xiàn)“獨”的外在方式時，強調(diào)一個“忘”。莊子說：“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shù)。”“忘”是實現(xiàn)“獨”的行為方式，或者說路徑，而“忘”本身，也促使一個人能學(xué)會獨立思考，從而獲得精神上的絕對自由。獨立人格的樹立，是緣于獨立思考。沒有獨立思考，就不可能有獨立人格。而獨立思考，是通向精神自由的必由之路。就這個意義言，陳寅恪先生所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感覺其精神源頭，應(yīng)該就來自道家“善獨”的思想。

道家“善獨”的思想魅力無須多言。莊子敢于指斥統(tǒng)治者“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就表現(xiàn)出獨立人格的強大魅力。同時，道家人格“與天地者為一”，這種博大的胸懷自然可以祛除塵世間的蠅營狗茍，讓人在一個更加開闊也更加優(yōu)游的舞臺上展現(xiàn)自己，避免了人生被現(xiàn)實的蠅頭微利所束縛，所以人生的格局自然是大的，磅礴的。莊子所謂“十日并出”，就可看出這種“善獨”的人格精神的博大光輝。

自然，我們也應(yīng)該看到，道家的“獨”，也存在著自身的偏頗之處。“遺世獨立”固然可以保持人格的高超，但是，從某種角度說，也可能有避世之嫌。莊子拒絕出來做官，固然保持了“小我”的清高，但是，放棄一個人對社會的責(zé)任，有時也顯得怯懦。就這個意義上，儒家的樂群，可以救道家的一偏。

與道家強調(diào)對這個世界的“忘”不同，儒家強調(diào)的是對這個世界的“愛”。雖然儒家的“愛”是有差等的，不同于墨家的“兼愛”，也不同于西方的“博愛”，但這個有差別的愛，卻像一個個同心圓一樣，是一個由內(nèi)向外擴展的過程。這個由內(nèi)向外擴展的過程，就是孟子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就是儒家的“樂群”。

“樂群”的前提是愛，也就是孟子所謂“人皆有惻隱之心”。我們知道孟子強調(diào)性善，與荀子不同。孟子的性善論，雖然有強迫論證的嫌疑，在邏輯上有很大的漏洞，但是，這個前提卻有很大的意義。因為“人皆有惻隱之心”，才可能“推恩”，將對自己父母子女的愛推及別人家的父母子女，這種“推恩”的思想，是“樂群”的情感基礎(chǔ)。

“樂群”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所謂“五倫”。按照杜維明先生的觀點，“五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朋友有信、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是雙軌的，是人道的。”我很認(rèn)同杜先生的這個觀點。尊重是相互的，這是“五倫”得以實現(xiàn)的基本前提。孟子說：“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更是大膽地說，即使是國君，如果不能順應(yīng)民意，人民也是可以“誅獨夫”的。儒家“樂群”的思想在當(dāng)代依然有其現(xiàn)實價值。本著惻隱之心，將自己對家人的愛推及對陌生人的愛，讓這個社會成為一個秩序井然的充滿溫情的和諧的整體，這是我們多么渴望實現(xiàn)的夢想。

所以我說，中國文化的魅力，就在于有多種可能供我們選擇，同時又可以用一種思想救正另一種思想的偏頗。在處理人際關(guān)系這個大問題上，如果儒道兼綜，各取所長，那么，我們在保持自己人格獨立的前提下，擁有“樂群”的心態(tài)，積極融入到這個社會，把每個人心中珍藏的對家人的惻隱之心投射到陌生的人群，那么我們每個人，就會生活在融融的愛意之中，感受整個社會大家庭的溫暖，那將是多么美好的一種愿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