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朝鮮半島局勢與中美戰略博弈

張政文

2018年以來，朝鮮半島及東北亞局勢發生了一系列重大變化，政治解決朝鮮半島問題正面臨難得的歷史機遇。與此同時，主要大國圍繞朝鮮半島的戰略博弈出現新情況、新特點，也對中國經略周邊帶來新的機遇和挑戰。我們要在“三個堅持”的基礎上，進一步推動“雙軌并行”和“雙暫停”，努力維護地區安全穩定，堅決捍衛我國國家安全和發展利益。

一、半島局勢的新變化

美國總統特朗普上任之初，對朝鮮采取極限施壓手段，朝美關系嚴重惡化，半島局勢持續緊張。但從2018年初開始，隨著半島相關各方一系列互動的加強，半島局勢柳暗花明，峰回路轉，出現了新的積極變化。

1.南北互動

推動新一輪半島局勢變化的主要推手，是朝鮮領導人金正恩。他在2018年元旦的新年講話中，巧妙地抓住了一個破冰半島局勢的契機——韓國主辦的平昌冬奧會。他說：我們真誠希望冬奧會取得成功。而韓國方面則對此做出了積極的響應。在平昌冬奧會的開幕式上，半島南北雙方聯合組隊進場，甚至還組建了聯合女子冰球隊進行比賽。特別是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副部長、金正恩胞妹金與正作為北方特使參加平昌冬奧會的開幕式，更是引起輿論的極大關注。

平昌冬奧會期間的良好互動，有效緩解了半島的緊張氛圍。很快，韓方提出，希望能夠派特使回訪朝鮮。2018年3月5日，韓國安保室室長鄭義溶率領的韓國代表團到達平壤，當天晚上，金正恩在朝鮮勞動黨總部設宴款待。3月6日，鄭義榕回到首爾，宣布了朝鮮半島南北雙方領導人要舉行會面的消息。3月29日，雙方同意南北最高領導人于4月27日在板門店韓方一側“和平之家”舉行會面。這是繼2001年、2007年之后南北領導人的第三次會面，也是北方領導人第一次跨過“三八線”來到韓國，所以消息一出，立即在世界范圍內引起極大轟動。

在這次會面中，朝鮮半島北南雙方領導人簽署了《板門店宣言》，取得了一系列重要共識，特別是雙方確認了通過完全棄核實現半島無核化的共同目標，爭取年內宣布結束戰爭狀態，實現停和機制轉換。

2018年5月26日下午，應朝方邀請，在韓朝邊境板門店朝方一側的統一閣，韓國總統文在寅同朝鮮國務委員會委員長金正恩舉行第二次會晤，兩位領導人在會談上就具體落實《板門店宣言》以及成功舉行朝美首腦會談的方案等深入交換了意見。

2018年9月18日至20日，韓國總統文在寅正式訪問朝鮮，韓朝簽署《9月平壤共同宣言》，在維護半島和平及半島無核化方面取得新的重大進展。雙方就努力把半島建設成沒有核武器、核威脅的和平土地并為之早日取得實質性進展達成一致。如果美國根據6月12日簽署的朝美聯合聲明的精神采取相應措施，朝鮮有意采取諸如永久廢棄寧邊核設施等追加措施。朝方還決定，將首先在相關國家專家的參與下永久廢棄東倉里導彈發射臺和發動機試驗場。當天，韓國國防部長官宋永武、朝鮮人民武力相努光鐵還簽署了《〈板門店宣言〉軍事領域履行協議》，作為《9月平壤共同宣言》的附屬協議。韓朝雙方決定將積極采取實質性措施，消除朝鮮半島戰爭威脅，終結包括非武裝地帶區域在內的軍事敵對關系，把朝鮮半島建設成“永久的和平地帶”。

2.朝美互動

其實從美國的角度看半島南北互動，特朗普內心也是糾結的：一方面，他想掌握局勢發展的主動權，不愿意置身事外;另一方面，又不愿意表現得過于急切希望朝美關系解凍。2018年3月8日，作為特使訪問美國的韓國青瓦臺國家安保室室長鄭義溶在華盛頓白宮說，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委托韓方向美方轉達他希望盡快與美國總統特朗普會面的意愿，特朗普同意在5月之前與金正恩會面。由此拉開了朝美互動的序幕。

2018年4月1日，美國候任國務卿、中央情報局局長蓬佩奧秘密訪問朝鮮，雙方舉行“極其高級別的”直接對話，并且與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會面。2018年5月9日，金正恩再次會見美國國務卿蓬佩奧，雙方交換了對半島地區形勢的評價和看法以及兩國最高領導層對朝美領導人會晤的立場和意見。2018年6月12日，第一次“金特會”在新加坡進行，會后發表了《朝美新加坡會談聯合聲明》：雙方承諾依照兩國人民對和平及繁榮的愿望，建立新型美朝關系;雙方將合作在朝鮮半島建立長久穩定的和平機制;朝鮮重申了2018年4月27日與韓方簽署的《板門店宣言》，承諾努力實現半島完全無核化;兩國還承諾尋找戰俘和失蹤人員遺骸，包括立即遣返已確認身分的人員。

朝美雙方領導人的會面及其成果，得到國際社會的極大認可。2018年10月初，蓬佩奧再次訪問朝鮮，雙方同意進行第二次“金特會”。2019年元旦，金正恩在新年講話中，再次重申，建立朝美兩國間新型關系，構筑朝鮮半島永久和平機制，實現朝鮮半島完全無核化。2019年2月27日至28日，第二次“金特會”在越南河內進行。但由于在會談中特朗普向金正恩提出了超出雙方已達成一致并準備簽署的《河內宣言》的新要求，遭到金正恩的嚴詞拒絕。

嚴格地說，這樣的結果不能看作失敗，而是一次意外。此后，朝美雙方都沒有輕易放棄，始終保持密切溝通。從特朗普角度來看，他要贏得連任，非常需要有重大外交成果支撐，而且他本人也始終有一個小目標，能獲得諾貝爾和平獎，需要朝美關系取得實質性的突破;從金正恩角度來看，朝鮮已確立“新戰略路線”，強調發展經濟和改善民生，也需要朝美關系取得突破，打破西方長期制裁，為朝鮮經濟社會發展爭取良好的外部環境。也因此，2019年6月30日在板門店進行的第三次“金特會”應該是水到渠成的。在會面過程中，特朗普作為現任美國總統，史無前例地在朝鮮境內走了20步，還向金正恩發出了訪問白宮的邀請。金正恩則表示，經過這次會面，兩人可以隨時見面。

3.中朝互動

就在媒體熱炒“南北會”和“金特會”之時，金正恩卻首先來到了北京。2018年3月25日至28日，金正恩對中國進行非正式訪問，此訪可謂“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回顧過去，2011年12月17日金正日去世，金正恩接班，當時中國黨、政、軍分別同時發表了聲明，可謂史無前例。但因為朝鮮半島核問題等困擾，金正恩始終未能到訪北京。金正恩此訪的關鍵詞，一是當面向總書記、國家主席習近平致賀，二是通報半島局勢的最新發展和變化。并且明確表示：按照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總書記的遺訓，致力于實現半島無核化，是我們始終不變的立場。習近平在會談中則從戰略高度提出四點主張：一是繼續發揮高層交往的引領作用，二是充分用好戰略溝通的傳統法寶，三是積極促進和平發展，四是夯實中朝友好的民意基礎。

半島局勢及朝核問題演變至今表明，首先，它是冷戰的最后遺產。眾所周知，朝鮮問題的產生，原本就是二戰后期大國對于戰后國際秩序安排，特別是對于東北亞地緣政治劃分的結果，是戰后美蘇冷戰的產物。雖然在20世紀90年代初，隨著蘇聯的解體，冷戰在全世界范圍內已基本結束，但只要“三八線”存在一天，朝鮮半島南北雙方還是分裂狀態，冷戰就沒有真正的終結。其次，它也是大國的博弈舞臺。無論是在冷戰期間還是在后冷戰時期，半島局勢始終是重大的地緣政治熱點，特別是第二次朝核危機爆發后，各主要大國圍繞半島局勢和朝核問題展開了激烈的博弈和對抗。因此，如果從更加宏觀的角度來看，半島局勢及朝核問題解決的前景，不僅取決于朝美之間的博弈，更是中美之間戰略博弈的結果。

1.美國在東北亞地緣戰略博弈中的目標和意圖

從奧巴馬的亞太“再平衡”到特朗普的“印太戰略”，美國在東北亞地緣戰略博弈中的目標和意圖，就是要進一步加強在東北亞的前沿軍事存在，打造美日韓“鐵三角”，強化對中國的地緣戰略圍堵。

加強美韓軍事同盟關系。眾所周知，美國在戰后通過建立美韓軍事同盟，長期保持在朝鮮半島的軍事存在，并通過大規模聯合軍事演習一再挑釁朝鮮，對朝鮮施加巨大的軍事壓力，導致半島局勢緊張。美國特朗普總統上任后，進一步加強美韓軍事同盟關系。2017年3月，美國新任國防部長馬蒂斯的首次出訪即到訪韓國，并搶在樸槿惠總統下臺之前，正式與韓國簽署了美國在韓國部署“薩德”反導系統的協議。薩德落戶韓國，美國便在東北亞地區擁有了完整的導彈防御系統：“愛國者”為低層末端反導系統;“薩德”為高層末端反導系統;“宙斯盾”系統則為海基中段防御體系，再加上美國本土部署的中段防御系統，美國在該地區構建的兩層多段彈道導彈防御體系便逐漸形成。如果再加上早先已經在日本部署的“宙斯盾”系統、“愛國者”反導系統等，該地區的攻防戰略平衡或將被徹底打破。中方對于美國在韓國部署“薩德”系統表示堅決反對并采取了一系列反制舉措。2017年10月末，中韓通過外交渠道溝通，韓方認識到中方在“薩德”問題上的立場和關切，明確表示在韓國部署的“薩德”系統按照其本來的部署目的，不針對第三國，即不損害中方戰略安全利益。中方從維護國家安全的立場出發，重申反對在韓國部署“薩德”系統。同時，中方注意到韓方表明的立場，希望韓方妥善處理有關問題。雙方商定通過兩軍渠道，就中方關切的“薩德”有關問題進行溝通。

加強美日軍事同盟關系。長期以來，美日同盟是美國亞太戰略的重要基石。美國特朗普總統上任后，雖然一再要求日本承擔更多駐日美軍費用，甚至威脅退出《美日安保條約》，但更強調美日軍事同盟關系的重要性，進一步加強在日本的軍事存在。2019年5月，特朗普在訪問日本期間，首次登上了日本的“加賀”號護衛艦。日本安倍政權也明確表示要繼續加強日美同盟，并且前所未有地加大了對美軍購力度。與此同時，美日還舉行年度大規模的聯合軍事演習，在美日聯合奪島演習中，特別增加了針對釣魚島方向的離島奪占演習。

打造美日韓“鐵三角”。韓、日同為美國在亞太地區的重要盟友，美國在加強美韓、美日雙邊軍事同盟關系的同時，竭力打造美日韓三邊軍事同盟。一是推動韓日兩國在慰安婦問題上達成和解，化解韓日兩國的歷史恩怨。2015年12月28日，韓國和日本就慰安婦問題談判達成協議，日本方面進行了歷史性的道歉，并承諾給予受害者補償。二是緩和韓日兩國在獨島（竹島）問題上的對立，消除韓日兩國的對抗情緒。三是推動美日韓三國聯合軍演，情報共享，共同建立反導系統。2016年11月23日，韓日簽署了《軍事情報保護協定》。

美國的上述舉措，針對中國的意圖十分明顯，而且產生了十分惡劣的影響和非常嚴重的后果。一段時間以來，中韓關系因“薩德”問題陷入低谷;中日關系因為東海問題發酵而持續緊張;中日韓“自貿區”談判被一再擱置，東亞區域整合嚴重受阻。

2.中國在東北亞地緣戰略博弈中的目標和意圖

長期以來，維護朝鮮半島的和平穩定，維護東北亞的戰略平衡，維護我國國家安全戰略利益，始終是中國在東北亞地緣戰略博弈中的基本目標和意圖。

維護朝鮮半島和平與穩定。中國長期扮演著朝鮮半島“穩定器”的角色，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大國，為維護朝鮮半島和平與穩定做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在半島問題上，我們始終強調三個堅持，即堅持實現半島無核化目標、維護半島和平穩定、通過對話協商解決問題。

維護東北亞地緣戰略平衡。面對朝鮮半島特殊的地緣戰略環境，中國政府積極協調與各方在半島問題特別是朝核問題上的立場，積極推動重啟“六方會談”進程，使問題重回對話軌道。2003年4月23日至25日，中、美、朝三方會談，表明即使是像朝核問題這樣如此復雜和重大的問題也是可以通過對話和談判的方式來解決的。2003年8月27日至29日，北京六方會談，達成了初步共識：解決朝核問題的目標是維護朝鮮半島的無核化地位;各方都不應該采取任何可能激化局勢的行動;朝鮮的安全關切以及各方的關切都應該得到滿足;朝核問題及各方的關切問題應該分階段、分步驟同步得到解決。2005年7月26日至8月7日以及9月13日至9月19日，朝核問題第四輪六方會談在北京舉行。會談發表了共同聲明。這是六方會談迄今達成的最重要的階段性成果。我們呼吁各方支持半島北南雙方改善關系，共同為勸和促談作出切實努力。中方愿在半島問題上繼續發揮建設性作用，同包括朝方在內的各方一道努力，共同推動半島形勢走向緩和。另一方面，面對美國在朝鮮半島的極限施壓舉動，特別是試圖打造亞洲版的美日韓“小北約”，中方堅決反對，強力反制。

與此同時，中國政府也與韓、日等朝核問題相關各方密切溝通，努力推動各方對話和協商，照顧各方關切，平衡各方利益。

維護我國國家安全戰略利益。在朝核問題上，中國不是主要當事方，但也不是“打醬油”的第三方，有著重大的切身利益和關切。朝核問題的原因、責任、根源都不在中國，這不是我們的事，所以中國沒必要主動背鍋;但既然事來了，中國就得管，不然將嚴重危及中國的國家安全和發展利益。如果因朝核問題導致半島局勢嚴重失控，不僅危及地區安全穩定，也將對我國國家安全戰略利益帶來巨大挑戰。第一，將面對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由于半島特殊的地緣環境，一旦半島爆發戰爭，大量難民出逃至我國境內，這將成為我國難以承受之重。第二，將面對核擴散的陰影。一是由此引發新一輪的核競爭，從而導致新的核擴散;二是核技術、核材料甚至核武器本身的擴散。第三，將面對新的戰爭威脅。只要朝鮮擁有核武器，就存在爆發新的戰爭的可能。一方面，如果朝鮮現政權體制從根本上受到沖擊和動搖，迫使朝鮮鋌而走險，挑起沖突或戰爭;另一方面，如果美國不能接受朝鮮擁有核武器的事實，也有可能發動對朝鮮的先發制人的軍事打擊。因此，我們堅決反對任何一方在這一地區的挑釁言行，不允許在中國的家門口生事，決不允許半島生戰生亂。2017年，中方明確提出政治解決朝鮮半島問題的“雙軌并行”與“雙暫停”倡議。“雙軌并行”，指的是解決半島問題應該堅持半島無核化與停和機制轉換“雙軌并行”;而“雙暫停”倡議，是指朝鮮暫停核導活動，同時美國與韓國暫停大規模軍演。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解決半島核問題，維護地區和平穩定，既是各方利益博弈的過程，也是各方共同利益和目標所在。當前，半島和平對話的大勢已經形成，談下去并談出成果成為國際社會普遍期待和共識，政治解決半島問題面臨難得的歷史機遇。中方支持朝方繼續堅持半島無核化方向，支持北南持續改善關系，支持朝美舉行首腦會晤并取得成果，支持有關方通過對話解決各自合理關切。事實表明，朝鮮半島局勢如果管控得好，仍然可以成為維護我國國家安全的重要地緣戰略屏障;但如果局勢失控，則可能成為我沉重地緣戰略包袱，且后患無窮，因此需要我們認真加以應對。

（作者系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指揮學院戰略戰役系教授）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