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呂 游

一

秋天，農民收割完，田地里無一棵莊稼，田地空了。

初冬，樹葉落光了，每棵樹只剩下一樹空枝，樹空了。

列車到終點站了，旅客們都提著行李下車了，列車空了。

周末放學了，學生都走出教室、離開學校，教室、校園空了。

但這一個個空都是暫時的：周一，同學們又都來到學校、走進教室；田地里收割完，農民又播下新的種子；春天，樹又長滿了綠葉；列車到達終點站后，新的旅客又提著行李上車了……

村邊有一塊空地，聽老人說，最早時，這里曾有幾排房，后來坍塌了。之后，這里先后成了麥地、瓜田、果林、菜園……再往前或往后是什么，不知道了。

一塊地，去年空不一定今年空，你覺得空也不一定真空，不是還長有綠草么？空，是地在睡覺、休息、思考，為不空做準備。沒有永遠的空，也無永遠的不空。

二

晴空、碧空、云空、星空、長空，天只有空了才叫天空。“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空。”然而，再仔細看看天空，早有晨暉，夕有晚霞，還有朝陽夕陽，晝有白云陽光，夜有滿天星月，至今想不明白，不空的天空，怎么能是空的呢？

風是空的，空氣是空的，時間是空的，看不見、摸不著，也聞不到、抓不住。古人說，空本難圖。因為風是空的，你很難把它畫出來，你只有通過畫柳枝搖、彩旗飄、水紋動，才能畫出風。

然而，看不見的風，卻有無窮力量，能把大樹吹倒，能掀起滔天巨浪，怎么能是空的呢？

空氣是空的嗎？氣球只有充滿空氣，才能飛上天；汽車輪胎只有充滿空氣，才能負重、奔馳萬里。假如用針扎一下，把里面的空氣全放掉，氣球、車輪都癟了，還能飛上天、前行一步嗎？

空氣中含有大量氧氣，人片刻也離不開它，新鮮或污濁還關乎人的健康，怎么能是空的呢？

時間，讓你的頭發由黑變白、腰由直變彎，讓嬰兒長高、年輕變衰老，讓山化作海、海長出山，讓千萬萬人來了，又讓萬萬人走了，誰說時間是空的？

三

空與不空是辯證的。建樓時，樓前樓后要留有空地，不能樓擠著樓，這空是容積率；每個房間得留有一定高度，不能讓人直不起腰、頭碰著頂，這空是生存空間。樹與樹、人與人甚至星系與星系之間都要留有空間，不能擠在一起。空曠原野，使人心曠神怡；擁擠的城市，讓人耳邊嘈雜頭上痛。

畫畫要留白，這留白就是空。以空為靈，靈處必空。一張白紙上畫幾條木筏小船，空白處就成了水；一幅畫只畫山頂、山腰，空白處就成了朵朵白云。一張宣紙空著，可畫你想畫的畫；若不空、畫滿了，你啥也畫不成了。

木魚是空心的，敲打它時才會出聲；笛子是空心的，吹奏它時才會發出動聽的旋律。若都是實心的，便發不出美妙的聲音。

氣球空空的，才能飛上藍天，若裝滿金子銀子就飛不動了。

一口井表面是空的，井筒好長一段是空的，空的下面卻藏著深深的、取之不竭的內容。

碗空了可盛飯，杯空了可沏茶，柜空了可裝東西，田空了可栽苗，山空了可種樹，操場空了可做操。肚子空了，可品嘗美味；胃一直撐得滿滿，只會縮短壽命。

當一只杯子裝滿咖啡時，人只說這是咖啡；裝滿酒時，人只說這是酒。只有當這只杯子空了時，人們才會說這是一只杯子。

自滿啥也裝不下，空谷才能聽回音，手機有空間才能接收新信息，大腦有空間才能裝下新思想。空手的人，也不會總是一無所獲。兩手空空，才能兩手滿滿；兩手滿滿，必然兩手空空。

昨日看桃花，一樹燦爛；今日看桃花，空余滿樹枯枝。心中無花，不空也空；心中有花，空也不空。空是空無，空生萬物……

莊子說，若一只船撞到你的船，你正要發火，忽發現船上無人，竟是空船，你的火氣便消失了。很多時候，我們也要把一個個煩惱看成一只只“空船”。

四

傳說王勃寫完《滕王閣序》之后，意猶未盡，又寫了一首詩：“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自流。”

王勃在詩最后一句故意空了一個字不寫就走了。在場的人，有人猜“水”，有人言“暗”，有人說“獨”，有人曰“靜”，有人……但都未猜對這個字。

人們趕去見王勃，他故作驚訝地說：“我不是把字都寫全了嗎？”大家都說：“那里是個空（意沒有）字呀！”王勃說：“對呀，就是個空字。檻外長江空自流嘛！”大家一聽連稱“妙”，覺得哪個字也沒有“空”字更恰當，更意境悠遠、令人回味。

水常空自流，人的青春、生命不也常空自流嗎？想想一生時間如流水，許多都像那檻外江水空空流走了。“莫使金樽空對月”“空令歲月易蹉跎”“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世上唯“空”最讓人痛惜。

五

人也是空的，空空地來到這個世界，兩手空空，全身空空，甚至連一塊遮羞的布也沒帶來。

人又空空地離開這個世界，哪怕生前擁有得再多，什么也帶不走，雙手皆空。“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死去元知萬事空”“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死是一個人最大的空。哪怕陪葬品再多，也會被后人挖掘得一干二凈，也會被時間的泥土吞噬得空空。

富貴如浮云，死后都會成空。有一首《空空詩》：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茫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東升西沉為誰動？田也空，屋也空，換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銀也空，死后何曾握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朝走西，暮行東，人生猶如采花蜂。采得百花成蜜后，到頭辛苦一場空！

從宇宙來講，太空也是一個“空”，太陽、地球及星星、月亮也都是飄浮在半空中的，人當然也是飄浮在半空中的，整個世界、宇宙本來就懸浮在空中……時空時空，時空本來就是空的。

宇宙也是兩頭空。大爆炸前整個宇宙是空的，地球幾十億年前也是空的，任何生命也沒有。如今宇宙、地球不空了，但最后還得走向空。空空滿滿，滿滿空空，是大自然的必然規律。

人的一生，說穿了，就是從零走到零、從空走向空，誰也難例外。人來時空、走時空，兩頭都是空的，唯一的是這中間不能空，即要活得充實有價值，最終雖空著手走了但總要留下點什么，只要不留下空，一生就不空。

人走如空空的空氣，什么都沒有了，一切皆空。但空與空的不同是，空氣里還有氧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