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曼

臺灣作家張大春寫作《見字如來》的初衷,是突然發現:當一代人說起一代人自己熟悉的語言,上一代人的寂寥和茫昧便真是個滋味,也不是個滋味。余英時坦然地問賓館服務員:茅房在哪里?服務員卻面面相覷。
我們失去的不僅是時間,還有熟悉的語言空間。
和女兒逛街,看到一款衣服。她說:抹茶色挺好看。我說那是薄荷色,我媽說:啥,就是軍綠色嘛。細一想,我們在對顏色的描述上,都使用的是屬于自己時代的名詞。它們之間素不相識,即使是指同一物,也形同水火。
《啥是佩奇》不過是一部短小的宣傳片,這只英國出生的粉紅色卡通豬,雖然長得古怪,貌似一只吹風機,卻在中國的農歷年末點燃了所有情緒。在擊中人們心中普遍的思鄉淚點的同時,使更多的人看到了城鄉之間,代際之間的隔膜與差異。人們莫名唏噓,時代太快,親情開始被認知的隔膜拉遠。孫兒喜歡的佩奇是爺爺熟悉又陌生的事物。于是,豬還在豬圈里,紅色的鼓風機被做成了佩奇的樣子。
佩奇成為代際鴻溝的詞語挖土機,其實哪里只是鄉村和城市,爺爺和孫子,即使今天,我們在同一屋檐下,語言的洪流也足夠把我們沖散。
一年級的孩子朗讀課文:一座房,兩座房,青青的瓦,白白的墻。大人們陶醉在田園的淡雅寧靜中,城里的小學生卻一臉蒙圈。老師要借助圖片和視頻才能費力地讓他們明白什么是青瓦,不是青蛙。
詩詞課上,給學生講雨打芭蕉的抒情意象,說雨落在寬大的芭蕉葉上,滴滴答答,讓失眠的人心生愁緒。城里孩子說:喔,就像雨落在雨棚上吧。唔,也只有這樣類比,但是,傷感的愁緒卻變成了讓人心煩的噪音。同樣是睡不著的夜里,聽雨打芭蕉的人和聽雨打雨棚的人之間肯定心生裂隙。那些寄托在“雨打芭蕉”詞語上的悠遠與綿長的情感難以獲得新的共鳴體。
張愛玲在《沉香屑》中描述山腰上的白房子:玻璃窗也是綠色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雞油黃足夠傳神,油潤和新鮮如在眼前。女兒看到這里卻很迷惑,聽了解釋,反而說:天,真是讓人惡心的顏色。她們這一代人是真正遠離庖廚的君子,肉和蔬菜一樣,是在超市的暖光下整齊排列的物品,失去殺戮,失去田野的泥土,它們天真無邪。
而使用軍綠色這種詞匯當然有著更加鮮明的時代特色,它也許永遠不會被年輕一代準確理解,因為現在,它已經被橄欖綠代替。我父母生活的軍綠色時代,曾經寄托著仰慕熱血的亢奮的情緒。離開那樣的時代,詞匯和語言連同其攜帶的思維和情感開始不被理解。我們被詞語封鎖在自己的歲月里,彼此之間慢慢疏遠。
閨蜜在朋友圈曬自己的美食:蓮花白,胡蘿卜,歐芹,地中海鹽,意大利醋配上漂亮的沙拉碗。她媽一細看,恍然大悟:蓮花白,我以為是啥子稀奇玩意,就是我們老家種的包白菜,以前要吃整個冬天,連豬都吃得想吐的白菜。同樣的卷心菜,蓮花白的背后是精致的文藝青年給生活嵌出的夢幻花邊,包白菜背后卻是足夠土味的憶苦思甜。
我們成長在自己的世界,詞語已經讓我們形同陌路。吃包白菜的母親和吃蓮花白的女兒隔著萬水千山。也許,有一天,陳詞濫調會是個褒義詞,至少它讓人們還擁有某種粘連在一起的情感,感同身受,而不是只能面面相覷。
代溝這個東西是必然存在的,它不僅存在于我們的思維中,也表現在我們的語言里。就像大地上的巖石,即使相同的堅硬,緊挨在一起,也分屬于不同的白堊紀和三疊紀。
《圣經》中說人類想建造一座通向天空的高塔——巴別塔,上帝卻把人類的語言打亂,讓人們說著不同的語言,從此,團結在一起的人類彼此分離,無法交流,不能理解。
今天的人類,在盡力彌補著各族語言造成的隔膜,人工智能讓即時翻譯、互通成為可能。然而,新的巴別塔正在修建,它下面是我們的父母和孩子。我們一起走來,我們卻漸漸走散。
四川和陜西交界處的某處高速路口,四川境內赫然上書“棋盤關”,頗有塞上風云,金戈鐵甲的鏗鏘之音,千年仍繚繞于行路人的耳畔。陜西境內卻寫作“七盤關”,一眼望去,背后是《蜀道難》中重重疊疊的群山。同一座關口,人們看到的是不同的側面。世界并無不同,只是人站在不同的時空間。我們的詞語也許會成為我們的關隘,然而關隘處總有通衢,那些文字和詞語的背后有無數故事的講述者。說文解字時,我們就能相遇在彼此的光陰中,即使鋪陳轉折,也最終不離不棄,見字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