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冰

一
早晨讀書,讀到嚴歌苓的一篇文章,里面有這樣一段:
“媽媽是個那么健壯的人,一副爽脾氣,怎么可能患這樣可怖的病呢?每次回去探望她,她總是不容分說地拾起(扛起、背起)我的所有行囊,在擁擠的人群里給我開道……”
讀到這里,我的眼淚嘩就流了下來,因為媽媽這樣開道的場景,太熟悉,太親切。我的媽媽,也曾無數次這樣為我開道。
二
畢業后我去了南京工作。有一年冬天,媽媽從家鄉千里迢迢來看我。
那時家鄉沒有直達南京的火車,最直接的方式是坐長途汽車,但姐姐和弟弟覺得這樣不安全,因此勸媽媽不要長途跋涉了。但媽媽堅持要來,她的原話是:“你們讓我去看看她生活的樣子,看完后即使我立刻就死也算可以瞑目了。”
那時我租住在南京長江大橋下的一個老舊小區里,白天我去上班,媽媽門窗緊閉地獨自待在家中幫我做家務。她聽不懂南京話,普通話也聽不太明白,因此顯得有些緊張,不愿與人打交道,雖然小區花園里到處坐著和她年齡相仿的老人。
周末,媽媽說我床上墊的被子太薄,問周圍是否有彈棉花的。我想起一位同事辭職回老家前曾送過我兩床老棉花被,說是從新疆來的棉花,重新彈開一下做墊被特別好。
小區外的菜市場有彈棉花的,幫我們彈好后正好是買菜高峰期。一床十幾斤的笨重棉花胎,店主遞到我手中,媽媽卻一把奪了去,朝我說:“你跟在我后面走!”她是覺得,我穿得那么光鮮時尚,抱著這老式棉花胎,肯定會覺得難為情,因此一定要替我扛下這個包袱。
媽媽扛著它,大步流星地穿越熙攘買菜的人群,跨過一個個攤位,走在前面給我開道,此時,她好像一點也不因為環境陌生而緊張了。我幾分羞澀地跟在她后面,看著她有些滑稽的身影,瘦小卻蓬勃著力量,只覺得心里很暖。
直到家門口,媽媽才回過頭來看我,剛才在路上她擔心棉花胎丑到我,故意不與我說一句話,仿佛我是高大上的白領精英,而她是誰家卑微的女傭。
直到現在,只要看到棉花胎,我總會不由自主想起多年前在南京,媽媽扛著笨大的棉花胎為我開道的身影。
三
從小,我與爸爸的交流就很少,我甚至不覺得他有多愛我們。
我考上大學,他主動提出送我,我不稀罕,但他巴巴地要送,還準備了一年也難得穿一次的白襯衫。長長的車程里,我們幾乎零交流。
走在大學校園里,長年耕于農田的爸爸顯得土氣而笨拙,但在報名、交錢等流程中,他總是在擁擠推搡的人群里用充滿農作印記的粗糙手臂為我開道,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相信“女兒是爸爸的公主”。
去年臘月,父親大病一場。在醫院急診室待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黃昏時ICU病房才有床位空出來。我和姐姐在寒風中推著他的病床往ICU病房走,路上人流來往,我們推得十分費力。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突然費力地提醒我們:“你們讓我的床走在前面開路,你們走我床后。”我和姐姐相視無語,此刻,這個即將要進ICU的老人,還在想著替我們開路,用他的病床。
只要活著,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氣,我們的父母,也會想著怎樣盡可能減少我們人生的阻力。
四
幾年前的春天,外婆去世,送葬的路上,我們一幫孫子孫女急匆匆走在靈柩前面,管事的一位大爺生氣地大聲提醒我們:“要慢慢地走,不要你們開道,只需要你們表達戀戀不舍。”
后來我公公去世,晚輩們也是急匆匆在靈柩前跑,同樣有鄉人大聲提醒:“慢慢地走,要依依不舍。”
是的,即使在最后時刻,替子女開道、保駕護航一輩子的老人,他們索求的,也不過只是一份不舍和依戀的感情。
有人說,衰老,是從父母離去的那一刻才真正開始的。在老一輩人的規矩里,父母在的人,即使已到古稀,也是不能說自己老的。為何不老?因為還有人在前面給你開道,即使體力不支、心力不足,但那份念想和愛,從不曾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