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騷擾進行時
“楚角兒,您的花。”戲園子里的小廝捧著一大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走進屋。
楚鶴吟剛下了臺,臉上的妝還沒有卸去。他坐在銅鏡面前,眼神淡漠,連看都沒有看一眼便道:“拿出去扔掉。”
“這……”小廝犯了難,躊躇著,沒有動作。
就在這時一道清亮的聲音自門口響起:“花給我,你先下去吧。”
一人逆光走來,身穿墨綠色軍裝,腳踏黑色軍靴,腰間系著巴掌寬的皮帶,手中持著馬鞭,整個人身材挺拔,氣勢凌厲得如同一柄蓄勢待發的長劍。
小廝叫了一聲“譚爺”,然后把手里的花束遞給她,出去的時候還不忘幫他們關好廂房的門。
譚緋懷里抱著花,抬步走到楚鶴吟跟前。楚鶴吟不理會她,自顧自對著鏡子摘頭上的簪花。
譚緋把花束放在他面前的木桌上,接著自己也坐上了桌子,噙著笑看他。
楚鶴吟是近幾個月才來梨園唱戲的。聽梨園的戲班主說,他自幼就被人販子拐賣給了戲班子唱戲。這幾年打仗不太平,他之前所在的那個戲班子在逃難時被亂槍誤射,死了好幾個人,所以戲班主把戲班子解散了,然后又把楚鶴吟賣給了梨園。
楚鶴吟唱的是青衣。他長相清雅俊秀,五官輪廓極其端莊秀致,就算是現在從頭上摘簪花的動作也沒有半分陰柔媚氣,反倒是給人一種雌雄莫辨的感覺。
譚緋悠悠地看了他半天,這才不緊不慢道:“前幾日讓事兒纏住了,所以便托花店雇員給你送花。意不誠,扔了便扔了。可今日是我來送,阿吟你會收下吧?”雖是反問句,可她的語氣中并沒有多少反問的意味。
楚鶴吟卸著臉上的妝,淡淡地開口道:“這束花楚某收下了,可楚某希望日后譚司令不要再往園子里送東西了。楚某受不起。”
哪怕是嘴里說著自貶的話,也叫人感覺不到他有半分低賤。又或者說,他根本不怕自己面前這個在瀚城跺跺腳就鬧得能天翻地覆的女司令。
譚緋眸中帶笑:“阿吟你說什么笑?你若受不起,便沒人受得起了。”
“再說了,”譚緋傾身湊近他,在他耳畔輕聲道,“我還沒有送你我真正想送的東西呢。”楚鶴吟冷著臉,轉眸去看那束包裝精美的玫瑰花,并不言語。
譚緋逗弄他:“阿吟難道就不好奇我真正想送什么嗎?”
楚鶴吟依舊不言語。
譚緋笑了笑,繼而在他耳畔低語:“我想把我自己送給阿吟。”
楚鶴吟皺了皺眉,然后把臉扭到一邊:“譚家是名門望族,譚司令雖然是一軍之統帥,可也是個大家閨秀,怎能這般沒皮沒臉,口無遮攔?”
譚緋不置可否:“管他什么禮數、禮儀!我父親生前教導我,天底下規矩這么多,若是全部都遵守,那還不得叫人累死?所以說,什么都比不過自己高興。”
楚鶴吟嗤笑一聲,抬眸看她:“譚司令您高興了,卻苦了旁人了。”他這話仿佛意有所指。
譚緋跟各路高官小鬼打交道,早就混成個中人精,哪里聽不明白楚鶴吟話里的真正含義?
于是她裝傻道:“若是阿吟嫌棄我讀書少,說話粗魯,不懂禮儀,那阿吟可以教我啊。”
楚鶴吟一時語塞,半晌,他道:“譚司令沒有抓住重點,重點是楚某并不心悅譚司令。所以譚司令您的這些行為只會給楚某徒增煩惱。”
他的這些話若說給別的什么世家小姐聽,那定是會讓小姐們羞憤難堪,然后知難而退。
可譚緋是什么人?
她從小被老司令當成男孩養大,自懂事起便跟軍營里的軍官、軍痞廝混,黃腔段子張口便來。用老司令的話來說,那臉皮比長城的拐角還厚!
果然,譚緋仍是沒皮沒臉道:“心悅不心悅的,阿吟先別說得太早。咱倆還沒接觸,說不定咱倆接觸接觸阿吟就改變心意了呢。”
楚鶴吟沉默不語,眉頭皺得幾乎能夾死一只蒼蠅。
譚緋牢記副官的忠告:不要逼人太狠。
看著楚鶴吟神色隱隱有些不耐煩,她見好就收。反正她今日來,就是為了在他面前刷刷存在感。
“那今日我便就先走了,阿吟你好好休息,明早你不上臺,我接你去吃飯。”
她猜錯了,楚鶴吟不是隱隱有些不耐煩,而是怒得很。
楚鶴吟從銅鏡里看著譚緋遠去的身影,直覺自己似乎惹上了一個大麻煩。
這般難纏。
楚鶴吟皺眉,他有些后悔那日自己多管閑事了。
二、英雄救美
第二天,譚緋一大早就去了梨園。
本以為此時園子里會人少清凈,結果熱鬧得跟趕集似的。
一大群人圍著什么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譚緋走近了才聽見人群中央有一道女高音在罵罵咧咧:“……我肯贖你便就是天大的恩賜了!你不就是個在臺上唱戲的戲子嗎?在整個瀚城,我玉姐都是數一數二的人物,敢拒絕我!我看你這小賤蹄子是活得不耐煩了……”女聲嘹亮刺耳,罵的內容簡直不堪入耳。
譚緋一邊暗想被罵的是誰,一邊往人群里擠。
等她擠進人群看清里面的情形后,她怒了。
她竟然看見幾個黑衣人正在毆打她的阿吟!
譚緋大步邁過去,揪起領頭的黑衣人往旁邊一甩,然后掏出槍來上膛,“砰砰”兩聲廢了另外兩個人的腿。
一聽見槍聲,眾人立即作鳥獸散,只剩下那一個披著貂皮罵人的女人杵在原地。
譚緋沒空管那女人。
她先蹲下來查看楚鶴吟的傷勢。
確認他沒傷到骨頭和內臟后,便扶他到廂房里的軟塌上休息。
然后她才有空處理那個鬧事的女人。
那女人是瀚城有名的地痞,不知道做了多少欺壓鄉里的事。譚緋雖厭惡這女人,但她向來不喜歡把事情做絕,況且這種陰毒小人慣會在背地里陰人,所以很多時候譚緋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她忘了,老虎不發威,猴子是會稱大王的。
女人早就嚇得說不出一句話了,癱在地上,抖如篩糠。
三個黑衣人也都躺在地上起不來了。
譚緋拿著槍一步步逼近那地上的女人:“瀚城里數一數二的人物玉姐,你怕什么呢?嗯?”她冷笑著蹲在女人跟前,舉起槍抵在女人額頭上,“欺軟怕硬、欺男霸女的事兒干上癮了是吧?我上一次放過你弟弟,是沒給你們一個教訓,所以這么快就忘了是吧?”
“不不不……譚爺,沒忘沒忘……我……我這次是……是……”女人轉動著眼珠,在竭力想借口。
譚緋用槍口挑起女人的下巴轉向廂房,語氣陰沉,一字一句道:“看見了嗎?這個是我的人。以后要是再敢有不該有的念頭,我不介意槍下的冤魂多你一個,聽清楚了嗎?”
女人額頭上流下幾滴冷汗:“聽……聽清楚了。”
“還不快滾?!”
譚緋的話音剛落,幾個人就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譚緋找小廝要了治淤青的藥油,然后進了廂房。
楚鶴吟閉目躺在軟塌上,他嘴角上有一塊觸目驚心的淤青。
聽見譚緋的腳步聲,他睜開了眼。
楚鶴吟眼神清明,仍是一臉淡漠:“譚司令也看見了,楚某今日身子不適,沒辦法陪司令吃飯了。”
打斷他話的,是他手中突兀的冰涼觸感。
楚鶴吟低頭看,眼睛一瞇,發現自己手中竟然躺著一把手槍。
槍身光滑,似乎是常常被人摩挲著。有一處地方有些反光,隱隱顯現出幾個字。
很顯然,這是一把對譚緋來說意義非凡的槍。
然后他聽譚緋道:“這把槍你拿著,日后看誰不順眼就崩了誰,不要再被人欺負了去……”像是想到什么,她又急急忙忙解釋,“我并不是不把你當男人看,只是,只是……”她一連說了兩個“只是”,下面的話像是羞于啟齒,“我心悅你,不想看你受傷害。”
“我替你出頭,你不會怪我多管閑事吧?”
楚鶴吟抬眸對上譚緋那干干凈凈、黑白分明的眼瞳,竟一時間有些失語。
他能說什么呢?外表干練強悍的女司令譚緋,剝開內里竟然是這般干凈柔軟。
對方是真的在為自己著想,若是再不領情,恐怕就是不識好歹了吧?
楚鶴吟的眼神柔軟了一些:“不怪你。”
譚緋低頭“嗯”了一聲,然后指了指藥油:“不要忘了上藥。”
楚鶴吟點點頭。
譚緋轉身要走了,楚鶴吟又喊住她:“譚司令。”
譚緋扭頭。
楚鶴吟的眼眸深邃,讓人一不小心就會陷下去:“我的傷過幾日便能好,等我傷好了……你能教我打槍嗎?”
譚緋一怔,笑了:“好。”
三、譚司令的好媳婦
軍營靶場上,楚鶴吟正在握槍射擊。
譚緋在一旁指導他。
“胳膊,胳膊抬平。”
“腿要伸直。”
“緊盯著目標,屏氣凝神。”
……
不遠處幾個穿著軍服的男人看著越貼越近的兩個人不禁“嘖嘖”有聲。
譚緋耳朵尖,聽見了。她拍拍楚鶴吟的肩讓他先練著,然后就向那幾個人走過去。
“喲,小緋舍得撇下美人啦?”說這話的是一個長相清秀的男人。
譚緋作勢要踹他:“什么美人美人!人家有名有姓的。”
一旁的副官“嘖”了兩聲:“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這就說不得了。”
另外一個長相粗獷的男人也唏噓道:“過命的交情比不上美人的回頭一笑啊……”
譚緋冷笑:“找不到媳婦兒的老光棍!”
說歸說,鬧歸鬧,幾個人正經起來了。
“上個月你夜探日本領事館被發現,就是他救的你?”長相粗獷的龐龍問譚緋。
譚緋點點頭,一臉驕傲:“我媳婦可厲害了。”
沈重華摸了摸下巴:“看不出來,長得文文弱弱,倒是挺爺們的。”
副官也面露贊許。
譚緋更驕傲了:“那是!你們不知道那晚有多驚險!我媳婦長得好看,心理素質強,人聰明,關鍵還特別善良!”
沈重華翻了個白眼:“人家答應跟你在一起了嗎?八字沒一撇的事,媳婦長媳婦短地喊什么?”
龐龍拍拍她的肩:“我覺得楚兄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事就是救了你,然后被你纏上。”
副官瞇了瞇眼:“你媳婦到現在為止打了十五靶。三靶五環,三靶四環,一靶兩環,八靶脫靶。”
譚緋噎住了,很快便強硬道:“我不管,你們就是嫉妒我有個這么好的媳婦!”
楚鶴吟一邊打靶,一邊用余光看那邊打打鬧鬧的幾個人,眼神越發幽暗。
……
傍晚,譚緋送楚鶴吟回梨園。
她今天帶他去了軍營靶場打槍,然后又帶他去吃了她小時候最喜歡吃的糍粑粑。
兩個人走著走著,天上突然飄起了雪花。
譚緋抬頭看著從天上紛紛揚揚落下來的雪,突然說:“明天就是冬至了,我帶你去喝羊肉湯吧。”
“譚緋。”
楚鶴吟叫她,譚緋扭臉。
楚鶴吟抬手幫她抹掉眉毛上落下的小雪花,然后定定地看著她。
譚緋一直說他長得好看,可他覺得譚緋那樣的才是長得好看。
輪廓利落,五官英氣,多一分或少一分都不行。
多一分或少一分都不能被叫作譚緋。
“你是不是幫我贖身了?”他問。
譚緋愣住了。
半晌,才答道:“嗯。”
楚鶴吟從褲子口袋里掏出那張賣身契放進譚緋的手心:“既然你贖了我,那我以后就是你的了。”
譚緋沒說話。
就在楚鶴吟以為她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譚緋把那張賣身契又塞到了他的手心。
她的手指冰涼,食指因常年握槍而有些粗糙。
“我替你贖身,不是為了讓你成為誰的人……而是希望,你的自由你可以自己掌握。”譚緋抬眼看他,眼神十分認真。
這個時間英租界熱鬧非凡,十里洋場,霓虹閃爍,道路兩旁的燈光勾勒出她的輪廓。
楚鶴吟垂眸看著眼前的這個人,腦海里有一個聲音叫囂著占有她,撕碎她,把她藏起來。
可楚鶴吟按捺住了內心那些陰暗的想法,低頭虔誠地吻住她的額頭。
“好,我答應你。”他答。
四、初見
譚緋第一次見楚鶴吟是在一個晚上。
她的線人匯報說,南野信奈到了日本領事館。
南野信奈是日軍的一員大將,他的父親是日本赫赫有名的大將軍。他是個私生子,成年以后才被南野家族承認。他的手段雷霆,性格喜怒無常。他的父親去年死于意外,他便順理成章地接管了南野家族。至于他的父親是否真的是死于意外,沒有人知道。
南野信奈身份神秘,行事低調,詭變莫測。他前十八歲的人生經歷無人知曉,而他的照片,更是一張都沒有流出。
譚緋只得夜探領事館,想見識見識這位日本新貴到底是不是像傳言說的那般深不可測。
可她沒想到領事館防守這么嚴密,她剛進了領事館,還沒摸進南野信奈的房間就被發現了,混亂之中被亂槍打中,玩命地跑了一條街后,她慌不擇路,翻墻進了梨園,然后隨便推開了一窗。
她推窗而入后才尷尬地發現,這廂房的主人正在洗澡!
情況緊急,容不得她多想。
譚緋反手關上窗,從靴子里拔出匕首抵在那正在沐浴的美人脖子上,壓低聲音惡狠狠地威脅:“不要出聲,不然……”話還沒有說完,她就在失血的暈眩中昏了過去。
等她再睜眼,看見的就是楚鶴吟。
他坐在桌前,穿著鴉青長袍,身姿挺拔,秀致佳絕,正垂首看手中的書。
見她醒來,他指了指床頭小案幾上的瓷碗,道:“喝藥。”
譚緋自小也算是在男人堆里長大,見過的好看男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她就偏偏沒有見過像楚鶴吟這般的。
于是,只一眼,她就栽了進去。
五、反派上線
楚鶴吟這幾日不上臺,便日日與譚緋在靶場上廝混。
他的槍法進步挺快,現在已經不脫靶了,偶爾還能打中個七八靶。
譚緋跟副官在靶場邊緣上看著。
副官很是欣賞楚鶴吟,便打趣道:“小緋你的眼光倒是高。你之前一直沒有鐘意的人,是不是嫌棄我們這些老哥哥們不夠優秀?”
譚緋抱臂斜了他一眼:“有些事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說出來自取其辱做什么?”
副官失笑。
這時一個士兵小跑著到譚緋跟前,敬了一個軍禮,然后說:“報告司令,軍營門口有一個人自稱是梨園的小廝,說是有十萬火急的要事見您。”
譚緋皺眉。
副官也斂了笑:“走,一塊兒去看看。”
譚緋沒急著去。
她先是轉身大步走到楚鶴吟跟前,叮囑他:“有事需要我去處理一下,你累了就去我辦公室休息,那里暖和。”
楚鶴吟點點頭。
譚緋抬手幫他把圍巾裹緊,沖他笑了笑:“乖。”
楚鶴吟眼里也染了笑意:“好。”
然后譚緋才回身向副官走去。
副官一副眼瞎了的樣子。
“走吧。”譚緋說。
楚鶴吟看著她筆直的身影,眼神沉沉。
……
譚緋和副官到了軍營門口。
譚緋認出那小廝是一貫跟在楚鶴吟身邊的那個。
“是你找我?有什么事?”譚緋不動聲色道。
那小廝儼然一副被嚇破膽了的樣子,哆哆嗦嗦的,連話都說不清:“玉姐……玉姐又帶人去了梨園……放話說要……要您好看……”
譚緋挑眉:“是誰給她的勇氣跟我叫板?”譚緋簡直想笑。
那小廝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譚緋一眼,說:“玉姐……玉姐說今晚南野信奈先生請您到領事館一聚。”
譚緋和副官幾乎是同時變了臉。
副官冷笑:“南野信奈來瀚城了這么久都沒什么動作,看來現在是準備要搞事情了。”
譚緋也笑,只是笑意不達眼底:“晚上我去會會這位日本新貴。”
……
晚上,譚緋勸退副官,孤身一人,如約去見南野信奈。
進入領事館后,有日本武士帶她到了會客室。
一大塊繪著水墨山水畫的屏風擋住了室內的光景,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影。
武士指了指會客室門口的木屐,示意她換上。
譚緋目不斜視,穿著軍靴就踩上了榻榻米。
武士被激怒,但他連刀都沒拔出來就被譚緋當胸一腳踹到了院子里。
緊接著擁出來一群日本武士握著打刀把譚緋圍住。
譚緋面不改色,扭頭向那屏風。
門口的屏風上影影綽綽映出室內之人的動作,倒茶的姿勢流暢而優雅,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譚緋冷笑,對著屏風里那人說:“南野先生,有什么話請直說,我這個人向來討厭彎彎繞繞。”
屏風內一道嬌媚的女聲響起:“請譚司令來,是想跟譚司令談合作。”
譚緋瞇眼。
線人明明說南野信奈是個男人,怎么會是個女人說話?
難道線人的情報出錯了?
不對。
譚緋穩下心神:“我沒興趣跟藏頭藏尾的鼠輩談合作。”
不過是口技罷了。
屏風內那人笑了。
笑聲低沉,是個男子。
可再開口,依舊是女聲:“不藏頭藏尾,譚司令也不會跟在下合作吧?”
譚緋嗤笑:“南野先生心里倒是跟明鏡一樣。”她話鋒一轉,“不過我勸先生快點兒說出目的,我可沒時間陪你在這里耗著。”
女聲再次響起:“譚司令是急著回去陪那個梨園里的戲子嗎?”
譚緋神色一變,眼神突然銳利起來。
她冷冷地掃視了一圈圍著自己的日本武士,聲音陰沉:“我勸南野先生不要輕舉妄動,否則——”
譚緋抬手奪了離自己最近的武士的打刀,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抹了那人的脖子。
“……我讓你走不出瀚城。”她說。
譚緋的一系列動作只發生在彈指一揮間。
等武士們反應過來齊齊要動刀的時候——
“退下。”屏風里那人說。
武士們訓練極其有素,立刻退下了。
那人問:“譚司令把弱點就這樣暴露給我,難道不怕……”他故意沒有說完。
“我敢說,說明我確定自己能夠護得住他。”
那人笑了:“這樣說來,在下竟覺得譚司令心儀之人怎這般窩囊,還要一個女人來保護?”
譚緋把手里染了血的打刀扔到地上,徹底失了耐性:“窩囊不窩囊,同南野先生有什么干系?南野先生只要牢牢記住我的話便好。”說罷,她轉身往領事館大門走去。
那人的話遠遠傳來:“譚司令慢走,不送。”
譚緋在心里斷定這個人是她認識的人,不然沒有必要用口技同自己對話。
但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六、引狼入室
從領事館回來后,譚緋就把楚鶴吟接到司令府里來住了。
她到底在心里忌憚南野信奈,生怕自己一個不留神,楚鶴吟就會身陷險境。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把人放在自己身邊最安心。
“阿吟,”譚緋抬步踏進楚鶴吟的房間,“今天晚上在聚德酒樓給副官慶生,你也跟著一起去吧。”
楚鶴吟合上書,面容沉靜地點了點頭:“好。”
譚緋看他干干凈凈、板板正正地坐在那,突然就起了壞心眼。
她湊過去,抬手想弄亂他的頭發。
可半路就被楚鶴吟截住了手。
楚鶴吟握著那腕子向自己的身邊一扯,語氣中透著危險意味:“你想干什么?”
此時此刻,兩個人的距離極近,只要譚緋稍稍低下頭就能吻上他的唇。
然后譚緋就低頭輕啄了他一下:“想耍流氓啊。”她眼里帶笑,占完便宜就想跑。
結果她還沒站起來,就被楚鶴吟按著脖子結結實實地親上了。
真的是結結實實地唇貼著唇。
譚緋瞪大了眼睛。
楚鶴吟捏著她的下巴,舌尖闖入她的齒關,不知節制地攻城略地,反反復復、毫不厭倦地在她口中肆意狂放地來回掃蕩。
倏地,她被楚鶴吟摟住腰抱進懷里,屬于男人的好聞的木質香氣縈繞在鼻尖。
譚緋渾身軟得厲害,指尖酥酥麻麻的沒有力氣。
半晌,楚鶴吟終于放開了她那被蹂躪腫了的唇瓣。
他在她耳邊輕聲道:“譚司令,這個流氓耍得你滿意嗎?”
譚緋把臉埋在他的懷里,耳尖通紅:“我真看錯你了。你才不是什么可憐可愛的小美人,你是一頭不懷好意的大!色!狼!”
楚鶴吟笑了,笑聲低沉悅耳:“原來你是這么看我的。”
這是譚緋自跟他認識起,第一次見他笑得這么開心。
楚鶴吟笑起來的模樣是好看的,可這笑聲……譚緋聽著耳熟,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
譚緋抱著他的脖子,坐在他的懷里。
兩個人都不說話,靜靜地聽著彼此的心跳聲。
譚緋突然想到:“阿吟,你的生辰是什么時候?”
楚鶴頓了一下,淡淡地說道:“記不得了,被人販子拐賣的時候太小。”
譚緋想起來了他以前的遭遇,立刻松開他的脖子看著他說:“對不起,我忘記了……”
“沒關系,”楚鶴吟打斷她的話,“已經過去了。”他的表情淡然。
譚緋不知道他的云淡風輕是經歷過多少絕望才練就的。
她心疼他。
“這樣吧,”譚緋跟他商量,“以后把每年你贖身的那天定為你的生辰,慶祝你拋棄過去,開始新的人生。”
楚鶴吟笑著搖搖頭:“這么多年沒慶過生也習慣了,不用……”
譚緋打斷他:“不行,要的要的。”
她認真地看著他:“慶生代表歡迎你來到這個世上。以前沒有人歡迎你不要緊,以后我來歡迎你。”
楚鶴吟怔怔地看著她。
譚緋笑著捏捏他的臉:“怎么啦?傻了?今年你的生辰已經過了,長壽面明年再補給你,但我可以實現你的一個愿望。”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答應你。”楚鶴吟盡量壓抑住心里洶涌的情感。
他想了想,說:“那我要你穿一次女裝給我看。”
譚緋愣了一下,答應:“好。”
她從楚鶴吟身上下來,然后拉著他往外走:“你跟我來。”
譚緋拉著他的手帶他去了一間房。
房子里的東西有些陳舊,但是一塵不染,看得出來仍舊被人好好愛惜著。
“這是我母親的房間……我沒有女裝,只能先穿她的了。”說著,譚緋打開衣柜趕他出去,“你先去外面等。”
楚鶴吟依言出去,然后幫她關上了門。一刻鐘后,房門被打開了。
譚緋穿著靛青色旗袍抬步從屋里走出來。
楚鶴吟愣在了原地。
顰笑間,眸深星河遠,朱絳何幸上唇沿。
絲綢面料包裹著玲瓏有致的身材,腳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心尖尖上,實在是萬種風情,艷到骨子里。
可此時此刻楚鶴吟心里沒有半分狎昵,反而是一陣心疼。
他想,其實她這女司令當得也不容易。父親戰死,母親郁郁寡歡,不久也跟著走了,整個家里就剩下她一個人。
同齡女子還在享受著父母的疼愛的時候,她就已經接過父親的重擔上戰場了。
她心里,其實也是渴望著能像別的女子那般,穿著好看的衣服同姐妹一起去逛街,而不是穿著軍裝,跟一群大老爺們在訓練場上灰頭土臉地操練。
楚鶴吟沒有說什么,只是抬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譚緋。
“今生能遇見你,三生有幸。”他說。
譚緋也抬手抱住了他:“我也是。”她笑得一臉幸福。
七、拍賣會上的驚天大秘密
最近瀚城要舉辦一次拍賣會,拍賣的物件有清王朝皇帝的金印。
各個勢力都虎視眈眈的,拍賣會上肯定不太平。
南野信奈這段時間雖然沒有什么動作,但他來瀚城八成就是為了金印。
為了防止拍賣會上發生暴亂,譚緋不得不親自坐鎮拍賣會。
拍賣那天,譚緋帶著一小隊人進了拍賣會大門,組織拍賣會的美國人史密斯親自帶領譚緋到休息室休息。
譚緋進了休息室,吩咐身后的士兵去各自的負責區巡邏。
走廊里熙熙攘攘的聲音漸漸變小,大概是拍賣會要開始了。
譚緋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休息,她不想出去跟那群所謂的名流權貴虛與委蛇。
她想著在休息室待到拍賣會結束,然后正好可以去梨園接楚鶴吟,順便還能在路邊吃一碗海記的餛飩……光是想一想,她心里就美滋滋的。
突然,休息室里的燈滅了,譚緋猛地睜開眼。
大廳里突然傳出一陣驚呼,譚緋起身打開了休息室的門。
走廊里也是黑乎乎的,只能借著窗外的月光勉強看清情形。
拍賣會場地很大,譚緋沒有平面圖,只能一圈一圈地兜圈子。
走著走著,她突然聽見了說話聲。
譚緋不動聲色地拔出別在腰間的槍,放輕動作上了膛,然后循著聲音找過去。
一隊穿著黑色日本武士服的人好像正在向他們的上級匯報情況。
領頭的人穿著西洋的禮服,背對著她,看不見臉。
“一樓和二樓各個房間都搜過了,沒有找到。”武士說。
“那就再搜一遍,金印不會長腿跑了的……”譚緋瞳孔緊縮,心下掀起驚濤駭浪。
這個聲音……是楚鶴吟的。
她絕對不會聽錯。
“是,南野大佐。”
南野?
整個瀚城姓南野的只有南野信奈一個人吧……
譚緋攥緊拳頭,強行壓下心里的驚懼。
電光石火間,她突然想起她那天為什么會覺得楚鶴吟的笑聲耳熟了。因為那天她聽到的楚鶴吟的笑聲,同那晚她在領事館聽到的南野信奈的笑聲是一樣的。
譚緋渾身發抖,手里的槍“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不遠處的說話聲立刻停下了。
兩秒后,冰冷的槍口抵在了譚緋的太陽穴。
譚緋閉了閉眼,靈魂好像也在顫栗。
她抬手抹了把臉,然后嘲諷地扯開嘴角抬起頭看向來人。
那人眼里冰冷的殺意剎那間轉換為錯愕。
他眼神的轉換過程被譚緋全部看在眼里。
“我該叫你什么?”譚緋笑得比哭還難看,“楚鶴吟還是南野信奈?”她只有狠狠地掐著自己的手心,才不會讓自己沒出息地哭出來。
男人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個字。
半晌,他說:“我叫楚鶴吟。”說著,他伸手想抱住譚緋。
譚緋毫不留情地一把推開他,惡狠狠道:“滾開!你不配叫楚鶴吟!”
現在這幅場景楚鶴吟不是沒有預想過,只是他沒想到會發生得這樣快。
快到……他還沒有做好面對的準備。
他前所未有地心慌,好像自己一直抓在手里的什么東西在快速流失。
楚鶴吟慌亂地抓住譚緋的手,這時他才發現,她的手竟然冰涼。
“……你走吧,這輩子我都不想看見你了。”她的聲音顫抖。
八、等我去找你
楚鶴吟當然沒有放譚緋走,他把譚緋帶回領事館關了起來。
“小緋。”楚鶴吟走進屋門,“我讓廚房做了你最愛吃的餛飩,你已經好幾天都沒好好吃飯了……多少吃一點兒吧。”譚緋躺在床上,閉著眼,不作聲。
這些天她一直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比起意識不清醒,她更害怕面對楚鶴吟。
楚鶴吟皺眉。從譚緋來到領事館的那天起,她好像就失去了與外界的聯系。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混混沌沌的,不理睬任何人。
可楚鶴吟知道她的軟肋。
于是他說:“今天副官和沈重華又來找我了,他們要求我放你離開。”
果然,下一秒譚緋就有了反應。
她睜開了眼睛,眼神漠然:“你想做什么,沖我來,不要動他們。”
楚鶴吟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床邊坐下,然后拉起她的手:“小緋,我們之間的關系本就不用這般劍拔弩張,我們變回以前那樣不好嗎?”
譚緋嗤笑一聲,問他:“金印到手了嗎?”
楚鶴頓了一下:“……到手了。”
“你來瀚城的目的是不是為了金印?”
“是。”
“在梨園唱戲是不是你計劃里的一環?”
“不是。”
“玉姐讓我來領事館,是不是你指使的?”
“是。”
“最后一個問題。”譚緋閉了閉眼,“為什么要接近我?接近我并不會對你奪取金印有任何幫助。”
楚鶴吟沉默了。
半晌,他小聲地說:“是你先糾纏我的。”
譚緋一愣,然后她又突然笑了。
“對,對,是我先糾纏你的……我怎能把這個給忘了?”笑著笑著,譚緋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所以說,造成今天這個局面,是我咎由自取!是我活該!”
譚緋攥著被子,悲憤得渾身發抖。楚鶴吟手足無措,下意識地俯下身抱住她。
譚緋喊他的名字:“楚鶴吟。”
“嗯,我在。”
“我告訴你,我們永遠永遠都回不到過去了。”譚緋眼神空洞,“我們本就是兩個對立面上的人。”
楚鶴吟眼底陰沉,他猛地轉過臉咬住她的嘴唇,惡狠狠道:“沒法回頭我們就重新開始!站在對立面,我就放下一切去找你!總之——”他眼里的占有欲驚人,“既然招惹了我,就別想再丟下我。”
譚緋怔住了。楚鶴吟又說:“明天我就會送你回去。”
“你回去后保護好自己。不管領事館發生什么,都不要管。”
“然后,等我來找你。”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沉靜。
九、后記
這幾天瀚城里的百姓議論紛紛。
“哎哎哎,你們聽說了嗎?那個日本領事館失火了!”買菜的小販說。
對面買水果的攤主說:“聽說了,聽說了!也不知道是誰干的好事,一把火就把那小日本的地方燒得一干二凈,真是大快人心!”
“嗐!”一旁買菜的小媳婦插嘴,“我還聽說沒一個逃出來的,上上下下一百多號人全都死了。”
……
首都文物保護單位收到一個從瀚城郵寄的包裹。
司令府里,譚司令坐在院子里曬太陽。
楚美人伸過手遞來一塊鳳梨酥。
譚司令不自己拿著好好吃,非要就著楚美人的手吃。
就在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的時候。
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突然響起:“副官,副官,我的眼要瞎了!”
是沈重華。
譚司令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就要回頭教他做人。
可還沒轉過去就被楚美人捏住臉結結實實地親上了。
譚司令瞪大了眼睛。
沈重華和副官眼睛真的要瞎了。
秀恩愛還是楚美人厲害!
十、番外·楚鶴吟
楚鶴吟沒有父親,他的母親是一個戲子。他從小就因為沒有父親而被人欺負嘲笑。
他的母親只把他當作一個拖油瓶。他不是被人販子拐走的,他是被自己的親生母親給賣了,好像……他在這個世界上是多余的。在他最落魄、最絕望的時候,他被一個日本人收養了,可那個人只是把他當作殺人的機器。
他被丟進訓練營里,像個死狗一樣被人欺負,被人侮辱。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只有變強,才能為自己找到一條生路。后來,只有他活著走出了訓練營。然后他成為了那個人的左膀右臂。
最后,他殺了那個人,取代了他的位置,他明明知道那個人是自己的父親。
他生性薄涼,漠視血緣,無所謂國籍,沒有信仰。
有的時候他會想,自己為什么要活著。
直到他帶著陰謀回到中國,遇見了她。
她落拓不羈,明艷又熾熱,就像是他孤冷人生的唯一璀璨。
日本想借金印復清,讓國內政局更混亂,這同他沒有干系。他在日本得到的那些東西,也沒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唯有一件事。
那就是他想進入她的世界。
于是他放火燒了日本領事館。
這世間從此以后只有楚鶴吟,再無南野信奈。
“譚緋,我的愛人,遇見你,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