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帆
遼東灣是遼河入海口,也是中國緯度最高的漁場,每年冬季漁場都會凍結。遼東灣漁場的地質條件獨特,海灘皆為泥質灘涂,肥厚的灘涂特別適合魚蝦和各種蛤類生長,因此自遠古以來就吸引著沒有深海捕撈能力的人類群體來此趕海捕撈,撿拾蛤類。歷史上,每到大地回春,海冰消融之際,一個龐大而又特殊的群體都會順潮而出,應時在遼河口聚集,開始這種幾近撿拾性的捕撈生計,這一群體被當地人俗稱為“漁雁”。古往今來,就是這樣一個龐大且流動的群體,以其綿延不息的生計傳統、文化實物與口承敘事,留下了其在遼河口拼搏的生存足跡和族群記憶,構筑了遼河口文化的歷史根基。
“漁雁”即趕海的打魚人,持這一生計的打魚人沒有遠海捕撈的實力,只能在沿海水陸邊緣隨潮流遷徙,在江河入海口的灘涂及淺海捕魚撈蝦,沿襲一種不定居的原始漁獵生計,每年都像大雁一樣春來秋往,遷徙于陸路的江河入海口處,繁衍生息。稱其“漁雁”,是因為這一群體自遠古即已存在,歷經漫長歲月,穿越漁獵文明和農耕文明,生生不息。由于生計的特殊性,這一群體在我國歷代社會都近乎處于行政轄制的“幾不管”狀態,文獻對其極少記載,其文化的邊緣性屬性特征明顯。
20世紀初,河北省東部樂亭、灤南等地每年都有大批打魚人從陸路灤河口等地徒步走到遼河口打魚,俗稱“陸雁”。陸雁最多時結幫上千人向遼河口進發,隊伍浩浩蕩蕩。而冀中白洋淀地區養船的人家,多用那種被稱為“小燕兒飛”的小木船,由小船載著一家老小十幾口人,行水路來遼河口海域打魚,俗稱“水雁”。無論陸雁還是水雁,都只是春夏秋三季在遼河口漁撈為生,靠海吃海,魚蝦七成糧,冬季均返回故里冀中或冀東越冬。
在傳統社會,漁雁群體的社會地位處于農耕階層之下,屬于社會底層。漁雁口頭傳統對此有真實描述:有兩人見面后相互發問,“你是干啥活計的?”答:“我干的活死了還沒埋。”反問:“你干啥活計的?”答:“我干的活埋了還沒死。”周遭人聽了,都明白這兩人是干什么生計的了:“埋了還沒死”——是在地下挖煤的;“死了還沒埋”——說的就是漁雁。漁雁在船上捕撈,船小穩定性差,生命隨時有危險,死在船上沒法埋,只能拉到岸上掩埋。寥寥數語,卻道盡了漁雁生計之兇險。歷史上,“陸雁”和“水雁”雖是兩個群體,但在漁雁群體內部卻并無高低之分。
自20世紀30年代,漁雁生計在我國沿海及世界各海口區域逐漸斷行。遼河口二界溝是漁雁聚居之地,當地漁雁定居是在1931年。其時,東北三省淪為“偽滿洲國”,關內民眾被限制往來關外。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仍有一些漁雁為生存所迫,攜帶家口偷偷爬過長城或者走小道來到遼河口謀生。當然,這部分人在當地落腳后就不能遷徙了。就這樣,沿襲千百年來的漁雁遷徙歷史,到1931年結束。
了解漁雁的生活以及歷史,就能理解其文化建構為什么具有門類齊全、雜糅并包、各種知識皆自成體系的特點。從宏觀上看,漁雁群體具有相對封閉的特點,生計的特殊性使其在文化上形成一個完全自足的體系。然而,從河北的海河口遷徙到遼河口,再沿著海岸線繼續往北流動,一代代漁雁接觸交往的社會幅面異常開闊。二界溝的漁雁文化傳承人劉則亭幼時曾聽其外祖父講過二界溝“四臉仙結拜”的傳說,相傳有紅臉、白臉、黃臉、黑臉的四仙曾在二界溝長發福網鋪結拜。還有一些老一輩陸雁也津津樂道夜間出潮回來抬貨,在月光下看見過四臉仙在長發福網鋪結拜,還傳說人一進院,四仙就不見了,說得活靈活現。其實,這類傳說的生成應該有一定的現實依據,極有可能脫胎于歷史上遼河口曾有過不同國度、不同膚色的漁雁匯集在此的歷史記憶。可見,漁雁是一個既帶有某種封閉性又帶有一定開放性的特殊生計群體。
漁雁生計的規矩和禁忌很多,如在船上不能亂說話;不允許打鬧嬉笑,指手畫腳,叉腰背手等。這些禁忌不僅與船小空間逼仄限制、捕撈生計不容分散精力有關,還與漁雁群體的一些古老信仰相關聯。漁雁俗信,海上的許多生物,小船上的所有設置,都有神靈附著。在神靈面前,人不可指手畫腳,必須謙卑,人若高傲,神靈就會降罪。同時,在漁雁文化傳統中也不見對巫覡神漢的崇信,漁雁普遍篤信船上不宜舉行任何跳神儀式,概因陸上巫覡不諳海上之事,既然這些所謂“通神”者不懂潮性,在靠海為生的漁雁面前也就沒有指點生活的權威。
由于生計的特殊性,漁雁口承敘事和一般海島漁村的口承敘事有很大的不同。其口承敘事帶有鮮明的漁雁生計特點和原始漁獵文化遺風,如對漁雁群體的始祖崇拜、海神崇拜、自然崇拜、對漁船網具及捕撈工具發明創造的解釋,對該群體的生產生活、習俗傳統等,均有全方位反映,富有河海口地域與漁雁生計特色。漁雁口承敘事在形式方面也有其特點,由于海上生產風浪大,船上空間有限,休息時間短暫,漁雁口承敘事多篇幅短小,情節簡單,且較少發展和變化。
遼河口漁雁口承敘事具有重要的歷史、科學和文化價值,2006年,漁雁民間故事入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在遼河口漁雁口頭傳統里,對漁雁人文始祖的想象與漁雁文明起源的解釋一脈相承。這類敘事不僅占有一定的比重,而且伴隨著歷史上一代代漁雁從中原地區向遼河口的遷徙流動。一些原本在中原神話中有深廣根基的人文始祖也連同他們的“神績”在遼河口落地生根,只不過畫風有變。這類神話敘事無一不浸染上濃郁的海口之風,散發著漁雁文化的特有氣息,體現了漁雁群體特殊的文化想象。此中較有代表性的敘事有《黃帝造漁船》《炎帝造篷》《蚩尤造舵》《伏羲造網》《女媧在船上補天》(女媧用勃蜊牛釘天)等等。
在上述敘事中,一些在中原神話中具有人文始祖屬性的人物原型幾乎都參與了漁雁文明起源的創制。黃帝造船,炎帝造篷,蚩尤造舵,伏羲造網,女媧在船上補天……可謂各路大神齊顯神通,在漁雁文明的起源中扮演重要角色。不言而喻,這些中原神話原型在這里統統被進行了某種重構,其“神績”已與其在神話原生地拉開了較大的距離。然而,正是依托這些中華人文始祖原型的權威性,通過一代代漁雁的情感演繹,鋪排成篇,口耳相傳,他們的“神績”不斷被重構、強化,最終定型為穩固的漁雁始祖敘事,積淀為漁雁群體的文化記憶。這些漁雁人文始祖及其文化發明的敘事,作為漁雁群體文化源頭的“原生性”記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后世該群體民眾精神的滋育及其文化建構走向。
漁雁人文始祖敘事的原型本生成于中原內陸文化圈,有關這些中華人文始祖的神話與傳說在原生區域可謂家喻戶曉,有深廣根基。遼河口的漁雁先民主要來自于中原區域,據老一輩漁雁講述,過去每年循著潮汛遷徙流動到遼河口的漁雁主要來自河北省,尤其是冀中平原的白洋淀地區,遼河口二界溝小鎮便有“河北人打底”之說。一代代漁雁春來秋往,一年有三季在遼河口聚居勞作,“其語言風俗一仍舊貫”①參見[日]田中秀作:《滿洲地志》,古今書院,1930年版。,而民間敘事作為一種口承文學樣式,其基本特征是以人為載體進行傳承和流動的,故土原有的一些信仰以其為載體在遼河口得到承繼與傳播也屬自然而然。
從宏觀上看,特定的口承敘事總是生成于特定的歷史情境,生成于一方水土的口承敘事常常可以將“小區域”與“大社會”聯系起來。應該說,漁雁先民對中原本土的原生文化是熟悉的,在中原地區廣為流傳炎帝和黃帝的大量神話與傳說,炎黃二帝已成為公認的中華民族始祖形象,出于對其的愛戴,后世民眾紛紛將中華文明史上的許多文化發明創造,諸如車、陶器、井、鼎、音樂、銅鏡、鼓等,都歸功于黃帝或其臣子的發明;炎帝則教民使用工具,播種五谷,教民醫藥、制陶、繪畫,教民弓箭、獵獸、健身,教民制琴、音樂、舞蹈,還教民智德等。炎黃二帝也因而成為善于發明創造的人文始祖。這些神話原型以人為載體被攜至遼河口之后,漁雁先民根據外部生境的變化,自覺調動起原有的文化經驗與智慧,根據群體的集體記憶,將原生文化的象征符號及權力話語予以整合,融入生境變遷后的調適性應對,將人文始祖敘事與漁雁文明的起源巧妙對接,重新建構起具有遼河口生境特點與漁雁生計屬性的敘事體系,使其成為一代代漁雁認同的文化旗幟。此舉無疑帶有明顯的文化謀略意味。同時,由于漁雁人文始祖敘事充滿了情感體驗,這類敘事的情感及其象征意蘊已經深深植根于漁雁群體的集體意識之中,故而這類敘事又顯現出不同尋常的神圣意味。
特定生境與區域社會是文化傳統存在和傳承的具體時空,因此,任何傳統必然含蘊著與特定生境及區域社會相匹配的文化特質。
在漫長的歷史時段中,遷徙游動的漁雁群體無法像定居村落人口那樣接受固定的教育,識字的人極少,其文化的建構、知識的傳承只能依賴于“口傳心授”。由于舊時生產力極其低下,海上討食隨時面對各種兇險和突變,因此漁雁在大自然面前謙卑恭順,心懷崇敬,甘愿將自己身段降到最低,對大自然永遠心懷感恩。在漁雁口頭傳統中,最豐富的內容即是講述漁雁生計的文化起源,人文始祖怎樣開始最初的捕撈生計,有哪些文化創造,如何發明船、網、篷、舵等生產工具,如何教授先民們捕撈技藝,引領他們實現對各種海洋生物的認知與利用。這些敘事以感性、生動的情節提醒一代代的漁雁,在漁雁文化的源頭上,人和自然的關系最初是怎么建立的,在所處生境的生物鏈上,漁雁如何定位自己的身份與權力。其中一些看似常識的知識,卻是歷經了一代代漁雁的探索實踐才得來的,其中飽含了沖突、苦難和曲折。
法國社會理論學者亨利?列斐伏爾曾提出“生產空間”的概念,認為:“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種生產方式,都會生產出自己的空間。社會空間包含著生產關系和再生產關系,并賦予這些關系以合適的場所。”①包亞明:《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7頁。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漁雁始終沒有穩定的居所,生存空間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漂泊感,生計的異質性,使其與其他群體的融合度極低,婚姻的締結以及社會關系構建基本上都在群體內部進行。在傳統社會里,即使在遼河口這一帶有臨時寄寓或鮮明過渡意涵的生存空間里,漁雁們也往往抱團而聚,形成“自愿性的隔離區”,在居住空間上與當地其他生計群體脫榫,鮮明地體現著“人以群分”的特點。
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認為,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可用以重建關于過去的意象,在每一個時代,這個意象都是與社會的主導思想相一致的。由于一些記憶讓另一些記憶得以重建,因此許多社會活動都是為了強調群體的某些集體記憶,以延續并鞏固該群體的凝聚。②參見[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70—94頁。由此可見,能夠加強群體凝聚的集體記憶常常被人們所強調,所以,任何社會群體的歷史都是該人群共同體對特定歷史情境作出選擇性記憶與敘述的結果,而選擇的標準通常就是特定社會現實所造成的群體利益需求。
遼河口漁雁先民在創生與傳承漁雁始祖敘事之初,未必在主觀上即明確以此作為實現群體凝聚和認同的文化策略及手段;在這類敘事的后世承傳中,人們也未必清晰意識到這類敘事可以在遼河口區域建構“我群”的邊界與歷史,在遷徙地的生存博弈中擴大話語權,是做強本群體形象及集體記憶的象征性資源。但是,當這些具有權威性的漁雁始祖形象經世代傳承深植人心之后,對于處于主流社會邊緣的漁雁們而言,自然而然地就成為具有法力依據的崇信對象,得到普遍認同。事實上,在對中華始祖神話的轉化與重構過程中,這些神話原型已成為漁雁群體的文化利器。對中原始祖神話的續碼重構,不僅是漁雁群體文化建構的一種策略,其中也內隱著該群體在特殊生境中的生存實踐理性。這些敘事不是脫離生活的碎片,而是占據著社會記憶的空間,作為象征物代表著曾經真實存在的“過去”。同一個業緣傳承體系的漁雁們由是得以相互認同,形成凝聚力,以對抗來自外部的生存壓力。
漁雁群體的口頭傳統承續表明,在漫長的歷史時段中,這一傳統的生成與演化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有跡可循,是該群體智慧與生存經驗的結晶,隱含著漁雁群體立身行事的基本價值觀念。一些優良的傳統不僅為該群體確立了人格范例,也以日浸月染的方式為群體形成理想人格提供了基礎,具有模塑“一方水土一方人”的以文化人功能。
遼河口漁雁文化具有鄉土知識的合理性,其以獨特的話語系統合理地解釋著自然與生計、社會與歷史,是漁雁群體從生活視角展開的一種對區域與族群歷史的展演,是從民間生活的視角進入的一種對歷史的敘述。
二界溝鎮位于遼河入海口的前沿地帶,這里有漲潮為海、落潮為灘的“渤海金灘”,自古以來即被譽為遼東灣第一漁鎮,是遼東灣的天然漁港之一,周邊沿海灘涂棲息著丹頂鶴、黑嘴鷗、天鵝、鴻雁、大葦鶯等多種珍禽,有長滿紅色堿篷草的天下奇觀“紅海灘”。近年來,紅海灘國家風景廊道已正式建成開放,一彎飛橋過海,貫通了二界溝和紅海灘風景區,使二界溝小鎮成為遼東灣的一顆明珠、馳名遐邇的旅游勝地。
如果說歷史上二界溝曾是吸引“漁雁”歲歲年年聚此捕撈的灘涂熱土,近些年,“似曾相識燕歸來”,當地又接續性迎來一批批新的“漁雁”。與傳統的漁雁相比較,新一代漁雁無論人員結構還是生計指向都發生較大變化。
歷史上,二界溝的陸雁、水雁多來自河北,僅有少量來自山東、河南兩省,這些漁雁“闖關東”,實乃生活所迫,是謀生之計。而近年來涌入遼河口的漁雁們,除河北、山東兩省外,更有包括四川、江浙等遠道而來的捕撈人。與往昔比較,新一代漁雁的捕撈設備已經“鳥槍換炮”,與傳統的漁雁不可同日而語。這些人每年仍沿襲春來秋往的季節性捕撈,其生計指向卻與傳統的漁雁有本質不同,它已不僅僅是謀生之策,更多的人是奔著到遼河口海域“淘寶”。換言之,推動新一代漁雁匯聚遼河口的驅動力是當代中國經濟運行中無形的“市場之手”,也得益于當下中國社會發展的開放之門。在這一潮流帶動下,僅二十幾年的時間,二界溝便由昔日一個素樸漁村發展為繁華小鎮,在遼河口的版圖上凸顯著重要的經濟與文化地位。
素樸漁村既已發展為繁華小鎮,無疑為當地政府、相關機構與漁雁民眾提供了有所作為的空間。近年來,為使漁雁文化在遼河口區域的發展中發揮更大功用,當地政府、相關機構、企業、媒體以及漁雁群體中的文化精英,已于無形間自覺組構成“多元行動方”,開始合力打造遼河口特色文化,致力于將這一獨特的文化遺產轉換為更有價值的資源。在漁雁文化的傳承與轉化、傳播與旅游開發的結合方面,當地進行了許多有益的嘗試。諸如,二界溝開海儀式是當地一種古老漁俗,民間俗稱“開海”“祭海”。過去每年冬去春來,漁雁們都隆重舉行開海儀式,以祈求魚蝦滿倉,海上作業平安。近幾年,當代政府首先引領復原了二界溝漁家“開海節”祈福儀式。再如,二界溝傳統的排船(打造木船)技藝已有180多年傳承歷史,這種以手工方式制造的大型木船具有鮮明的“漁雁”生計特點與海口地域特色。古往今來,當地排船多沿襲手工打造與民俗祭祀活動相結合的生產方式,令排船過程充滿人情味。近年來,傳統排船技藝的大“掌作”張興華為二界溝遼河口老街的復建,先后復原打造了舊時在遼河渡口上有名有號的“福昌順”號門錠船、“福永順”號瓜簍船等一系列古船,在漁雁中形成極大反響,其本人也因此獲評“大國工匠”和遼寧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之譽。又如,遼河口漁家號子舊時曾唱響遼河港灣,現在雖然已廢棄退出了漁撈生產,但經當地文化部門挖掘整理后,由老一代漁雁李子元老人領號,率一眾漁雁在當地旅游文化中又復呈現,給來此地旅游或“淘金”的文化“他者”帶來驚喜。而遼河口漁家菜經挖掘整理后更是直上層樓,一些菜品直接進入央視媒體“舌尖上的中國”,聲名大振。如此等等。這些傳統的修復與重建,大大激發了漁雁群體的文化自信與自豪感,使遼河口漁雁文化的影響力得到有效提升。今日二界溝小鎮,無論是傳統技藝排船的造船廠、補網場,還是碼頭、魚市,隨處可聞南腔北調混雜的語音方言,可嗅腥咸濃淡膠著的河海氣息,可見形同各異而又相互融通的交流方式,可感“漁雁”文化飛地的獨特韻味,這一切都在詮釋這種古老文化在當代的活態傳承。
值得提及的是,在助推漁雁文化從“遺產”到“資源”的轉化中,漁雁群體精英的作用至關重要。前述二界溝傳統排船掌作張興華、漁家號子傳承人李子元、漁家菜傳承人張嵩等均在此列,每人皆有可圈可點的謀劃與踐行。此中,漁雁文化傳承人劉則亭的文化自覺與傳承實踐更是對此的生動注腳。
劉則亭1944年生人,小學四年級文化水平,是漁民出身的文化人、漁雁的后代。劉則亭能講述1000余則有關漁雁的故事和傳說,善于運用生動質樸的語言來增加故事的感染力,在講述中常常穿插一些漁歌、號子,并習慣運用手勢等形體語言,使故事的表現力和感染力大大提升,現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漁雁民間故事》的代表性傳承人。
劉則亭除了將心力投注到漁雁民間故事的搜集采錄與講述傳承之外,早在30多年以前,其便以一人之力開始搜集漁雁生產、生活器物,如舊船、網具、鐵錨、海碗等,大到漁雁使用的傳統木船、十幾噸重五六米長的巨型鐵錨,小到大棗一般的石質網具、生活器皿。從開始搜集這些用物至今,已搜集漁雁生產、生活用物千余件,壓艙石20多塊,老檣木數百根。這些豐富的藏品使漁雁文化與口頭傳統有了可依托的物質載體。
2006年,在劉則亭的提議下,當地文化部門積極籌劃建立了遼河口漁雁民俗博物館。博物館就設在劉則亭的家,其家也是二界溝老網鋪長發福的遺址,劉家在長發福網鋪遺址已居住幾十年,繁衍了幾代人。長發福網鋪遺址現有房屋22間,劉家住5間,剩下的房屋都用來收藏“漁雁”民俗用物。在這個小小的漁雁民俗博物館中,還有一個“漁雁”文化資料的檔案室,內藏經過整理的與漁雁有關的文字資料約1000余卷,記錄二界溝漁雁生產與生活的黑白照片資料千余幅。近年來,這個博物館每年都接待眾多來訪者,年接待參觀者多達千余人。
漁雁群體精英一般都具有如下一些共同特質:熟稔本群體的源流、歷史、慣習與傳統;對群體文化及其運作機制有清醒的認知與評估;掌握本群體生產與生活領域豐富的知識;對傳統的意義開掘及其價值重構有與時俱進的踐行能力;在傳統的承繼與保護方面具有更高的文化自覺;在本群體的日常生活中具有權威性……。
上述情況不僅見諸遼河口,在我國各地的非遺保護實踐中,幾乎都有地方精英活躍的身影。這些地方精英,一般躋身于當地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領域,他們對地方事務不僅掌握有一定的話語權,同時也具備相應的實踐執行力,故而在許多地區,地方精英已經成為當地“非遺”保護與開發的領跑者。這一群體對非遺的保護、修復及開發,普遍存在著對原有文化傳統予以現實社會語境下的意義重構。此中成功的實踐固然廣受各界贊譽,而走偏的操作也遭受到各方質疑。諸如,一些地方以經濟效益作為對非遺進行保護與傳承的衡量指標,將其單一化地視為助推地方工業化、商業化和現代化的資本;或者將非遺保護與認同政治聯系在一起,摻雜進很多其他功利性因素,將保護與開發政績化,演化為政府及職能部門的“面子工程”。
漁雁文化在“非遺后”的承續與轉化,表明其作為漁雁群體的歷史與文化記憶,在當代遼河口區域的社會生活中仍有其價值與功能,并未全然退出區域民眾的生活,更未退出人們的記憶。伴隨著社會的發展、文化持有者認知與觀念的遞進,遼河口區域民眾自覺不自覺地依循著文化固有的邏輯,對古老的漁雁傳統不斷重新建構,使其有機地融入變遷后的社會生境,以調適性應對彰顯了文化內蘊的動力機制及策略本質。
漁雁文化傳統含蘊著豐富的原生文化質素,沉積著多層次的文化認知體驗,其不僅以族群記憶的方式對漁雁群體的歷史予以了“建檔”和“存檔”,也如同一座坐標,使遼河口區域社會的運行秩序得以有序構建。漁雁生計之路的歷史開鑿,成就了一個文化與文明的特殊通道,是異于其他生計文化的文明累層。在世界各地海口文化日臻消逝的當下,遼河口漁雁文化遺存是一種幸運。從某種意義上看,是族群的傳統維系著這些歷經磨難而承續至今的文化基因,方使今人得以從這一方獨特的漁獵捕撈文化“飛地”中,窺見遼河口區域歷史的發展印痕,發現這一古老傳統映射出的生態思維及生存智慧之美。
進入“非遺后”時代,漁雁文化不僅僅是一種傳統,更成為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一種聯結過去、當下以及未來的路徑。對這一文化傳統價值的認知,對其資源潛能的開掘轉化,對其可持續性的拓深拓展,可謂前景開闊,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