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淑貞
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區別于大自然的人類所有活動及其產物都可以被稱之為文化,狹義的文化則指除了經濟以外的活動及其產物。中國傳統文化是“道”不是“器”、是“體”不是“用”,它滲透在經濟、社會、生態等其他可持續發展的維度之中。有的傳統文化形式如建筑,人們可以看見;有的如道德、風俗等是看不見的。傳統文化的力量雖然無形,但更深刻、持久,它蘊藏的可持續發展的力量在鄉土中、鄉村中表現得更加鮮明。如果說鄉村是國家的基礎,那么鄉土傳統文化則是基礎的基礎、根本的根本。
生態文明、鄉村振興與中華文明的復興實際是一體三面。中華文明以農耕文化為基礎,鄉村是傳統文化的母體和載體,是傳統文化的靈魂和根脈。對傳統文化自信,才會有振興鄉村的國策。振興鄉村是綜合的系統工程,復興中華文明的偉大目標一定伴隨鄉村振興。只有鄉村生機勃發,中華文明才能實現真正復興。
那么,文化自信應對傳統文化中的什么自信?我們現在占據主流的是什么樣的文化、知識體系?傳統和鄉土文化對于轉向生態文明能夠起到什么樣的作用?生態文明視域下“非遺”的價值和可能的發展方向如何?
在近三四十年間,出現頻次最高、廣為大家熟悉的詞匯莫過于“發展”和GDP。在工業化背景下,人們對于鄉土的印象多是落后、愚昧,鄉土與傳統所代表的知識和文化體系也被貶抑。我們目前主流的文化、知識體系和系統①參見王治河、樊美筠:《第二次啟蒙》,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還是“西化”的工業化體系,選擇什么樣的文化和發展道路,也是近代以來“中西之爭”的延續,生態文明、鄉村振興的戰略和國策其實是對于未完成的歷史任務的一次重新選擇和再出發。
在工業社會中,伴隨全球化的快速蔓延,基于工業化的“科學”知識以壓倒性的優勢碾壓在地的本土知識和文化。從文化的視角看,我國工業化的知識體系自近代以來在遠離本土、傳統和鄉土的過程中不斷得以強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著力文化多樣性》報告指出:“科學對我們的日常生活、與環境的互動、價值系統和世界觀發揮著強大的影響力”,然而,“科學只是諸多知識系統的一種知識,其他的許多知識體系根植于不同的文化,滋養、支撐著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構成了豐富、多樣的知識遺產,它們對實現國際發展目標包括千年發展目標的重要性的作用仍然被低估了。對在地知識應持一種更加復雜和細致入微的態度,應該認識到,在一個特定的地方,沒有單一的、同質化的‘知識’,如果我們要面對當前的環境挑戰,就需要跨文化、代際間不同的知識體系共同參與,并根據性別、職業和種族有差別地去處理”,而“利用當地和本土知識的部分困難在于,它們往往是隱性知識”。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著力文化多樣性與文化間對話》世界報告,2015年,第三部分“文化多樣性與可持續發展”,第225頁。隱性知識難以證明給人看。比如,民間和中醫都有在端午節當天太陽出來之前采摘艾葉的慣習,這樣做出來的艾條和艾香才有療效。用現代科學的手段目前無法證明這短暫的時間與療效之間的關系。此外,對于中醫、中藥的認識也體現了隱性知識的被忽略,以及“科學”知識對本土文化的擠壓。與西醫依賴于生硬、冰冷的指標不同,中醫重視生命的過程和聯系。真正高水平的中醫廉價、高效,但中醫長期被貶低、忽視,沒有得到應有的發展。解決百姓的醫療健康問題,需要走出對于西醫的簡單迷信,走出對于科學主義的迷信。在本土和鄉土文化中,有很多這樣的實例。在“科學”的思維參照下,這些隱性知識都被當作愚昧的迷信,被邊緣化,從人們的生產、生活、文化和教育中消失了。
因經濟生產方式和社會組織方式不同,在兩種文明的理念和形態下,文化和教育也呈現出不同的顯著特征。從工業化轉向生態文明不只是簡單的生產方式的轉型和改變,而是系統的改變,需要重新確定社會關系、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系,將發展目標轉向以人的發展和幸福為主,從重“物”向重“人”轉變,“人”的發展將取代以“物”為中心的理念,被置于較高的地位。以“人”的發展為目標,社會建設和文化發展的重要意義將被日益重視,支配工業化的理念和工業化的伴生物如人類中心主義、個人主義、物質主義、消費主義、工具主義、功利主義、科學主義、價值中立以及注重競爭、成功的觀念,將向以人文主義和精神為基礎的合作、互助轉變,因為人文精神是“意義”和幸福的源泉,也是確保社會可持續發展的核心。在生態文明的理想圖景中,社會成為重視聯系、情感、團結互助的生態的社會;多樣性文化促進社會和諧和人的精神發展;人自身不再陷于身心的分裂之中,身心合一尤其是人的精神和道德素養的提升,會使人獲得幸福而有尊嚴的生活;而生態的環境是實現以上三個維度的目標之后的自然結果。
因此,從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的轉型,不亞于一場革命,一次新長征。這個轉型除了顯性的體制、機制的轉變,更需要內在的思想、認知方式的根本轉變,本質上是文化、知識體系的全面轉型。到哪里去尋找整體轉型的文化資源和動力?那部分曾經被視為落后、愚昧的本土、鄉土文化能夠幫助實現這一轉型。
本土、鄉土化的知識和文化體系因具有互助、包容和尊重的人文主義特征,具有修復、療愈工業文明背景下經濟、社會、文化和教育弊端的資源和力量。應對工業化帶來的系統性問題,建設生態文明,需要文化和知識的系統轉型,需要回到本土的知識和文化體系中尋找療治的源泉和力量。工業化的危機與問題更加凸顯了鄉土在經濟、社會、文化和環境可持續發展的維度上的價值,建設生態文明,需要重估本土和鄉土在社會、文化、教育和精神層面對世界、國家和個人的價值和意義。在生態文明的革命和長征中,本土和鄉土文化將重新作為一個重要的知識來源參與生態文明建設,以鄉土文化的復興作為載體支撐我們向生態文明轉型。
其實,不只中國如此,全球都有類似需求。在工業化的深重危機中,鄉土自身也在不斷覺醒,煥發自信和力量,更多的本土文化和知識會成為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源泉和力量而重獲新生,它們在教育中的價值也被重新認識和重視。“被賦能的個人和社區參與是以人為中心的可持續發展的先決條件,也能夠體現他們的文化形態和團結一致,這種方式以他們的文化表達、價值觀和看法為基礎,因此可以恢復個人和社區尤其是土著居民及其他弱勢群體的自豪感……然后‘認同’(identity)就可以從防守性的站位轉化為有利于實現他們自主定義和可持續的發展目標的‘賦能’(empowerment),在這個意義上,‘有認同感的發展’就會變成‘有尊嚴的發展’。”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著力文化多樣性與文化間對話》世界報告,2015年,第三部分“文化多樣性與可持續發展”,第225頁。
因此,鄉村振興的意義不只在于為了鄉村自身的發展,也是整個國家乃至世界生態文明和可持續發展的關鍵基礎。當中國在工業時代的巨大影響下開始轉向生態文明的時候,需要特別專注鄉村社會的文化和技藝的復興。在這個角度和意義上,在鄉土中蘊藏的“非遺”就屬于這部分文化和技藝,“非遺”在生態文明建設和鄉村振興中將會起到獨特的作用。
如果從經濟效益和直線史觀的視角看,“非遺”好像注定會被歷史淘汰,但在生態文明的視域中,“非遺”會獲得自身價值的新定義,因為它們蘊含著一種生態的生活方式。
鑒于生態環境、有機農業、食品安全等問題已引起社會普遍關注,人們對于高質量、有品位的生活的追求也日益高漲,在衣、食、住、行、游、購、娛等跟人們生活和鄉村息息相關的領域,未來可能會出現以下變化和需求:
(一)紡織品和衣物:化纖→棉麻絲、布鞋;
(二)(農用)肥料、藥劑:化學制劑→天然有機的菌肥、生物制劑;
(三)(農副產品)食品加工:工業化→綠色加工和手工釀造:酒、面粉、豆腐、醬油、醋、茶葉等;
(四)日化洗滌:化學品→手工酵素及其制品;
(五)護膚和化妝品:化學品→植物純露、精油等;
(六)鄉村手工技藝:布藝、陶藝、木藝、竹藝、鐵藝、蠶藝、繡藝等;
(七)居所:鄉居、山居;
(八)教育:自然教育、靈性教育、生命教育、游學體驗、夏令營等;
(九)精神和靈性成長:禪修、靜修。
以手工技藝為例,它是鄉村擁有的獨特資源優勢,也與鄉村振興高度相關。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定義的五項“非遺”的第五項是“傳統手工藝”,《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將“傳統技藝”列在第三項。手工技藝不僅是一種綠色技能,還蘊藏著精神、審美和生態生活的重要特質,具有發展生態文明必需的社會建設、文化教育、精神和審美等多方面的價值和功能。
首先,手工技藝是一種綠色技能。手工制品大多在大自然中就地取材,最大限度地減少了對環境的驚擾。在制作過程中,傾注、傳遞著制作人的心性和溫度,這種生命與生命的交流保留了大自然向人類饋贈的能量,因此,手工食品給人們帶來的食物本來的美好味道不是精細加工的工業化食品所能匹敵。食物的品質和功效也大多與時間和地域有關。藥食同源的“九蒸九曬”系列蘊藏著中國人傳統的生活智慧,花很少的錢就能自己調理身體,可治未病,防治各種病癥。而到大醫院去治療,小毛病也動輒需要花費上千,還療效甚微。在草木染中,各種染料取自天然的植物,用植物替代化學染料,可減少對環境的污染。而植物不但可以染色,也可療愈身體。
第二,手工技藝中人與人之間互助合作的勞動本身也是社會建設的一種方式。在鄉村,主要的產業和勞動形式是農耕和手工,這些勞作主要靠手,且耗費體力較多,通常需要幾個或一群人通力協作才能完成。比如制作麥芽糖,為了最大限度地做出地道的美味,需要大家輪流上陣,反復推拉盤纏,最后,趁麥芽糖還有溫度、沒有變硬以前,大家一起剪成小段。如果沒有集體的力量,麥芽糖很快變硬,就無法剪成小段,類似這樣互助合作的集體勞動能夠培養人們團結、親密的社群關系和集體力量。
第三,與很多工業化、標準化的產品不同,“非遺”體現了文化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因此也是寶貴的文化傳承和教育的資源,也會在滿足人們對生態生活的多樣化需求中得到活化。美國著名作家溫德爾?貝瑞說:“我漸漸讀懂了土地真正的需要:在每一個角落,它需要的就是多樣性。我所見識的每一片美國鄉村,最需要的就是多樣性。我們需要更加豐富的物種多樣性、農作物和牲畜品種的多樣性、人的技藝和方法的多樣性,只有這樣人們才能以更加敏銳、更加優美的方式因地制宜地善用一方水土。”①[美]溫德爾?貝瑞:《為多樣性而辨》,汪明杰譯,《世界教育信息》,2018年第11期。
第四,“非遺”具有難以替代的藝術審美特質,可以彌補工業化的“審美匱乏”。在物質需求基本滿足之后,人類將來一定會不斷提升精神、藝術和審美修養。建設生態文明需要精神高度發展的“生態人”,其中,審美是培養生態素養一個不可或缺的要素和能力,而審美只有在人與自然的和諧之中才能培養、展現出來,“審美能力(esthetic appreciation)的下降是不利于生態素養的第三個因素。我們對各種各樣的丑陋處之泰然,也不能有效抵抗丑陋的提供者:城市開發商、企業家、政府官員、電視制片人、木材和礦產公司、水電公司和廣告商等。但是,丑陋并不只是審美問題,更是人與人、人與土地的關系失調的信號。”②[美]大衛?W?奧爾:《生態素養》,蕭淑貞、汪明杰譯,《世界教育信息》,2018年第11期。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手工技藝在修身養性、培養“生態人”方面具有獨特價值。生態文明建設需要降低物質欲望的“生態人”,手工制作是人與心靈聯結的過程,感官內收,心才能夠更沉靜地感受世界,“非遺”手藝人大多很安靜就是這個原因。手腦心的配合協調、左右腦的平衡對于兒童教育以及人們健康、幸福、靈性發展的重要意義還有待進一步研究和揭示。
“非遺”中有很大一部分手工技藝源自農耕生活,因此,“非遺”的轉化和再生也是鄉村振興的一個重要關切。
傳統和鄉土文化中蘊藏著基于“天人合一”的生活常識和生活技能,傳達了有關農業生產、健康醫療和教育的知識和技能,這一部分知識與百姓生活密切相關,也是傳統文化中有助于生態文明建設和鄉村振興的重要部分。但是,除了一部分農耕文化傳統比較深厚的地方,在很多地方這一大部分知識目前已經被遺忘,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振興鄉村,首先要復興鄉村賴以繁榮的文化和知識體系,才能從根本上真正地實現這一目標。
振興鄉村,文化先行。文化不僅帶來自信、認同,也是社會建設和發展的重要動力,同時賦予人們生活的“意義”和“意思”。在這個主題下,鄉土記憶和技藝在鄉土的覺醒、自信中會不斷展現自己的意義和力量。只有這樣,多年來被拋棄的農村才能提振信心,聚攏人氣,積蓄力量,找回自己的精氣神。令人欣喜的是,社會各界的人們正在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如方言電影、村史、農耕博物館等挖掘、堅守鄉土文化的多樣性。對于傳統和鄉土文化越自信,鄉村振興就來得越早,鄉村的發展就越好,因為在人們心中培養一種地方情結、歸屬感和共同的愿景,其重要性并不亞于讓人人擁有基本的生活條件。
以足夠的自信相信這部分文化的價值,經改造再生,充分挖掘它的價值,無形的文化可以創造難以計數的經濟效益。①參見蕭淑貞:《發現人性》,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60頁。跟土地和鄉村有關的產業,自身會形成一個生態鏈條,撬動一個,就會帶動其余,由點及面,激活整個生態產業和生活系統。我們將在那些被人遺忘的手工制品、沒有添加劑的有機食品等衣、食、住、行、游、購、娛等方面,全方位地展望未來的產業變化,看到鄉村產業復興和“非遺”活化的希望。
“非遺”的手工技藝是傳統文化和鄉土可以為現代社會提供的寶貴的生態生活和文化、教育資源。相比教育的方式、方法和載體,鄉村教育的目標、主題和內容更重要。做到這一點,以振興鄉村為目標的教育必須改變現有的教育觀念,讓被忽視多年的源自鄉土的手工技藝通過進入教育體系得到傳承,讓成人教育重新走上前臺。找回這些丟失的本土、鄉土文化和技藝,需要通過教育傳承來實現,為鄉村培養人才,而不是只讓鄉村輸出人才。鄉村振興一定伴隨著有機農業和手工業的復興,“非遺”手工技能的傳承培訓培養的正是鄉村產業復興和鄉村建設需要的人才。
而鄉村的振興和重生不單單是為了鄉村自身的發展,還將幫助人們提高生活品質,提升審美和精神品位,為城市更新提供資源和動力。四川明月村以古窯的修復為切入點,吸引了若干文創人士和文創項目,形成文創產業,帶動了生態農業的轉型以及附帶而來的鄉村旅游,激活了整個村莊。四川明月村的藝術審美正是通過手工藝、手工業,通過生活和產業,在當地村民的身上實現的,此為鄉土文化和技藝是鄉村振興的根和魂之一例。通過文創和鄉創,明月村把傳統的、生活的、實用的手工業提升為藝術審美的生活,將鄉村變成了滿足人們藝術審美需求的場所,無論對于市民還是當地村民,都是一種藝術審美和精神的提升,真正將鄉村建設成了人們精神的故鄉。
在工業化的文化和知識體系中,人們對“非遺”的印象多是在博物館中安靜得有點落寞、落后的舊時記憶,“非遺”的現代活化面臨如何從博物館走向生活的挑戰,“非遺”未來的發展是否能夠突破這個困擾?
“非遺”和鄉村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在城市化和工業化面臨多重問題的時候,被遺忘多年的鄉村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知識分子不斷呼吁鄉村復興,市民中則出現了鄉村旅游和鄉居的熱潮。文化意義上的鄉村復興是一種徒然無力的懷舊、烏托邦式的幻想還是基于理性思考的客觀認知?在應對現代性問題層面,如何重新思考定義鄉村的現代價值和意義?國家行政學院張孝德教授認為,鄉村的吸引力不是生產,是生活,鄉村的生活方式是鄉村生命力的所在。①張孝德在2017年4月1日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農村教育研究與培訓中心在浙江省乾潭鎮胥嶺舉辦的“生態鄉村建設案例”研討會上的發言,參見蕭淑貞:《中國生態文明建設從鄉村啟航——生態鄉村建設浙江胥嶺研討會報告》, “三生谷生態村” 微信公眾號,2017年5月24日。
因為食品安全和空氣污染,我們常常見到有市民群體來到近郊,自己種糧種菜,由被動消費變為主動地參與到生態生產的實踐中,也有人漸漸看透了所謂學歷精英競爭背后的焦慮或成功背后的無意義,認識到正是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己之間的隔膜疏離讓人們漸漸失去了幸福的感覺,“一種極為物質理性和短視的人生觀主導的城市文化正是使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在思想和情感上越來越麻木,越來越因為身心的分離而陷于種種疾病困擾”②金振豹:《中國需要再來一波上山下鄉運動》(一),“靜修與讀書”微信公眾號,2017年12月14日。。那么,在什么地方,還能夠重新找到這些聯系?有一群人找到了鄉村,祖先在幾千年前為我們創造的一群人的聚居地。
這個新村民群體是在精神和心靈上都有需求的自覺、覺悟的人群;他們在鄉村找尋、獲得了當今城市現代生活中缺失的部分,不同于資本追求快速套現的資源掠奪,他們帶著尊重、欣賞與鄉村良性互動,代表一股善意的建設性的力量;他們多半喜愛傳統文化,攜帶了鄉村文化鏈條上能夠激活鄉村、為鄉村注入生機活力的技能;他們自帶城鄉間的聯系,能夠促進城鄉結合、互通有無的資源流動;最后也最重要的一點,他們自己成為鄉村的一員,生活在村里。因此,在他們身上集合了傳統和現代、城市和鄉村的要素和文化融合,結合了工業文明和農業文明的優勢和聯系,在兩種文明的交融中,正在嘗試創造一種新文明形態下的新生活。這種生態的新生活,生活簡樸,卻精神充實,集成了既平民又貴族的生活方式,是鄉村激活、創新的源泉和力量——形成一種新的生活的方式,本身成為改變鄉村的動力,同時也是被工業化破壞之后的社會重新建構社會的努力。
這樣的生活選擇本質上是一種自覺的自救:“當人們不再迷信城市所謂優良的醫療資源和教育資源,當越來越多在城市里受過理性啟蒙的知識青年和中年因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了解,對更為合乎人性之需求及尊嚴的生活的向往,回到因為中國歷史上種種運動和分隔城鄉的政策陷于經濟及文化上的雙重貧困的鄉村當中去施展自己的創造力,去辦學校,去發展有機農業,去創造富有文化和藝術水準,人和自然和諧共存的生活環境和社區,讓科學和藝術為富有精神性的傳統文化注入活力和生機,讓每一個偏遠的角落都因為其獨特的美和更大范圍的世界聯系在一起,也讓不堪人口和環境之重負的城市得以緩解壓力,并效仿鄉村去重建自己的生態,這將使中國社會迎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繁榮和興盛,也將使中國的文化真正向整個世界呈現出自己的獨特價值,并有力地推動這個世界的持久和平和繁榮。的確,當下的中國社會需要,也正在迎來一大波新的上山下鄉運動。只是這一次,它將不是因為某種片面的意識形態主導下的自上而下的專斷決策,而是出于人心的覺醒以及廣大受過良好教育,而又未喪失對于真正合乎人性之生活方式的覺知和想象的人們奮起自救的努力”。①金振豹:《中國需要再來一波上山下鄉運動》(一),“靜修與讀書”微信公眾號,2017年12月14日。
如果說來自政府和知識分子的力量都是外部的推動力量,追求美好的生活可否被視為一種內生的動力——一種經原本外在的力量轉化而來的內生動力?數億民眾生活方式的轉變能否成為“非遺”活化和鄉村振興的保障?在這個日漸扁平、平民化的時代,可否由普通民眾改變思想觀念,自發、自覺地去改變生活方式,進而倒逼生產方式發生變化?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游、購、娛能否成為推動歷史變革的力量?
回答是肯定的。建設生態文明的國家和世界一定是人人參與、人人貢獻的平民運動,同時又對個體的精神修養有著較高的要求。生態文明需要的價值觀和知識類型也不是強勢的資本和權力主導的為大工業服務的知識和價值體系,而是惠及大多數人的多元、包容、互助的知識體系。民眾創新生活方式、向生態文明轉化的身體力行的生活會在深層次更加根本地促進社會的知識更新和轉型,產生新的有助于實現生態文明的知識。國際生態村在青年當中很有吸引力和影響力,表面看貌似是一群人離群索居、尋找遠離塵世的桃花源,背后隱藏著深刻的省思:世界七十億人口如何才能和平融洽、不破壞生態地共同安居在地球上。生態家園可以建立一個自給自足的環境,解放原有的固執的、人們視為當然的思考和生活模式,從重視生態環境、友善農法、蔬食低碳的生活觀、身心靈的喜悅與自由、互助合作,邁向自給自足的永續可能性,這是對于“我們這一代最光明的愿景”的描繪。在向生態文明的轉型中,民眾的覺醒和社區的參與會使人人參與、人人貢獻的平民性、在地化和普及性得到可能前所未有的彰顯。因此,建設生態文明在本質上是民享、民有的平民化運動。
因此,人們對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成為鄉村建設和“非遺”活化的新動力,追求一種生態的生活方式讓新村民成為了鄉村的新主人、新主體的一部分,這一股新興的社會力量并不僅僅只是身份、態度的不同,而是決定了這股力量的性質具有一種內在的主體性,不是外在的客體。與知識分子不同的是,在他們身上,人們看到的不是義無反顧悲壯的激情、理想、犧牲的高尚,也不是政府推動容易出現的強勢、隔膜,他們將自己對于美好生活的需要與鄉村的空間自然融合,從容、輕松地來到鄉村生活。四川明月村的新村民說,“我到鄉村就是來生活的,我自己的生活好了,鄉村自然就建設好了”②明月村代表陳奇在2017年4月1日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農村教育研究與培訓中心在浙江省乾潭鎮胥嶺舉辦的“生態鄉村建設案例”研討會上的發言,參見蕭淑貞:《中國生態文明建設從鄉村啟航——生態鄉村建設浙江胥嶺研討會報告》, “三生谷生態村” 微信公眾號,2017年5月24日。。“非遺”可以充當鄉村振興的引擎和發動機。明月村有古窯、染織這樣傳統的手工藝,在古代它只是一個手藝,燒的都是老百姓日常用的碗和泡菜壇子等,古代也沒有文創的概念。通過“非遺”與現代文創結合,吸引了一批城市來的新村民,復活了傳統文化的產業鏈條,使手工、草木染的衣服、鞋子、琴棋書畫、篆刻等等都處在活化的狀態。
在人類歷史的發展過程中,生產方式多是經濟和政治制度的產物。在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之間,多是生產方式決定人們的生活方式。一種文明形態對應一種生活方式,農耕文明的生活條件不太便利,但人們勤儉、節約,少數貴族的藝術審美、精神生活達到過很高的水準;工業文明的生活舒適、便利,但不生態,消耗、奢侈、炫富、浪費。我們期待的生態文明的生活一定是吸取了二者之長的兼容并包,既要兼顧舒適、便利,還要有藝術、精神意義上自由的內在品質。
回到鄉村的人群能夠成為建設鄉村的直接力量,遠離鄉村的人們的生活其實也并未真正遠離鄉村,如果人們能夠在衣食住行游購娛的諸多方面主動、自覺地選擇生態的生活方式,“非遺”活化和鄉村振興都會在人們重新自覺選擇的生活中獲得深刻、持久的內生動力。人們對于生態生活的追求向往正是“非遺”活化和鄉村振興的動力所在,改變生活方式可以促進實現生態文明,“非遺”也會以一種新的面貌重新活在我們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