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梓桐
李友廣、王曉潔合著的《傳道與出仕——共同體理論視野下的先秦儒家》一書(以下簡稱《傳道與出仕》),由人民出版社于2018年11月正式出版。作者運用德國社會學家裴迪南·滕尼斯“共同體”理論為研究視角,以“知識社會學”為理論方法,以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相互參照,對先秦儒家的身份認同、價值選擇及政治實踐做了具體的抽繹與歸納,充分彰顯了儒者置身于倫理與政治之間的張力,并對儒生在漢代所產生的分化進行了歷史學意義上的深層揭示。
《漢書·藝文志》稱:“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儒者作為政權的助手,其價值理念未曾游離于政治之外,其思想學說貫穿于族群倫理與社會政治之中。儒家群體作為一種思想與政治的“共同體”,“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成為他們共同的價值目標與追求。在《傳道與出仕》一書中,作者強調先秦儒家群體這種志同道合的共同體式的結構特點,對六經的遵奉、傳道的堅守與王道的訴求都體現了先秦儒者在面臨時代變局時的共通之處。鄉風禮俗、族群倫理是儒家有別于其他思想流派的理念基調,先秦儒家重視“家”,強調一種基于血緣的族群倫理,并在對家族的情感依歸之中,逐漸上升為家國同構的“政治倫理互動模式”。通過家族生活的政治化與政治生活的情感化,將個體的家與集體的國維系起來,形成“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離婁上》)的政治文化模式。同時,這樣的思想立場也為儒者帶來了倫理與公義之間的矛盾,故而在儒家類文獻中常常會呈現出各種各樣的倫理困境,諸如“親親相隱”“竊負而逃”“封象有庳”等等。有所不同的是,至大一統的皇權時代,儒家通過對自身的部分調整而取得了政治上的青睞,但儒家群體本身也因為價值信念與政治理想的沖突而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分化。儒者對王道理想的守持與權變,使先秦儒家共同體由偏向以傳道的方式介入政治,而逐漸變成了傳道與出仕的兩極式分化。《傳道與出仕》以學術性的語言向世人展現了儒家共同體由產生、發展到逐漸分化的過程。通過對文獻的梳理與儒者的個案研究,作者細致勾勒了儒者在道勢之間的張力及其選擇,有力地彰顯了作者對于儒家群體的歷史考索。
概而言之,該書研究特色鮮明,材料翔實,方法獨到,思路清晰。對此,這里從以下三個方面予以簡要分析與說明。
首先,《傳道與出仕》運用了西方社會學“共同體”的研究方法,以對早期儒者的群體心理研究入手,強調其出身于鄉村群落,受禮俗傳統熏陶的族群心理認同。尊老、守孝、無訟等特點繼承了三代以來所形成的禮俗傳統,為儒家群體所普遍接受,而這一生活習性的養成,恰來自于其所共同擁有的鄉土生活體驗。作者解釋了儒家共同體的社會基礎,又用共同體理論進一步闡釋了先秦儒家群體所共守的文化信念。作者認為正是因為家倫理的感召,產生了儒者集體的身份、角色認同,在求學問道的指引下,由一個血緣共同體走向地緣共同體。儒家群體長期堅守三代以來的政治模式與禮樂文化,其所從事的活動就具備了精神性,而這種文化理念落實在政治層面就是以道德信念支撐其王道理想。作者對于儒家共同體定位于“以個體修正和王道的實踐為旨歸的道德共同體”。儒家共同體依托“家”而存在,儒者群體堅守著對族群倫理的普遍認同,“仁”便體現了一種族群性特征。先秦儒家所堅守的“禮”來源于鄉族禮俗,“仁”包涵著親親、尊尊的倫理關系,作者認識到儒家個體不可能脫離家族而存在,他必須依托家族支持。與此同時,伴隨著國家體制的完備,儒家倫理在現實中又多會遭遇沖突,比如關于舜“竊負而逃”的案例就體現了倫理與法律的緊張性。在書中,作者充分分析了儒家價值理念所遭遇的現實困境,并向我們展示了儒者應對倫理沖突時的抉擇,彰顯了儒家共同體的道德性。
其次,《傳道與出仕》運用了“知識社會學”的研究思路。“知識社會學”是由馬克斯·舍勒、卡爾·曼海姆等社會學學者提出的,以研究知識與社會的關系為重點。作者認為,政治是先秦儒家思考社會問題的基礎與出發點。“士”階層的出現,使儒家共同體的形成具備了文化土壤與社會基礎。在王道理想的感召下,儒者積極入仕,批判時政,針砭時弊,彰顯出極強的道義精神。作者從先秦儒者所宣揚的“干政”“處士”等角度分析了儒家運用學說去說服權貴采納自己的救世方略,試圖獲取一定政治權力的行為。作者認為,在儒家的視野下,政治的理想狀態是“圣王”,是“有德者有位”,而現實卻是“有德者無位”,最終先秦儒家也只有在道德自信中承受著內心的政治焦慮。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以及由此所產生的挫敗感,不斷侵蝕與消解著儒者的道義理想。
伴隨著大一統皇權的確立與鞏固,儒者在道、勢之間,在傳道(與知識、道德相關)與出仕(與干政、社會相關)之間就產生了分化。儒家群體由“以道抗勢”開始逐漸向“勢”妥協,甚至最終出現完全屈服的現象。作者嚴謹而平實地分析了“漢儒”在道勢之間的艱難選擇。在此過程中,作者還從社會政治體制的角度,對公孫弘等儒者進行個案研究,生動展現了知識與社會的微妙關系。運用“知識社會學”的研究方法,為我們更好地理解先秦、兩漢間道勢關系的發展變化歷程提供了比較清晰的學術理路與研究可能。
最后,作者在材料上努力利用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互證。該書材料豐富,在文獻材料的運用上具有兩個特色:一是重視傳世文獻之間的比較研究,特別是對儒學與老學、儒學與墨學的關系都有一定的分析;二是借重出土文獻進行研究,借鑒與使用銀雀山竹簡、定州漢簡、馬王堆帛書、郭店楚簡等出土材料及其研究,并與傳世文獻進行互證,對學界原有的某些學術觀點也有一定程度上的補充與推進。
總體來說,《傳道與出仕》一書在研究方法、學術思路與材料選用等方面均有一定新意。該書豐富了學界對于先秦儒學的研究面向,進一步廓清了先秦儒家的共同體特征及其群體發展與分化的原因、過程及影響。這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社會轉型時期知識、社會與人的發展的復雜關系等,為推進和創新相關研究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