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曉純
嶺南地區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始于秦漢以后,長期以來對嶺南古代文明的認知多來源于對歷代存世文獻中相關文本信息的讀取。然而必須指出:嶺南古史的書寫傳統,在記載取向上存在著兩個背景與定位不同的文獻系統:一是傳世文獻,以傳統正史為代表的一系列基于政治史的整體敘述視角并致力于梳理王朝興衰之道的著述;二是“稗官野史”即小說筆記之流,其敘述視角及書寫方式有別于正史文獻,對于我們多維度地建構、還原嶺南古代社會歷史的全貌具有不可或缺的素材作用。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唐以前此類涉及嶺南早期社會風俗的著述多已亡佚,但其中的一些存載于后世著作中的佚文,對于我們還原和建構歷史上嶺南早期文明“記憶”的生成及相關“知識”體系的逐漸固化和傳承脈絡仍具有重要意義。今舉二例如下。
《藝文類聚》是傳世文獻中我們發現較早地記載“合浦杉”的著作,內容如下:
劉欣期《交州記》曰:合浦東一百里有一杉樹,葉落隨風入洛陽城內。漢時善相者云:此休征,當出王者。帝遣千人伐樹,役夫多死。三百人坐株上食,適足相容。[1]
《藝文類聚》此條材料征引自嶺南古佚文獻《交州記》,作者是劉欣期,生平不詳。據清人曾釗考證,大致是東晉太元以后人。[2]隋唐史志及《太平御覽經史圖書綱目》皆不著錄此書,說明亡佚較早。《漢唐方志輯佚》[3]《嶺南古代方志輯佚》[4]二書對此書有所輯佚和整理。今三卷本《南方草木狀》也有類似的記載。該書一般認為是晉代嵇含所著,但由于不見隋唐北宋史志書目的著錄,且南宋以后流傳版本的記載與南宋以前諸書所征引的又有很多不相合的地方,故另一說是南宋時人偽托而作,其成書時間仍有待進一步考證。對于“合浦杉”的記載如下:
杉,一名披煔,合浦東二百里,有杉一樹。漢安帝永初五年春,葉落,隨風飄入洛陽城。其葉大常杉數十倍,術士廉盛曰:“合浦東杉葉也。此休征,當出王者。”帝遣使驗之,信然,乃以千人伐樹,役夫多死者。其后三百人坐斷株上食,過足相容,至今猶存。[5]
可以看出兩書記載明顯有些不同,《南方草木狀》比《交州記》更為詳細。首先確定了具體紀年,在“漢安帝永初五年春”;其次確定了術士的名字,為“廉盛”;最后是一些細節的補充,如“帝遣使驗之,信然”等。按顧頡剛的“層累”學說,《交州記》的記載應當比《南方草木狀》的要早。在不否定嵇含撰寫《南方草木狀》的前提下,我們只能認為,較晚成書的《交州記》參看并保留了《南方草木狀》的原始記載。宋代在重新補編該書時,參考了其他著作使得這一條史料內容有所擴充,但反而背離了它本來的面目。又或者是《南方草木狀》的成書時間確實要更晚,至少不可能是東晉以前,那么南宋時人偽托而作的說法就更為可靠。
后世典籍對“合浦杉”這一異象故事的傳抄,除《藝文類聚》最早之外,緊隨其后的是北宋的《太平御覽》、明代的《丹鉛總錄》《天中記》、清代的《佩文韻府》《格致鏡原》等匯編之書。有趣的是,除《天中記》之外,其余各書均有明顯引自劉欣期《交州記》的說明。《天中記》雖不注明引自何書,但文字敘述與《交州記》基本無異,說明也是征引自該書的。《格致鏡原》雖注引《交州記》,但內容實際上更傾向于《南方草木狀》的記載:
劉欣期《交州記》:合浦東百里有一杉樹,漢安帝永初五年春,葉落隨風飄入洛陽城,其葉大常杉數十倍。術士盛廉曰:“合浦東杉葉也,此休征,當出王者。”帝遣千人伐樹,役夫多死者。[6]
《南方草木狀》記作“合浦東二百里”,與《太平御覽》《天中記》相同。《交州記》記作“合浦東一百里”,與《丹鉛總錄》《佩文韻府》相同。而《格致鏡原》明顯傳抄自《南方草木狀》,卻與《交州記》所記里數相同。而且原書記載作“東百里”,非“東一百里”,這就降低了傳抄、刻印過程中技術性失誤出現的可能性。再結合此條明顯強調的史源關系,說明作者對于《交州記》與《南方草木狀》的先后成書及記載始末等問題有一定的思考和選擇。注引作《交州記》并且校訂了《南方草木狀》的里數錯誤,說明作者相信并且認為《南方草木狀》的描述來源于《交州記》的原始記載,最早征引的《藝文類聚》剪裁了《交州記》的原始文本。而宋明清其他學人不明其中原故,但出于警慎的態度,還是選擇了《藝文類聚》傳承系統的文本。這只是清代學人的其中一種解讀方法,利用古佚文獻與成書時間、題名、著者都不確定的《南方草木狀》一書在內容上的諸多相似,試圖通過文本的比較研究,來確定所屬典籍的先后流傳過程。
從后世典籍對《交州記》給予更多關注的層面來看,尤其是在《南方草木狀》一書已經出現的明清時期,盡管該書對“合浦杉”的敘述在內容結構上更加完整,但學者仍更多地采用了《交州記》的簡略文本作為記載來源。說明古佚文獻所包含的原始歷史知識,經過不同時期類書等典籍的一步步傳抄和接續保存,可信度并沒有降低,反而因流傳過程的完整譜系而顯得更加可靠。盡管后世學人對文本的內容構成有所疑義并可能作出符合已意的修訂,但基本的敘述框架和結構在唐宋時期類書典籍的再三確認和不斷重復之下,已基本定型下來,后世對其進一步的發揮基本不脫離唐宋文獻的敘述模式。
“合浦桂”的記載同樣見于今本《南方草木狀》,另一記載較早的典籍是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內容如下:
《廣志》曰:“桂岀合浦,其生必高山之嶺,冬夏常青,其類自為林,林間無雜樹。”[7]
注引一書《廣志》也是嶺南地區較早亡佚的著作。作者郭義恭,晉時人,生平不詳。[8]該佚書隋唐史志還有著錄,為二卷,說明北宋前期仍有所流傳。《齊民要術》之后,見于《藝文類聚》的征引,但記載有所變化:
《廣志》曰:桂出合浦,而生必于高山之巔,冬夏常青,其類自為林,間無雜樹。交趾置桂園。[9]
與《齊民要術》相比,《藝文類聚》主要改動了兩處,一是改“其生必高山之嶺”為“而生必于高山之巔”,二是增加了“交趾置桂園”的內容。這一改動為《太平御覽》所繼承,記載內容與《藝文類聚》基本無異,但仍注引作《廣志》。這一書寫模式為宋代以后其他典籍所承襲,如南宋的 《爾雅翼》、元代的《樹藝篇》、清代的《廣事類賦》和阮元的《廣東通志》,同樣說明注引自《廣志》,但對《藝文類聚》改動的地方還是直接照抄的。《齊民要術》雖征引最早,距離原始文本的語境最為接近,但基本未見后世典籍的傳抄。
“合浦桂”的另一不同敘述文本見于《南方草木狀》,曰:
桂出合浦,生必以高山之巔,冬夏常青,其類自為林,間無雜樹。交趾置桂園。桂有三種,葉如柏葉,皮赤者,為丹桂;葉似杮葉者,為菌桂;其葉似枇杷葉者,為牡桂。[10]
《南方草木狀》的敘述與《藝文類聚》的傳承系統更為接近,前面部分的敘述可以說是完全一致,只是《南方草木狀》補充了對三種桂的描述。這段描述在《南方草木狀》一書中也是首次出現,未見比之時間更早的記載。因此若仍以今本《南方草木狀》成書在唐以前,而《齊民要術》《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典籍同時“主動”避開了對三種桂的敘述,則顯得不合常理。再者按文本的“層累”性質,《南方草木狀》此條敘述的出現時間也應至少在《藝文類聚》成書之后。
后世典籍對《南方草木狀》記載的傳抄,最早也要到明代,且分為二種敘述系統:一是明代的《喻林》、清代的《駢字類編》的敘述,明確注引自嵇含《南方草木狀》,但不包含對三種桂的敘述;二是明代的《通雅》、清代的《廣群芳譜》《管城碩記》,同樣有明確注引的信息,但包含了對三種桂的記載。較晚成書的《淵鑒類函》則有所發明,將前面部分的敘述歸之于《廣志》,后面三種桂的敘述歸之于《南方草木狀》。從文本流傳的過程來看,這種書寫是比較合理的。
對“合浦桂”在不同文本之間的比較分析,同樣可以發現《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唐宋典籍在文本傳播過程中所起的標志性作用。漢唐間的古佚文獻內容今已不可知其原貌,南北朝唐宋典籍的征引,可以說基本保存了其原始面貌,成為后世典籍傳抄、傳播的最佳選擇對象。并且由唐宋類書典籍最終確定的文本敘述模式,也為后世典籍所繼承和發展。
通過以上對古佚文獻《交州記》《廣志》與今本《南方草木狀》的相似記載文本作比較分析,對于《南方草木狀》的成書時間、流傳過程,我們大抵可以得出這樣兩種可能性:一是晉時嵇含所著《南方草木狀》原書已亡佚,現今看到的版本是南宋學人根據其他同一類文獻重新補編而成;二是今本《南方草木狀》是南宋學人偽托嵇含而作,即該書是一部宋代文獻。即使是第一種可能,今本《南方草木狀》仍不能視之為漢晉時期的作品,宋人的文本補充情境要遠遠蓋過了其原始文本的情境。相較《交州記》和《廣志》,《南方草木狀》對“合浦杉”“合浦桂”的詳盡記載應被視為宋代文人對前面文獻的“層累疊加”,代表的是宋人的歷史認知,而非晉人。因此上述“合浦杉”“合浦桂”的文本先后比較,將《南方草木狀》的文本順序置于《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唐宋類書之后,是較為合理的,以此構建出來的文本生成、傳播路徑與上述對文本本身的分析是相一致的。
結合“合浦杉”“合浦桂”兩個文本案例的分析及嶺南地區相關文獻的記載,可以發現有關嶺南早期歷史的知識文本較早見諸漢晉時期的佚失文獻。這些散佚文本通過南北朝典籍的初步征引,被及時地保存下來。而唐宋時期類書編纂體制的形成,對于中古以降的知識體系的建構及文化傳播的模式和路徑,均有深遠的影響。通過以《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為代表的重要著述的進一步征引和傳抄,其“知識”記憶被最終定型下來。即是說有關嶺南早期歷史的“知識”模式,很大一部分通過生成、重復、定型的環節被完全確立下來,成為文本模板或定式,影響宋代以后歷代知識分子對嶺南歷史的認識。對嶺南古佚文獻系統之下知識文本流傳的過程及特點的揭示,對于我們更好地整理和利用古佚文獻以促進嶺南古史和早期文明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同時也應注意到:嶺南古佚文獻所體現出來的古代文人墨客對嶺南“化外之地”歷史記載的“搜異”偏好和取向,異物、異俗、異象在嶺南古佚文獻記載中屢見不鮮。對此我們應辯證地看待和利用,做到去偽存真,發掘其內在史料價值和研究價值,以便突破傳統史觀的敘述模式所帶來的嶺南歷史書寫的單一性和局限性。
注釋
[1] 〔唐〕歐陽詢等編:《藝文類聚》卷八九《木部中》,汪紹楹校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第1547頁。
[2] 參考曾國淦編著《中國古方志考》。北京:中華書局,1962,第590-691頁。
[3]劉毅緯編:《漢唐方志輯佚》。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
[4] 駱偉、駱廷輯注:《嶺南古代方志輯佚》。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2。
[5][10]〔晉〕嵇含:《南方草木狀》卷上。北京:商務印書館,1955,第9、7-8頁。
[6]〔清〕陳元龍:《格致鏡原》卷六十五《木類二》。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9,第730 頁。
[7]〔北魏〕賈思勰撰,石聲漢校釋:《齊民要術今釋》卷十。北京:中華書局,2009,第1138頁。
[8] 王利華:《郭義恭〈廣志〉成書年代考證》一文有詳細的討論,可參考。見《文史》第48輯,第143-154頁。
[9] 〔唐〕歐陽詢等編:《藝文類聚》,卷八十九《木部中》,汪紹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第 154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