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清

王小帥是一位作者導演,喜歡用電影書寫生活經驗,替長輩代言,為自己寫照,與朋友共情。凡是現實,都有局限。凡是批評,都有傾向。作者意圖與觀眾期待高度一致/不一致,都不會增減《地久天長》的價值。
2019年2月16日,王景春和詠梅在第69屆柏林國際電影節獲最佳男女主角銀熊獎,《地久天長》受到萬眾矚目。3月22日,影片在國內公映,觀眾反應激烈/分裂,“熱夸猛踩的都有”。截至4月8日,《地久天長》上映18天,票房收入4409.5萬元人民幣。1評論熱鬧,票房冷清,冰火兩重天,王小帥導演的作者情懷再次遭遇市場挫折。何以至此?是“命”還是“錯”?本文根據電影作者、文本和觀眾的關系,談點拋磚引玉的淺見。
一
中國第六代導演的電影教育,完成于各種思潮風云激蕩、電影觀念全面革新的20世紀80年代。“電影逐漸成為一種語言……一個藝術家能夠通過和借助這種形式準確表達自己的思想、觀念,正如小說和散文的做法”。2掌握了現代電影語言的導演,不再是傳統意義的伶人和工匠,而是現代意義的作者和知識分子,或者知識分子化的藝術家。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宋代大儒張載的“橫渠四句”被喻為中國人的精神絕句和文化坐標。凡被此精神文化所化之人,都懷有崇高的情懷。學院派的第六代導演,和80年代的其他大學生一樣身為“天之驕子”,大都愿做“四為”新人。“電影書寫”(cinematographe)不僅滿足了電影人成為作家/作者的優越感,也契合了“四為”新人用電影立言、喻世、醒世和警世的精神文化使命。
王小帥導演的創作生涯,一直秉承作者觀念和精英意識,堅持用電影書寫長輩、朋友和自己的經驗,替長輩代言,為自己寫照,與朋友共情。據導演自己講,《天長地久》是先有主題,再有故事。2015年,導演在接近“知天命”的年齡,開始感慨“曾經以為堅定的、理想化的、安排好的,在時間面前都是脆弱的”“人這一生要過什么樣的一生?自己能掌握多少?”于是決定拍一部電影來反映“人的命運如何被擺布”。《地久天長》從個體經驗出發,編織共情共鳴的故事,透過辛苦煎熬的命運,尋找/表彰支撐人生的群體價值,可謂立意中正,善導人心。
電影文本,即影片的畫面與聲音,嚴格地說,是指用畫面與聲音講述的故事。作者意圖即導演希望通過電影文本表達的主題和思想。如果作者意圖和文本意義投契一致、相得益彰,就是最理想的狀況。“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宋·周敦頤《通書·文辭》),任何高尚的情懷、深刻的思想,都需要堅實的文本來承載,切忌以文害辭、以辭害意,文質彬彬,才能從容不迫。《地久天長》的導演意圖可以歸結為兩個問題:人的命運如何被擺布?人該如何過一生?電影文本對這兩個問題的陳述和回答,既有渾然天成的精彩,也有能指滑動的裂痕。
二
人的命運如何被擺布?這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悲劇主題。為了便于分析,必須聯系另一個問題,即,人的命運被什么擺布?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最好是據歷史、擺事實、講故事。新時期以來,中國經歷了各種各樣的變革,知青返城、恢復高考、包產到戶、改革開放……每一次都改變了人們的命運,可是《地久天長》為什么偏偏選擇了計劃生育、嚴打整頓和分流改制呢?因為“命運悲劇”隱含的規定性:表現那些不可抗拒的、不可逆轉的、將人的命運變得更糟糕、更悲慘的勢力(force)。一般來說,這種勢力,不是天災就是人禍,在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的傷痕文學和傷痕電影中,有很多經典的呈現。
當代社會的很多變革,都以“運動”的方式展開。很多家庭和個人,被各種政策捆綁著,在“運動”浪潮中載沉載浮。換句話說,對于普通中國人而言,政策、變革和“運動”都是不可抗拒的“致命”勢力。談到“運動”時心有余悸,面對政策時小心謹慎,(作為歷史的見證者或者過來人)通過政策引領的變革或“運動”來探討當代中國人的命運,幾乎是可以不假思索的自然選擇。《地久天長》將三個家庭(七名男女)的故事嵌入三十多年的社會變遷,以此折射普通中國人的普遍命運。從理論上講,這種做法具有深厚的現實基礎和勇敢的歷史擔當,本應是影片成功的保證,但實踐情況并不盡如人意。
正如影片表現的:麗云被墮胎、被先進、被下崗,海燕被“鐵石心腸”,新建因跳舞遭殃……一波接一波,一環扣一環,政策和無常鉗住了命運的咽喉,人們無往而不受奴役。《地久天長》書寫的那些歷史,看似過去而實未翻頁。其痛,如割如銼、切膚徹骨;其怨,如絲如縷、綿綿不絕;其愛,如海如山,彌深彌堅。但凡經過那個時代洗禮的人們,大都心有靈犀,認為《地久天長》堪稱一部當代平民痛史。即使影片對那些動蕩的表現只不過如蜻蜓點水、淺嘗輒止,他們也能憑借自己的經驗,在心里自動完成波瀾壯闊的情景。在他們眼里,《霸王別姬》《活著》是史詩、似傳奇,而《地久天長》似悲歌、是嘆息,同樣值得禮贊,值得珍惜。
對于更年輕的觀眾,則可能是另一番情形:情感隔膜,難以共鳴。年輕人對那段歷史毫無經驗,因此需要看到更豐富的信息和更生動的故事。若要情感震蕩,最好像《活著》《霸王別姬》那樣,編織傳奇跌宕的情節。可是影片的敘事,要么輕描淡寫,要么過于克制,幾乎消弭了故事的戲劇性。海燕有沒有對麗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甚至威逼利誘?建軍的黑燈舞會是不是真的很(沒)有毒?麗云被下崗,到底是因為“先進”還是另有黑幕?……在很多應該“加戲”和“出彩”的地方,影片都成了“甄士隱/真事隱”,沒有起承轉合的過程,沒有驚心動魄的沖突,只有一筆帶過的結果。亞里士多德說,“情節是悲劇的目的”“沒有行動就沒有悲劇”,情節對于悲劇的功效,甚至比性格更重要。3只告訴“有這么回事”,不描寫“是怎么回事”,一心鋪陳事件,疏于情節編織,電影本身“沒戲”,觀眾當然無法“入戲”。如果墮胎、坐牢、下崗……這樣的厄運根本無法在(年輕)觀眾身上引發恐懼和憐憫,主人公的命運就失去了悲劇的力量。敘事上過度克制,沒有情感振蕩,痛徹心扉的悲劇最終淪為冗長沉重的“慘戲”或者“苦戲”。《地久天長》靜水流深的“克制美學”,無意中“克制”了年輕觀眾對悲劇或史詩的期待,自噬了故事本身蘊涵的力量,即便是無心之失,倒也誠足鑒戒。
性格決定命運?對底層百姓而言,也許政策更具決定性。政策代表特定階級的意志和利益,具有強制性。同時,任何階級及其主體的政策都有正確與錯誤之分。本質上,由于(錯誤)政策給人民生活造成的悲劇(不妨稱之為“政策悲劇”),大都屬于命運悲劇而非性格悲劇。從故事內容(性質)看,《地久天長》無疑屬于政策悲劇,給主人公造成悲劇的原因,主要是外部勢力(政策),而非人物的內在性格。對于這樣的題材,理性的觀眾(批評家)既不同于寬宏和善的過來人,也不同于經驗匱乏的年輕人,他們希望影片有更準確的表達、更嚴厲的批判和更深刻的反思。可是對于導演來說,這種合理的要求,卻是難以完成的任務。首先,在現實的語境中,批評(國家)政策,終歸是一件犯忌的事情,風險太大;其次,對政策及其影響的反思,可能涉及政治、經濟、文化等方方面面,電影若勉為其難,恐怕各方都不滿意。以計劃生育政策為例,它關系國計民生,涉及千家萬戶,在過去幾十年里改變了中國人的家庭結構、倫理關系,甚至文化基因。在影片中,造成主人公悲慘命運的“墮胎”和“失獨”,都與計劃生育政策存在直接和間接的關系,但導演沒有對計劃生育政策本身窮追猛打、扒皮揭批,而是調轉鏡頭,聚焦主人公如何韌性地活著。這種戰略轉移(逃避),降低了影片應有的批判力度和思想高度,無論是因為情非得已,還是因為力不能及,都讓理性的觀眾頗感失望。
三
人該如何過一生?對于這個抽象的哲學命題,電影必須用形象的方式來回答,即塑造人物。真無法模仿,假無法轉換。無能之苦澀,只有靠藝術才能化解。最高明的辦法,莫過于寄情于人。人物一旦立起來,就會帶著“造物主”的情感和意志,生活在銀幕上,他們的故事及其故事背后的問題,就會深入人心,刻入歷史。經過“戰略轉移”,《地久天長》在主要人物(耀軍和麗云)身上寄托了導演的萬千思慮和深切同情,沒有把他們塑造成被悲劇毀滅的英雄,而是讓他們熬過苦難,從凡人變成與命運和解的圣人。“影帝影后”既是對演員(演技)的表彰,也是對人物(角色)的肯定,同時足以證明:影片對“人該如何過一生”的回答非常成功。
中國電影善于表現卑微、堅忍的人生。生命之本質,常存于一些邊緣人、小人物、弱勢群體。最典型的形象就是“苦兒弱女”。《地久天長》講述典型的中國故事,用家庭關系以及家與家的關系來結構劇中的人物關系,戲里戲外,全是普通人群的生存之道,符合重倫理的傳統思維/趣味。在某種意義上,耀軍和麗云堪稱當代成年版的“苦兒弱女”:像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深知政策即王法,不敢稍加違逆。唯一的辦法是發揚善忍的天賦,等待王法更張,政策改易。觀眾盡可哀其不幸,豈能怒其不爭。
人生而受苦,但不至絕望。《地久天長》既是“命運的悲歌”,也是“愛的救贖”。人的幸福與不幸均體現在行動之中。性格決定行動,行動決定命運。一切行動(故事)都有動機(根因)。耀軍和麗云為什么逃離?因為痛,因為愛,而不是因為恨!他們既想給浩浩一個成長的空間,也給自己一個喘息的機會。麗云和耀軍為什么回歸?因為生命,因為友誼,因為人之常情,他們要讓海燕放下包袱,來世不苦。到最后,人們發現《地久天長》是一部關于和解的電影。與人和解,與己和解,與時代和解,與命運和解……唯有和解,才能地久天長。
記得曾經看過一篇訪談/報道,說王小帥在片場拍到動情之處,幾欲痛哭流涕、不能自已。不管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估計沒有人能否認《地久天長》是一部導演努力灌注自己對人生的思考、深情與大愛的作品。作為網傳“最善良的影評人”,筆者對這部嘔心瀝血之作的遭遇,不僅“心有戚戚”,而且總想問個是非曲直。
正如前文的分析,《地久天長》的作者意圖、文本內容和觀眾反應之間存在明顯的錯位或者裂隙。難道小帥導演對這種狀況沒有判斷或預估嗎?在這里,我想特別引用導演在談論影片主題時說過的一段話:“人一輩子活一回,這樣的一輩子讓人無處訴苦,無法講理,那是無奈,沒有辦法的狀態。這個戲呈現的就是生活本身,而這種無奈事實上是整個社會的悲劇。”4顯然,導演對社會、人生有清醒的認識,只不過在固執地堅持什么。明知“無處訴苦、無法講理”,卻偏要訴苦、偏要講理,最后注定是“無奈的結局”。世易時移、物是人非,聰明的人與時俱進,理想的人固執己見。王小帥通過“三線三部曲”和“家園三部曲”堅持不懈地“訴苦”,陳凱歌通過《刺秦》《無極》《道士下山》鍥而不舍地“講理”,在娛樂至上、票房為王的時代,不僅很“無奈”,甚至有點“滑稽”甚至“可悲”了,讓人莫名產生一種荒誕感。
人生五十而知天命。導演不愿把《地久天長》拍成“至暗時刻”。浩浩告白、嬰兒出生、浪子回歸……幸福的結局,不值得當真。樂觀/善意的態度,只不過是對一代代受苦人的撫慰。《地久天長》這樣的電影(題材),既不宜歌頌隱忍和受難,也不能放棄反思和批判。只不過就效果而言,靜水流深可能比橫眉怒目更加有力。作者意圖與觀眾期待高度一致/不一致,都不會增減《地久天長》的價值。
“凡是現實性,都有局限性”。5同理,凡是批評,都有傾向。切身體驗如果不經過抽象,就不一定具有普遍的理性價值。立足于經驗的作品,往往依賴類似經驗的回應。一旦物是人非或者世易時移,評價很可能大相徑庭。認同者一往情深,難舍難收;隔膜者不愿共情,進退裕如。《地久天長》遭遇的分裂,或可如是觀,作者意圖與觀眾期待高度一致/不一致,都不會增減它的價值。
作者? 西南大學文學院教授
數據采自貓眼專業版實時票房分析(2019年4月8日14時46分)。 https://piaofang.maoyan.com/dashbo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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