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的行囊

◆陳鈺

堂前行囊正向著黎明張望，想必擱置了一宿的期待，也在原地醒來。

行囊再一次沒有拒絕年邁，或許黎明前的黑暗沒能勸退執著的腳步，或許生活的長鞭將老當益壯的心靈不停地驅趕。這臨行時搭上雙肩的溫暖，裹不好形狀，卻適合游子在異鄉的寒夜里，打開一張齊整的柔軟的床。

父親的行囊如出征的將士，蹲踞在堂屋的某個角落，侍候著黎明的那一次次“出發”。興許擔心班車的轉輪拋棄了遲緩的腳步，故而整裝待發。它總在臨行前夜如期出場，蹲守堂前，忖度夜色，靜待黎明。

其實，并不喜歡父親的行囊。因為，它總是決絕地拽走父親的腳步，無視外出的艱難困苦，無視親情的千絲萬縷。因為它的存在，“出發”便成了一種必然，再多的挽留都無濟于事。幼時的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的行囊，小小的心靈第一次隱隱感知到幾分別離的痛楚，但置身在親人為我們過濾了無奈和艱辛的純凈的孩童世界，又怎么體會得到生活原本的那一份殘酷？而這一次，當我再次看到年過半百的父親置于堂前的行囊，心中是無盡的擔憂、愧疚和悲傷。不禁嘆息，勞碌了半輩子的父親，仍然不肯給自己一個喘息的機會么？而我無論如何，還是留不住父親跟蒼老比拼的腳步。這行囊，是生活附加在父親肩頭的又一重負，無形之中就壓彎了挺直的脊梁，讓鬢角涂抹了風霜。

生活的艱辛以及勤勞的品質把父親造就成了奔跑的“勇士”，不停地追逐著生活的光亮。而行囊像是一面旗幟，又如同一條長鞭，引領著也驅使著父親向著生活的遠方奔跑。父親的行囊，從我記事起便一直伴隨著他了，似乎從未被卸下過。它總是鼓鼓囊囊，沒有固定的形狀。曾苦口婆心，幾次試圖改變它的模樣。認為它怎么就不可以再精巧、美觀一些？可父親總有他固執的天衣無縫的理由：“是出去干活，又不是去旅游!” “關鍵要實用，而不是好看！”幾番掙扎均無用后，我終于明白，原來父親的行囊必定只能是普通的樣子：一個簡單的袋子，不必嶄新，不必精美，只要足夠大，足夠結實，便可將父親出門所需的被子、衣物等統統打包。然后，被粗糙的大手提起放上寬闊的脊背。雖然臃腫的身體讓它成為整個客車里，一個龐大的令人嫌惡的尷尬的存在。除了一個抱歉的神情之外，父親再也給不出什么實質性的彌補。但正是這樣的它，一次次拽住父親的腳步，奔向了遠方。而我也固執地以為，父親的行囊除了行李之外，還有太多的內容。它總是無限承載、無限容納，總想把盡量多的東西打包擄走。把夢想裹攜，把溫暖打包，把責任捆縛，放在肩頭。

父親的行囊，捆縛了太多的責任。小時因為家境貧寒，年輕氣壯的父親順理成章地挑起生活的重擔，起房造屋、打田耙地，包攬家中最重的活計。生活的艱難，驅使著他像車輪般不停地旋轉，仿佛父親和丈夫的責任，不容許他有些許懈怠。因此，當秋收過后，從泥土中掘起生活資本的人們再也無法從土地里掘出希望。父親的行囊便如期地出現在堂前，隨后順理成章地負在父親的脊背，隨父親遠走他鄉。監視著，操控著，參與著父親在異鄉的每一分耕耘。正是這份堅持和努力，一家人終于有了應對狂風驟雨的屏障，有了排遣煩惱憂愁的港灣，有了抵御饑餓干渴的鮮美滋味……是啊，這么多年了，他將生活的重負打包放在肩上，早已脊背彎曲，步履蹣跚。雖然這樣，但他依舊沒有想過放棄，負荷前行仿佛成了一種習慣。從滿頭青絲到蒼顏白發，從腰背挺直到身軀佝僂，那是他不可能卸下的責任。

父親的行囊，或許也是給夢想的打包。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夢想，牽引著人們，朝著生活的遠方開拓。在那些拮據的年月，父親的遠行是讓生活的豐衣足食多一些可能。當我們終于熬過了節衣縮食的年月，生活中又憑添了新的希冀，新的重任接踵而至。再后來，為了把我們姐妹從“臉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村生活中推出去的夢想，父親的遠行更成了一種必然。父親的行囊便接納著懷揣著這一個又一個的夢想，追隨著父親，奔走在各個工棚。應對著各式各樣的挫折、疑難，讓一個又一個夢想小心安靜地成長。父親的行囊，似隱形的戰士，又如厚重的盾甲，伴隨著父親的青年、中年再到老年，不停地奮戰，從那些物質夢想過渡到精神夢想，奔著更加深遠而寬廣的生活而去。

父親的行囊，或許是給親情的打包。它鼓鼓囊囊的模樣，來自母親的精挑細選和小心翼翼的捆縛。故鄉的氣息和家的溫暖，均被溫柔地包裹。一聲一聲的叮嚀和日日月月的期盼，應該是被擰成了結實的繩索，將遠行的靈魂拴緊。父親的行囊，絕對是一個溫暖的存在。它用一如既往的追隨，給遠行之人以陪伴和安慰。它定有敏銳的聽覺，在隱秘的角落，聆聽著游子均勻的呼吸。它亦有犀利的目光，在凝視著，體悟著生活的每一分艱辛和奔忙。它將臨行時疊加、緊裹、捆縛的溫暖一一釋放，在異鄉的一個又一個的寒夜，溫暖著繽紛著遠行之人荒蕪的夢境，用親情的溫暖，來驅除生活的苦寒。

父親的行囊，是除鐮刀、鋤頭之外，他應對生活的又一武器吧，用以拓寬逼仄的生活道路。然而，我們每個人不也都背負著一個形狀模糊的行囊，痛并快樂地行走在紛擾的人世。

它不一定精美，卻隨你奔走，輾轉，參與著你的每一場追逐，勾勒著生命清晰綿延的軌跡。它擁攬著夢想、責任、信念、溫情和未來，龐大而沉重。惟愿我們都是生活的勇者，用勇敢、無畏的背負，去拓寬生活的道路；用執著、堅定的奔走，來演繹精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