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去莫復問 白云無盡時

◆吳靖梅

一

初夏，麗江漫山遍野的蕨菜瘋長。

蕨菜又叫龍頭菜，用它所烹制的菜肴色澤紅潤，質(zhì)地軟嫩，清香味濃，而且富含氨基酸、多種維生素、微量元素、胡蘿卜素。蕨菜味甘，性寒，有清熱、利濕消腫、止痛之效，可解瘡毒。被稱為“山菜之王”，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往菜市場走，賣蕨菜的人真不少！麗江海拔高，很多農(nóng)田地頭也長得出來，只是偏瘦小，吃起來肥美鮮嫩的不常見，只有在土壤良好，雨露皆沾的高山荒野才有。也不知何人能拾得！也要去市場里碰才能得到。雖然現(xiàn)在生活便利，小區(qū)出門離各大超市也不遠，有的還可以網(wǎng)上點單送貨上門，但我只要有時間還是會想去菜市場里走一走，感覺菜市場的活色生香，人間煙火。用世俗的眼光看待世俗生活，發(fā)現(xiàn)生活的樂趣，這是超市所不能賦予的。

突然聽一人高聲吆喝三元一斤，眼前一位發(fā)胖的中年婦女，操著本地口音，黝黑的皮膚，一口潔白的牙齒。她系著圍裙站在擁擠的菜市場里，穿著一雙解放鞋，褲子上沾著泥漿，已經(jīng)分辨不出顏色。再一聽她說的是龍山口音“便宜賣了，賣完又要上山撿蕨菜。”看菜的品相不錯，買的人絡繹不絕，索性我也從水里撈了一斤。從她口中我得知：蕨菜不是撿來就賣這么簡單，需要灰水處理。在微信付款的那一刻我看著她笑了。她的微信名叫“一笑傾城”，市場上的這位嬢嬢心里可是住著一個傾城的夢呢，有意思！

懷著好奇的心，我百度了蕨菜的處理方法。李時珍說“其莖嫩時采取，以灰湯煮去滑涎”。用灰水煮是很有必要的，因為蕨菜的根和葉含有棉馬酸，灰水是堿性的，可以破壞其酸，使之無害于人。蕨菜摘回后要馬上進行處理，防止老化，營養(yǎng)流失，先摘掉卷頭蕨花，擦凈細毛，用濃度為1%的草木灰水（即有1.5 斤的優(yōu)質(zhì)干稻草燒成灰粉后，用水溶化過濾，再兌干凈的自然水80 ～100斤）盛裝在干凈的溶器內(nèi)浸泡3 ～5 小時（草灰水以蓋到蕨菜為宜）然后再按大小、長短、色彩相等的蕨菜進行殺青。方法一：可用濃度為1%的草木灰水和相應的蕨菜同時放鍋內(nèi)，用旺火燒至灰水冒氣泡再延長2 ～4 分鐘即可。方法二：先把配制好的草木灰水燒開后，把蕨菜放入開水內(nèi)燙2 ～3 分鐘。總之燙至成熟透心，卷而不斷為宜。燙后的蕨菜要馬上用干凈的冷水（最好是流動的清水）進行漂洗。洗凈后用漏水的溶器瀝干后，曬干或待用。

麗江的美味有很多，不見得都有這么麻煩。一盤蕨菜放在桌子上就是時令的象征，是大自然對人們的饋贈。人在美味面前是享受的，只要細細品味，初夏的味覺都是麗江的味道。剛好遠方的朋友來麗江看我，才知道最近的她生活遇到很大變故，在麗江待了幾天，她說麗江治愈了她。送她到車站的那天，我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不如送你些麗江的味道，有事無事常相見。

我看到列車開走，想起王維《送別》：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現(xiàn)代的語言已經(jīng)不能替我表達，倒是在古詩里常常心照不宣。

二

濃蔭似帳紅薇晚，卷簾看畫靜無人。

連日的雨，忽然晴了一會。出門散步，盛夏的樹蔭處，是草木最舒服的狀態(tài)，欣賞小區(qū)里各家門前的花，有紫薇花，月季，美人蕉，金銀花，桂花，朱槿，緬桂……各種花香氣氤氳，充沛怡和。不僅僅只有花園，菜園也有菜園的昌盛景象，辣椒開出潔白小花朵，番茄有著豐滿的果實，低矮的屋頂悄然攀爬上了藤蔓，許多大綠葉像撐開的保護傘，那傘下安然熟睡著一群小瓜。最驚喜的是韭菜花，白色的絨球漂浮在空中像夏天的精靈，煞是可愛。草木有情，它們感知著周圍的環(huán)境和世界。

美不分男女，自古折花拜美人，都是風雅的事。從古至今，女人們都希望有人送花。不管節(jié)假日還是平常日子，都要求一種安慰。辦公室有人送花來，那是很醒人耳目的事，我的同事還會借此來發(fā)朋友圈。盡管不是送花給她，她也要表達自己的那份羨慕之情。

春暖花開去山上看風景，下山又順一些花枝回去。朋友譴責為什么折花，開得好好地被人殘害。我說，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且把我也當一株奇花異草。

放在案頭用清水供養(yǎng)，多一份山野之趣，而我認為最有意思的說法是，怕空瓶寂寞呀。愿有人為你折枝。

有一天傍晚，從金山路過，看見路旁開滿大片木槿，便要停車觀看。“園花笑芳年，池草艷春色。猶不如槿花，嬋娟玉階側(cè)”李白說的正是此花，詩經(jīng)里提及其“有女同車，顏如舜華”，重瓣的木槿與芍藥相似。又名扶桑花。白居易在1100年前就有詩句“槿老花先盡”。前人寫它，太多的古文大都是傾慕和惋惜。冒著雨去拍了木槿的照片。靜待一會，除了雨聲還有陸續(xù)花落下去的聲音。真是太特別了。本來想順了幾枝回來，但還沒折枝呢，輕輕用力花頭就掉到地上了，讓人心碎。鄰居家也種了木槿，端莊嫻靜的姿態(tài)。但是花頭一著雨時間長了就會掉下來。

今年買了一棵石榴樹，不為石榴為著看石榴花。

石榴花的顏色艷麗如火，但不像紅色那么俗，帶著點橘黃色是明快爽朗又清麗可愛，在雨季石榴花開得最歡樂了。這個季節(jié)很常見的木槿和石榴花，無事拿來比對：石榴花亮紅了眼的鬧，而木槿是內(nèi)斂自持的靜。

炎熱的盛夏后。忽爾，樹樹秋聲，山山寒色，都在雨聲中了。

三

七八月，在云南的麗江是雨季，出門記得帶傘。如果忘了也沒有關(guān)系，轉(zhuǎn)角的巷子里總有小店可以逛，說不定還可以遇見同樣躲雨的人。石板路會很滑，不要走得太急，如果雨下得大了，不如去寺廟避雨，那里香氣佛音繚繞，有一座恢宏的廟宇，即使不是信徒，也可以暫時忘記煩惱，感覺那清幽古意。

一只松鼠，跳躍在街區(qū)公園的雪松間，背后的玉龍雪山高聳入云。一只花貓，悄悄地穿梭過小區(qū)的花草叢。傍晚的云幕之下，看著孩子們在慢慢長大，他們蹲下來研究一只螞蟻的去向，而我看見一朵瑪格麗特，欣賞它的內(nèi)在秩序。

很多時候人的終極滿足感，好像是來自物質(zhì)的世界，好像是來自精神世界，但又都不是，那是什么？也許沒有完全正確的答案。但心里認定真正的滿足感也許并不來自于此。享受形式世界的事物，于是就會有一種“出離”客觀的心態(tài)看待身邊的一切。

作為人，我們是愛著彼此的。這是種了不起的信任。愛，意味著認同。意味著秩序。

佛陀不因認同而仁慈，所以說，無緣大慈。我們暫時到達不了，但可以認清自己的情感緣起，認知到我們以為的真愛，同樣具有變幻的屬性。我們?nèi)匀豢梢韵硎芤环莘€(wěn)定的親密關(guān)系帶給我們的成長與歸屬感，但對于各種變化，保持開放的覺察，則令我們對生命更加誠實。

四

整理東西，翻出媽媽的嫁妝，手工繡的床帳。吃飯的時候我問她，這是誰送的。

她說，是自己繡的，慢慢地繡，繡了好多年，那個時候年輕人都繡花，繡好了就可以嫁人了。我說，我們這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是相親約會游玩，忙得要死，誰有功夫繡花。她說，這個是自己做完活后該去做的事情，那時是流行的事情，不奇怪。

媽媽說的這些事情，啟發(fā)了我：只有做好自己的功課，姻緣隨其自然。不是去外尋找，而是靜心做自己的事情。前提是你必須相信時間。也許這個時代太糟糕了，誘惑的東西太多，讓人不容易相信，也不自信。中國傳統(tǒng)的美一直在原地并且具有包容性，只是當今的我們變得不相信自己。

夜晚，月光透過窗戶明明亮亮地照著我，讓我想起一天之中這些快樂和重要的小事情。一些人對我說過的話，會留在心間，只等待我慢慢回過神來體會它在生命中的意義。所以今晚的月亮的美，我相信它是流淌在時間河流中的一個出口。

五

農(nóng)村的阿姨來城里看我，提著她養(yǎng)的雞和一盒土雞蛋，還有春日里的一袋子新鮮蠶豆。我們在一起做飯，她喜歡抱孩子，說話逗我們開心。話里話外，我由衷佩服她的膽識。

記得有次，我回老家看她，表妹表弟已經(jīng)上小學，她便問我最高學歷的人是不是走遍天下就沒有不認識的字，和不知道的事！

旁人暗笑她沒見識瞎說話，我卻覺得她實在是個人才。

有次家族長輩組織游北京。到達八達嶺長城腳下，人山人海的排隊。她提著東西顯得異常興奮，夸張地說，天哪！這么多人，我活了半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人。

返程的路上她卻顯然有點失望，她說，我還以為大家看山上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咧！這就是長城看人，以前上山砍柴都沒這么累過。

她回去對村里的人說，唉！北京不好玩，實在太偏遠了。

她在幾年前參加了村里為期兩月的掃文盲的培訓班。識得幾個字。她覺得自己生意上財運不錯。想開一個小店，有人勸告她，現(xiàn)在買東西都是支付寶、微信支付。她說人人都會的東西會難到哪里去，我不會可以學，是不是!有次她問我，人活著是為自己而活嗎？我說當然是為自己而活。但她的回答嚇了我一跳，實在佩服。她說，她的日子是為國家而活。

她說，我養(yǎng)育的孩子我愿意讓他當兵上戰(zhàn)場，愿意讓他去謀事情為社會做貢獻。我是不是為國家生的孩子。現(xiàn)在我盤田種地是為了讓他們吃飽讀書，你說我是為自己嗎？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為一個宏大的理想而活著。在自己的狹小的天地里，從上學讀書考試工作結(jié)婚生孩子，不過是順其自然。為的不過一日三餐，吃飽穿暖，喜怒哀樂。覺得自己過好了社會才會和諧。是以自己為中心的生活。她與母親的年代，離我太遠，我無法想象那個時代的物質(zhì)條件，她們所追求的精神世界。但在我的世界里，不管在生活里故事里，她們都是美人。時間改變了她們較好的臉龐，但沒有改變她們的生命品質(zhì)。比起城市人，她們不成熟，不陳腐，不功利，不虛偽。這些都是被很多成年人遺漏丟棄的東西。

六

一邊喝茶一邊和爸爸看了紀錄片《二十二》，我被感動了。鏡頭緩慢地講述，讓人沉思。而老爸卻在一旁打起了呼嚕，他一覺醒來，我已經(jīng)在看結(jié)尾。

爸爸喜歡看抗日戰(zhàn)爭的電視劇，有時候我會和他交流一些看法，開始對國內(nèi)大多抗日戰(zhàn)爭的劇情，不自覺的劃分到了低級趣味里，而一些相同題材的優(yōu)秀的紀錄片，它的質(zhì)感和真實，卻深深打動了我。父親看到結(jié)尾，有些觸動，一種真實存在的力量，不是麻痹，沉陷在劇情里，最后要么是英雄主義，要么就是荒誕的自圓其說。而紀錄片，是讓人思考，拍紀錄片的人所要呈現(xiàn)和表達的在熒幕面前一覽無遺，也是無處躲藏的，他們在生活里一定是勇士一般的存在。紀錄片是沒有大結(jié)局的，它是真實存在而立體流動的故事。故事中有你有我，反映著這個存在著的世界。

趣味總是相互影響的。說得如何好，不如自己體驗來得深刻，無論現(xiàn)在的娛樂可以發(fā)展到多么刺激感官、叫人欲罷不能，總有人可以享受到一種藏在深處的趣味。我想，人生總要拿趣味做根底。

難怪梁啟超會說，人是多么可憐，有這種不假求外，不會蝕本，不會出毛病的趣味世界，竟沒有幾個人來享受！

然而，要不是偶然的一場“遇見”，也許我也是一個在電視劇前不能自拔的人。

十年前，對于一個剛剛從學校走出來的醫(yī)學生，每天面對整個樓層臥床不起的病人，看見人來人往的人流室，被沖入下水道的未成形的胎兒，玻璃瓶里呈現(xiàn)出透明的手掌……之后一星期食欲不振，情緒低落，一度陷入迷茫，感覺學醫(yī)是一件很失望的事。一邊勤工儉學去餐廳打工，一邊留意轉(zhuǎn)學業(yè)的事。

而此時的電視劇里醫(yī)療劇都是搞笑的劇情，高跟鞋，白大褂是開衫的風衣，雙手插口袋耍帥，動不動就要讓護士們來20g 呋塞米，駭人聽聞，（風衣不僅不能保護自己也不能隔離，手插口袋也是不規(guī)范的，一般醫(yī)生們的口袋里，左右分開，一邊是污染，一邊是清潔。呋塞米一般是20mg一支作為常用，20g 那護士得掰100 支玻璃瓶）現(xiàn)實和劇情一樣荒謬。月亮在天邊升起，眼下是遠去的河流，有沒有真實的存在？

云坊在豆瓣上發(fā)起了一場免費觀影活動。一個周日的下午，我前去參加。在一個操場搭建的帳篷里，木質(zhì)的階梯上坐下，前前后后都是互不認識的年輕人。有人介紹即將觀看的紀錄片片名和導演，以及拍攝背景。當時觀看的片子講的是在滇西遙遠山區(qū)的納西族家庭，生存環(huán)境讓一個女人同時嫁給兩個兄弟的紀錄片。一個關(guān)于幸福的定義，在觀影后引起我們廣泛的解讀和討論。不認識的人開始打開了話匣子，紛紛參與提問討論。整個過程氛圍非常融洽，也有拍紀錄片的導演提供一些拍攝中的疑問。這樣的探討對生命充滿了關(guān)懷。約三小時后，各自的話已經(jīng)說完，手中無酒，卻皆有醉意。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觀影活動。在后來的生活里，身邊發(fā)生著越來越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它們是真實的存在的，感受它們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僅僅一次，我感受到紀錄片的魅力。它讓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打開自己理解另一種生活的方式，也看見了不同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