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二嫂去看病

◆胡海舟

那年，我在鄉里讀高中。那年，我的二嫂生病。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身上、手臂上、腿上到處都像發泡的面頭，用手一摁就是一個窩。從此，二嫂就不能去生產隊里干活掙工分了，只能做些輕微的農活。從那時起，二嫂一天天的飯食減少，人卻一天天的胖了起來。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呢？我和父親都很著急。哥在遠離家鄉的煤礦上班，一年四季也回去不了幾趟家。他人在曹營心在漢。因為工作，他心不由己，身不隨人。只能靠八分一枚的郵票了解嫂子的病情。

那天，嫂子去醫院看醫生。一名老中醫給嫂子號脈。通過探、問、聞、切后，老中醫說二嫂得的是腎臟炎，是慢性的，要治好這種病，需要長時間的調治，才會慢慢慚好。老中醫對嫂子說要靠服用中藥慢慢調理，長期堅持服用才會有用。醫生給嫂子開了二十多副中藥帶回家里熬。中藥吃完了，拿著處方又去醫生那兒抓藥。吃了不下300 多副的中藥，還不見嫂子的身體好，腫還沒有消退。二嫂到醫院通過小便化驗，醫生說，嫂子的病沒有好，小便化驗有兩個“++”號，說明嫂子的病一直沒有好過，也就是說嫂子吃了幾百副中藥一點沒見效。我看嫂子心里很著急，我也想不出好的辦法治嫂子的病。如果嫂子的病，我能替代的話，我一定不講任何條件也要替代她生病。讓嫂子像以前一樣身體健健康康，快快樂樂，有一副結實的好身子。可是，我卻不能替代嫂子的病呵！我只有回家多幫嫂子做家務。我在教室里上課，心里總是惦記嫂子的病。她是否服了中藥！腫退了沒有？她今天有沒有吃飯？每當看到嫂子不吃飯，我心里好難過，眼里就淚如泉涌……每次一放學我就第一個走出校門拼命地往家里跑。跑到家里先給嫂子熬藥，讓她服了中藥，再給嫂子煮點不放鹽的飯。然后再煮大鍋飯。等飯煮好了，兩個小侄子也都放學回來。這時父親也收工回到家里。我們一家吃好中飯，我又去中學讀書……

得腎臟炎的人是不能吃鹽的，那些日子嫂吃的是什么飯啊，菜里都是不能放鹽，天天就是清水煮白菜。就連好人三天不吃鹽也過不下去的。何況二嫂幾年不沾一粒鹽星子，真的難為她了。

病急亂投醫。父親在村上只要一聽有人說，哪里有醫治腎炎的鄉里醫生，就去打聽，想盡辦法也要找到專治疑難雜癥的民間草醫。有一回，父親去趕集，在說書的地方，父親打聽到一位老人，說他的兒媳婦也是得了腎炎，是一位叫林有高的醫生給治好的。老人說，他開的藥真管用，只吃了幾十副中藥他兒媳婦的腎炎就好了，早能吃鹽了，也能去上工了……聽到這個好消息，父親立即從街上趕著回來。到了家里把這個消息給嫂子講了，全家人都非常的興奮與激動，嫂子的臉上也綻開出了春天一樣的笑容。嫂子生病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嫂子的臉上流露出開心的笑容。嫂子的病有望治好了，我在心里暗暗為嫂子祈求，但愿上帝保佑她治好病，我不能沒有嫂子呵！嫂子是我的恩人，長嫂如母嫂子就是我的母親。

只要能把嫂子的病醫好，就是上天入地我也在所不惜。無論山有多高，路有多難，水有多深，夜有多長，只要有好藥有能醫治嫂子的病的醫生，我一定要歷千山涉萬水，也要帶嫂子去看病取藥，直到把嫂子的病醫好。讓她像以前一樣有一個結實的身體，每天都過得開心、快樂、如意。我就知足了。

父親在集上打聽到那個能治嫂子的病的民間草醫，姓林名有高。他家住在一個離我們家有50 里的王家莊。那時，老百姓窮，生產隊窮，國家也不富裕。交通十分不便。在鄉下見不到班車，看不到汽車。無論多遠的路，都靠腳力。父親那次去鄰縣的林醫生家給嫂子取藥。那個鎮離我們那兒有50 里，又不通車。父親就頭一天晚上趕路。他背著干糧，帶著一壺開水，拿著醫生的地址，披著月光，頂著星星，就這樣上路了，等找到那個醫生的家，天已朦朦亮。父親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林醫生的家。拿到了藥，父親歇也沒歇馬不停蹄地往家里趕。等回到家里已是第二天下午三點多鐘。我們一家人看到父親平平安安歸來。都高興得手舞足蹈。我馬上就去給嫂子煎藥……過了一段日子，父親給二嫂拿來的藥吃完了，還不見二嫂的病好，身上的腫依舊沒消退，鹽依舊不能沾。我帶嫂子到醫院檢查，經過小便化驗，兩個“+”號一個沒減。醫生又給嫂子開了一些中藥帶回家來吃。嫂子得了腎炎這種病后，親戚、朋友，鄰居經常來家里看望嫂子。有的是給嫂子帶來他們打聽到專治腎炎的醫生的；有的是給嫂子送來醫治腎炎的偏方草藥方的；有的是來我家跟嫂子說話聊天的……家里每天都是人來人往，熱熱鬧鬧，我嫂子的心情陽光起來了。看到嫂子心情舒暢，我做啥都開心！

有一回，我們一家人都圍坐在飯桌旁吃晚飯。鄰居王大爹來我家對父親和嫂子說：“趙集鄉水富村有一個六十多歲的劉天南是專治腎炎的，治好了上百例腎炎患者。從來沒發過！”王大爹囑咐嫂子趕快去劉醫生家醫治，這病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父親送走了王大爹，馬上做出決定，對我說：“你明天不用上學了，拉你嫂子去趙集鄉水富村看病拿藥。”

我說：“爸，我知道了。你看，我早從叔叔家借來了板車。準備拉嫂子去看病。”那時我家是村子里最窮的一戶，連一部板車都有不起。在那個年代，要是誰家有一部小板車，就像現在誰家擁有一部寶馬似的，就是最富有的人家了。這幾天嫂子的病很重，隨時都要準備板車拉嫂子去看病。所以我在頭幾天就把叔叔家的板車借來，放在家里。

我記得猶為清晰。當時正是進入四九的天氣。俗語道“四九五九，滿壺插柳”。但早晚的天氣還是很冷的。

那天晚上，臨時做出決定，我也沒有向學校老師請假。正在為明天起早帶嫂子去看病做準備工作。我到草垛上抱來一大抱谷草，墊在板車上。又拿來一條被子鋪在板車的谷草上。早上，天還沒亮，我早早的就起來了，給嫂子煮了一碗面須湯，嫂子吃完了，我也吃了一碗。然后我扶著嫂子躺到了板車上，給她蓋好被子后，我拉著嫂子踏上慢慢的尋醫之路。

這時父親也起來了，送了一程后，站在凜冽的寒風中，站在那條土大路上望著我們千叮嚀萬囑托地叫我一路小心，遇到不能過去的地方，一定不能強過。說了很多很多。

早上起來時天氣非常的冷。一股股冷風如同鋒利的劍劃痛全身的皮膚。十冬臘月，疼死懶漢。等走出村莊一里多路，身上開始熱起來了，汗水浸濕了衣衫，衣衫沾著皮膚。人，越走越熱；風，越來越大。躺在板車上的嫂子被凍得全身顫動。我把棉襖脫下，蓋在嫂子的身上，又重新把她身上的被子掖好，盡量不讓風掀開被子。我一路小心翼翼地拉著嫂子踏上那條北方才有的大堤長壩。順著這條堤壩一直不下堤的向前走去。

北方的冬季是特別的冷，連這些土大路都被凍得跟硬骨頭一樣。早上的太陽照射到人的身上感受不到一點的溫曖。太陽光也是冰冷的。到了十一點以后，太陽才開始流露出她溫曖的笑臉。太陽光照在行人身上，行人有了熱乎乎的感覺；太陽光照在泥土路上，結冰的土路開始融化，路面上的積水越來越多，我拉著板車再也不像早晨的時候好拉了。每走一步，腳上都沾上爛泥巴，板車的兩個輪子每轉動一圈，就摽滿了泥巴。車，越拉越重；人，越拉越累；輪子，越轉越大。到了下午一兩點鐘時，車子根本拉不動，如同馬陷淤泥河。飽帶干糧晴帶傘。好在早上離家之前，父親就找來一根細鐵釬放在車上，當時我并不明白父親為何放此鐵釬在車上。現在看到輪子不能前進了，我才明白父親想的是如此周到。我拿來那根鐵釬子把車輪上的泥巴一點點的剔干凈。拉起板車走不了幾步，輪子又摽上了一層爛泥巴，車輪又轉不動了，停下來再把輪子上的泥巴剔干凈。然后，再走。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走到太陽落山時才找到趙集鄉水富村劉天南劉醫生的家里。

在劉醫生家人的幫助下，我把嫂子扶進他家的診所里。早晨，從家里出來時，嫂子只吃了一點點稀飯。走了一天的路程，到現在，嫂子還沒有吃一口飯呢，她肯定餓了。我也顧不了什么面子了，走過去開口向劉醫生討了一碗米飯給嫂子吃。等嫂子吃了飯后，劉醫生立即給嫂子探脈確診，邊看邊對我說：“你們怎么不早來，病這么重。”

劉醫生給嫂子掛了三瓶排水的吊針。給嫂子服了幾粒消腫的藥。又開了幾十副中藥，留帶回家吃。這時，天已黑下來了。嫂子的三瓶點滴剛剛打完。我扶著嫂子躺到板車上。劉醫生一家熱情挽留，讓我們在他家住一晚明早再回去。我說今晚一定要趕回去。我明天還要去上學，再說不回去，家里人不放心的。劉醫生和他的妻子非常的客氣，擔心嫂子冷，又從他家的草垛上抱來一大抱谷草鋪在板車上，又拿來一條被子加蓋在嫂子的身上。我問嫂子還感不感覺冷？嫂子說不冷了。我和嫂子跟劉醫生一家告別后，我拉著嫂子，踏上回家的路。

這時，天又像早上一樣的冷。月亮的光都是涼冰冰的，凜咧的風呼嘯而過。夜，黑鰍鰍的。路已經結冰了，比來時要好走多了。天，越來越黑，夜，越走越深。我拉著嫂子走在茫茫的冰海里；走在無垠的黑暗里。大地上不時的傳來野獸的嚎叫聲，聽起來毛骨悚然。我也不感到害怕，因為有嫂子躺在板車上。我要保護好嫂子平安回到家中。此刻，哥哥不在家，我就是一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那時，沒有手表，沒有時間。只是憑著感覺走。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程，不知道離家還有多遠的路程。這時，不知不覺走近一個村莊，我聽到了第一聲雞啼，還有狗吠的聲音。我的心里一下子明亮起來，天快亮了，離家也不遠了。此刻我一點也沒有感到疲倦，拉著嫂子一路小跑。穿村過路，很快到了村子。這時天已亮了。到了家里，我放下板車，把嫂子扶到床上，幫她蓋好被子，接著我就給嫂子去熬藥。藥熬好后，我把藥湯倒在碗里，然后把藥抬到嫂子的床面前，吩咐嫂子等冷了再喝。

我洗把臉慌慌忙忙就去了學校。

到了教室，正趕上早讀課。班主任張老師還沒到。我剛坐下準備晨讀。這時班長走了過來，問我昨天不來為何不請假？像法官審訊罪犯一樣。班長大聲地對我說：“班主任說了，叫你寫份檢討書，寫的要深刻些……”

我沒有請假，自知理虧，沒敢和班長吵。馬上放下課本，開始寫檢討書。檢討書寫好了，班主任也走進了教室。他來到我的面前，開門見山地問我，“誰叫你不請假的！？檢討書寫好沒有？”

我站起來把檢討書遞到他的手上，他沒有接，只是用眼瞅了瞅我：“站起來，念給同學們聽聽！”

檢討書

老師、同學們：

我昨天沒有請假。是因為我的嫂子生病，天不亮我就用板車拉著嫂子到幾十里外的村子看病，只到今天早上我才拉著嫂子回到家里。我把嫂子的藥熬好讓她自己吃，我接著就趕來學校。不是我不想請假，而是我沒有時間來請假。

我哥遠在他鄉上班，嫂子生病他也不能回家來。兩個侄子還小，我的父親年紀又老。我是家里的男子漢。嫂子生病，我不能不管，我不能因為上學就不帶嫂子去看病。人心都是肉做的。我的嫂子，就是我的母親。我寧愿不讀書，也要帶嫂子去看病求醫。所以我沒有來學校請假，請老師原諒我一回。

下次，我一定不會明知故犯。保證做到有事寫請假條，或者提前到學校向老師請假！

檢討人 胡海舟

一九八0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讀完檢討書，老師示意我坐下。他站在黑板前，用一支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大大的字：“胡海舟是個好同學，大家要向他學習！”接著他開始上課。

放學了，我回到家里，嫂子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我看到嫂子臉上的氣色比以前好多了。我心里特別的高興。過了一段日子，嫂子的中藥快吃完了，我陪嫂子去醫院檢查化驗，小便化驗結果出來后，少了一個“+”號。嫂子通過吃中藥，病情還是有了好轉。那天，我去學校向老師請假，老師問我又是帶你嫂子去看病？我說不是。是去給嫂子拿藥。老師當即就準了我一天的時間。

第二次去那個醫生家，我沒有帶嫂子去。我是拿著嫂子的化驗單去劉醫生家的。這回又拿了二十多副中藥。臨別前，劉醫生一再叮囑我，叫你嫂子千萬不能沾鹽星子，好了也要記上一年半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