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 債

彭世民

（一）

臨近春節(jié)，天氣驟然變冷，像是要下雪了。就在過小年那天，大片大片的雪花從昏暗的天空中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落下來，很快，外面便成了白茫茫的世界。

彭云帶著弟弟冒雪來到我家，對母親說：“我們今天是來討債的。”

討什么債？我們欠了他們什么賬？母親一頭霧水。

“這錢不是你家欠的，不記得了嗎？上半年九坳背村的朱莫買我的秧，是你丈夫彭換做的擔(dān)保！當(dāng)初說好收了稻子之后來付錢，到現(xiàn)在還沒見朱莫的人影，我只能找你家彭換要了。”

其實父親同朱莫并不熟，只打過幾次照面。朱莫家住在離我們村十來里的九坳背村，那天我家正拔秧栽禾，朱莫找上父親，問我父親有沒有多余的秧苗，他說下在田里的種子都給老鼠和野豬糟蹋了。村里只有彭家兄弟倆的秧苗有富余。聽說朱莫肯花高價錢買秧，彭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是朱莫身上只帶了不到20元現(xiàn)金，剩下的100元要等秋收時才能湊齊。看他那著急的樣子，父親拍著胸脯擔(dān)保：“彭云你放心，到時他要是不給，你就找我要。”那會兒朱莫除了千恩萬謝，還是千恩萬謝。

沒想到半年多過去，朱莫再沒來過，彭云卻轉(zhuǎn)向我家來討要秧苗錢了。

在母親的催促下，父親跑到九坳背村的朱莫家三次，都沒能要到錢。朱莫說，今年山里嚴(yán)重缺水，收成還不到往年的五分之一，現(xiàn)在家里已是揭不開鍋了！他再三懇請父親給他寬限幾天。

（二）

今天彭云已經(jīng)是第三次來我家要賬了，他帶上家里兄弟四人，抬著豬籠來了。母親辛辛苦苦養(yǎng)了一年的豬給朱莫家抵了債。

還有三天就要過年了——現(xiàn)在，我們家就剩下四十元錢，家里請的木匠、磚匠的賬還沒結(jié)清，年貨也一點兒都沒準(zhǔn)備！

十三歲的我從小性格剛硬，見不得父母被人欺負(fù)。父親忠厚老實，又愛面子，錢當(dāng)然要不回來。我決定自己去討，不給，我就在他家過年！

天下著雪，十幾里山路，我差不多走了一上午，才看到前方半山坡上住著幾戶人家。一位老伯告訴我最前面一棟屋就是朱莫家，那個在牛欄邊給牛喂草料的人就是朱莫。

朱莫穿著一件破舊的黑布棉襖，雙手?jǐn)n在袖筒中，甚是羞澀。買秧的時候，我見過他一次，但他不認(rèn)識我。他盯著我問：“伢崽，你找哪個？”

“我找你呀，你欠了彭云家的錢不還，害得我家拿豬幫你抵債，你還是人嗎？還有臉問我！”我把一肚子的火發(fā)向朱莫。

聽到我充滿火藥味的咆哮，一個中年婦女一顛一顛地從屋里走了出來。她是朱莫的妻子。

夫妻倆都是那句話：“細(xì)伢崽，沒辦法，我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們實在拿不出錢來。等開春了我們就去挖筍、砍柴賣，你看行不？”

他們夫妻一邊給我說好話，一邊把我往屋里拉，說外面冷，有話屋里說。

我抖了抖身上的雪，跟著他們進(jìn)了屋。里屋三個小孩圍坐在火爐邊取暖，旺旺的火苗讓我感覺到絲絲暖意，我稍稍平息了一下沖動的情緒。

他們賴皮，我也賴皮，我來討債就沒打算空著手回去！我在他家住下了，我同朱莫還有他家的小男孩睡一床。房間里四面透風(fēng)，凍得我直哆嗦，我緊緊抱著小男孩，才勉強(qiáng)睡著了。半夜里，我隱約聽到朱莫起床出門，直到天亮都沒回來。

（三）

一連兩天，我都沒見到朱莫，來他家討債的倒是碰到了兩個。他們都是氣憤而來，又氣憤而去，我懷疑朱莫不是躲債就是賭錢去了。

第三天早上，鞭炮聲把我從夢里吵醒。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在放鞭炮、貼春聯(lián)。可朱莫家還是冷冷清清的，朱莫仍不見人影。看來討債是沒希望了，朱莫妻子見我打算回家，急忙打發(fā)大女孩兒在牛欄上取了幾把稻草，編織成草繩，綁在我的腳下當(dāng)防滑鏈；又從她家上屋叫來朱莫的侄子，讓他把我送下山。

老遠(yuǎn)就看到我家里熱氣騰騰，地坪里還站了好多人在說笑。

在干什么呢？我正納悶，我同學(xué)看到我回家了，隔著老遠(yuǎn)就喊：“世伢子，你家殺了野豬，有野豬肉吃啦！”

聽到這個消息，我一路跑到家，沿途我看到雪地上還有鮮紅的血跡。此時父親和我家?guī)讉€鄰居正在收拾野豬。

到里屋一看，母親正在給朱莫包扎傷口。我看到朱莫軍黃色的上衣和補(bǔ)丁貼補(bǔ)丁的褲子上多處被扯開，有的地方還流著血。

母親一邊替朱莫包扎，一邊罵我：“你這個小兔崽子，誰叫你跑到朱莫家去逼債的！你看你把朱莫害得多慘，這種天氣他跑到山林中去狩獵，為了打這只野豬，傷成這樣，差點兒命都丟了！”

我不好意思地看著朱莫。朱莫什么也沒說，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母親說，朱莫打只野豬不容易，父親把一部分野豬肉分成小方塊，用纖維袋裝好，硬塞給朱莫。朱莫爭執(zhí)不過父母，扛著纖維袋一跛一拐，緩慢地走上山道。

焦糖摘自《小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