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的商州烙印

孔靈

摘 要：商州文化對賈平凹的創作影響深遠。商州文化具有神秘性、渾樸性、包容性三方面特質。商州文化的神秘性體現在人物的神秘性與民俗的神秘性;商州文化的渾樸性體現在賈平凹作品的風格選擇;商州文化的包容性體現在“俗氣”的幽默和漫畫式幽默手法中。

關鍵詞：商州;特質;賈平凹

二十世紀80年代中后期，在中國文學界掀起了一股尋根文學熱潮，文學由放眼世界轉向凝視鄉土，轉向中國本土本鄉來挖掘中國文學文化之根。賈平凹其時的創作也正是此潮流中的一脈，而其所凝視之鄉土即是商州。可以說，賈平凹的創作（尤其是其中前期的創作）是有著深刻的商州烙印的。正如他在《尋找商州》這篇文章中提到：“我終于結束了我創作上的流寇主義，開始有了‘根據地。我大量地寫商洛的故事，那時為了不對號入座，避開商洛這個字眼，采用了古時這塊地方的名字：商州。”本文即嘗試概括商州文化的鄉土特性，并剖析其文化特性在賈平凹作品中的顯現。

一、商州文化的特質

商州，即今天稱為商洛地區，位于陜西省的陜北、關中和陜南三大板塊之間，北有關中平原，南踞江漢平原，西臨漢中盆地，東對中原大地，于群山環抱中既孕育出獨特的地理景觀也繁衍了獨特的文化景觀;而從歷史上看，商州歷史悠久，文化繁盛。商鞅封邑，四皓隱居，闖王屯兵都演繹于此，厚重的歷史累積也在形塑著商州獨特的文化;從經濟角度言之，商州雖則群山環繞，但卻是商旅要道，“商州山連秦巴，水派江河，地連秦楚”，自然，繁盛的商業行為也深刻地影響了商州的地域文化特征。究其要而言，商州文化具有神秘性、渾樸性、包容性三大特質。

1. 神秘性

商州文化具有神秘性的特質，首先是與其地理文化環境密切相關的。神秘傾向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與科學傾向相對的，因而神秘傾向較易萌發于封閉保守區域，商州雖為商旅要道，但其終究為一群山環抱的偏遠之地。因而，商州文化易于產生神秘性傾向。其次，商州南鄰巴楚，正是巫祝文化的淵藪，受此影響，商州文化也易有神秘性傾向。賈平凹曾說“商州是生我養我的地方，那是一片相當偏僻、貧困的山地，但異常美麗，其山川走向、流水脈向、歷史傳說、民間故事，乃至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構成了極豐富、獨特的神秘天地。”又說：“我作品中寫的這些神秘現象都是我在現實生活中接觸過，都是社會中存在的東西，我老家商洛山區是秦楚文化的交界處，巫術、魔法民間多的是，小時候就聽、看那些東西。”可見，神秘性的確是商州文化特質之一。

2. 渾樸性

渾樸與精巧相對而言，是指不事雕琢，返璞歸真的審美傾向。商州地處陜東南，其地水土豐厚，其山厚重雄渾，不以機變小巧示人，而以渾然質樸面世。正如孟德斯鳩、丹納等人所指出：環境，尤其是地理環境是可以深刻地影響到特定區域的文化走向的。自然，在這樣的風物水土中，商州文化就孕育出渾樸之特質。

3. 包容性

商州文化的包容性與兩方面因素相關。首先，商州地處秦文化和楚文化交接之處，秦楚兩大文化體系的交匯使得商州文化復雜多面，同時也必具包容性;其次，商州地區在歷史上有過數次人口大遷移，如明清兩代時，南方移民“下湖人”和“客家人”，北方移民中“大槐樹人”大量進入商州，形成了商州“大熔爐”似的的居住群體。不同地區的移民帶來不同的文化基因，由此而產生的新文化必是有著極強包容性的。因而，商州“是黃土地與楚文化的交匯地帶，有秦之雄和楚之秀，是雄而有韻，秀而有骨。”這即是點明了商州文化的包容性特質。

二、商州文化特特質在賈平凹作品中的體現

1. 神秘性的體現

人類文明進入近代以后，原始思維的神秘主義受到理性的貶斥，甚至成為愚昧和無知的代名詞。直到十九世紀末以來發生的科技革命和哲學革命，才開始反思理性至上思維的弊端，又希望借助直覺思維和神秘體驗來化解理性思維的僵硬和固化。賈平凹對神秘性的張揚本質上暗合這一反理性主義的浪潮，同時，這也是商州文化神秘性特質在賈平凹創作中自發又自覺地體現。這種體現主要可分為兩個方面：人物的神秘性和民俗的神秘性。

1. 1.人物的神秘性

在小說中，人物是核心要素，塑造怎樣的人物，在很大程度上決定小說的風格走向。因此，要讓作品具有神秘性，必然要塑造具有神秘性的人物。同時，人也是文化的產物，商州文化的神秘性必然也使其最重要的載體——人——具有神秘性的特質。因而，賈平凹塑造了一系列帶有神秘性的人物。

如《秦腔》中的敘述者——孤兒引生即是一個具有強烈神秘色彩的人物。引生是一個殘疾人，但他卻擁有著不同于常人的神秘能力：他可以和人和物發生交流、互滲和置換，可以還原過去和預知未來。他可以靈魂出竅，不受空間、時間的限制，可以洞悉人們心里的所思所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見自己的五臟六腑;變成一只蜘蛛聽取會議桌上的內容，變成螳螂爬在白雪的肩膀上，變成綠頭蒼蠅來騷擾金蓮;引生可以看到人們頭上的火焰，火焰高，則表明生命力旺盛，火焰低，則表明身體有病、身體不硬朗。他可以和跟他同病相憐的狗——來運交流“我說：‘來運，你的賽虎呢？你咋舍得離開你的賽虎？來運嗚的一聲，眼淚都流下來了。”

這不僅給作家的敘事賦予了極大的便利——從超驗全知的角度來敘事。更重要的是，這樣的神秘性敘事者使得作品具有了一種奇幻的東方色彩，使它和西方科學理性主義的世界觀、價值觀、倫理觀都產生了一個本質的分野。

1.2.民俗文化的神秘性

民俗是文化最有儀式感也最為精煉的表達，所以，與人一樣，民俗也是文化尤其是地域文化最重要的載體。商州文化的神秘性，濃縮地體現于商州神秘性的民俗中，因而，賈平凹的作品中描寫了一系列具有神秘色彩的民俗。

如引生“丟了魂”要吃綁上紅線的燒雞蛋才能把魂找回來;中星爹給村里人占卜;夏天智肚子疼的病治不好要請人給“禳治禳治”;為給夏天智添壽，引生連續三天叩拜了清風街所有的大樹，三天后，刮起了大風，三十棵大樹都被吹折了枝腰;夏天智身上長了瘤子，院子里的癢癢樹身上也長了個大疙瘩，所以拿斧頭把樹上的疙瘩劈了……

尤其讓人印象深刻的是賈平凹作品中對商州喪葬民俗的描寫。

“人要死過二十四小時了，如果頭頂還溫，那是靈魂上天堂了，如果胸部溫熱，那是投胎做人了，如果腹部溫熱，那是托變家畜了，如果腿上溫熱，那是托變飛禽走獸了，如果腳上溫熱，那就下地獄了。別人就問：‘都轉世了，那鬼怎么說，還有鬼嗎？中星的爹說：‘當然有鬼，鬼是脫離了輪回道的，所以說游魂野鬼。人如果遭了橫死，或者死時有什么氣結著，那死了就變成鬼了。”

又如，夏天智死后請的樂班：“拉二胡的先上靈堂，他喊：更衣！拉二胡的作更衣狀;他喊脫帽，拉二胡的做脫帽狀;他喊拂土，拉二胡的做拂土狀;他喊上香，拉二胡的上香;他喊奠酒，拉二胡的奠酒;他喊叩拜，拉二胡的單腿跪了三拜。拉二胡的退下，持鈸的上靈堂，再是反復一套。”

對此種帶有濃郁神秘色彩的喪葬民俗的描繪，一方面為我們展示了生存與商州，乃至中國大地上華夏子民的宇宙想象，精神內里;另一方面，則是使得賈平凹的作品具有了一種東方特有的魔幻現實主義的情調。

2.渾樸性的體現

商州文化的渾樸性在賈平凹作品中主要體現為兩方面：人物的渾樸和風格的渾樸。所謂人物的渾樸，即指在賈平凹作品中，對人物的評價，“單純質樸”要更勝于“靈巧機變”，還以《秦腔》引生為例。引生雖身有殘疾，但卻渾厚質樸，只管以一片赤誠之心愛著心愛的姑娘白雪。在作者的評價體系中，引生顯然要高于那些靈巧機變者。更重要的渾樸性體現，則在于賈平凹著力追求風格的渾樸。賈平凹早期是從模仿孫犁起步的，故他的早期語言風格偏重于清新優美、含蓄雋永，但卻也顯得有些刻意雕琢，單薄而不夠渾厚。然而，隨著他對商州文化渾樸性的進一步涵察，他的作品漸漸形成了一種質樸駁雜，蒼涼渾厚的風格。他曾說過：“石頭的質感好，樣子憨，石中蘊玉，石中有寶，外表又樸樸素素，這影響到我的性格，為人以及寫文章的追求。我不喜歡花哨的東西，不喜歡太輕太光滑的東西，我在文章中追求憨，憨而不呆。石頭純以天成，極拙極拙了，拙到極處，又有了大雅。無為而為，是無規律的大規律。”這段話概括來說就是“拙撲”二字，其實就是商州文化的渾樸性特質。由此可見商州文化與賈平凹作品風格間關系。如《商州又錄》中，一切的人和物都是用最平淡樸素的語言來表現的，那“冬天的山，褪了紅，褪了綠，清清奇奇的瘦”，那秋天的“果實很繁，將枝股都彎彎地墜下來”，還有“渾圓圓”的山，濃得“扯不開”的霧。采用樸素無華的日常詞匯進行非常規搭配，既能有新意，更能在讀者眼前還原一幅最真實、最具有感官色彩的商州畫卷，使讀者能夠一目了然，且覺得生動傳神，意蘊豐富。

3.包容性的體現

商州文化的包容性，主要體現在賈平凹作品的幽默感中。因為包容就不能吹毛求疵，必要以平和樂觀的心態來待人處事，此種平和樂觀就催生了商州文化的幽默感。賈平凹在《秦腔》中的幽默手法，細究起來可分為兩類：一是俗中見雅，二是漫畫式的刻畫。

3.1.“俗氣”的幽默

賈平凹擅長以方言俗語對平常事物的描寫中，以一種詼諧幽默的方式表達出來，形成了文章的一大亮點，讀來雖然充滿著“土”味與俗氣，但土而不呆，俗而親切，并且充滿著愉悅的氛圍，在自然流暢的幽默表達中，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讓讀者體會到了方言幽默風趣的魅力的同時更進一步體驗作者所要體現的思想情感。

例如“鬼混這事，如果做得好，就叫戀愛;霸占這事，如果做得好，就叫結婚;性冷淡這事，如果做得好，就叫貞操;陽痿這事，如果做得好，就叫坐懷不亂。”話是糙話，理是歪理，但這表達極具中國鄉土氣息，這就是所謂“俗氣”的幽默。又如《秦腔》中，有這么一段對話：“一只蜂落在我耳朵上，嗡嗡地唱，啞巴看見了就來趕蜂，但那蜂不等他的手拍過來卻掉下去死了。我說：“天義叔，這蜂樂死了！”夏天義說：“鬼話，蜂咋樂死的？”我說：“蜂一看見我光著膀子，心想這下可以叮了，一樂就樂死了！”這種農民式的幽默和智慧是十分中國的，也是十分賈平凹的（莫言也十分擅長此類“俗氣”的幽默）。

3.2.漫畫式刻畫

繪畫藝術中的漫畫，有兩個特點：一是舍棄細節，留其輪廓;而是一定程度的夸張變形。所以，所謂漫畫式刻畫，是指簡要而略帶夸張的描寫手法。這種手法，亦如漫畫一般，也能產生幽默諷刺的效果。賈平凹的創作中，常采用此類手法。

如“那演員說：‘演員總該長了臉吧？中午演到最后，我往臺下一看，只剩下一個觀眾了！可那個觀眾卻叫喊他把錢丟了，說是我拿了他的錢，我說我在臺上演戲哩，你在臺下看戲哩，我怎么會拿了你的錢？他竟然說我在臺下看戲哩，你在臺上演戲哩，一共咱兩個人，我的錢不見了不是你拿走的還能是誰拿走的？”這段描寫，又如相聲中的“包袱”，極簡約的對話就描繪出一個一個特有戲劇氛圍的場景——臺上一演員，咿呀咿呀地唱著，臺下一觀眾，傻不愣登地看著。

又如，“燒餅是粘著芝麻的那種燒餅，他咬了一口，一粒芝麻就掉到了桌縫里，摳，摳不出來，再摳，還是摳不出來，我說：“三叔，我拍桌子上了你就用手接。”就猛一拍桌子，芝麻從桌縫里跳出多高，他伸手便接住了。”此段落用極精簡的筆墨，生動地描繪出了夏天禮的節儉、吝嗇，而且帶有一種戲謔的色彩，這正是漫畫式幽默的典型運用。

商州是賈平凹創作的源泉，商州文化在賈平凹的作品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發掘商州文化與賈平凹創作間的聯系，對于我們進一步深入理解賈平凹作品自有價值。

（作者單位：臺州職業技術學院 人文社科學院，浙江 臺州 31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