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光

◆和劍猛

搭車

每次站在鄉村公路邊上搭車，我總想起

多年前讀書時乘坐綠皮公交車，買到站票

逃避那些買到坐票人的眼光

仿佛坐著的人，總可以神情自若

有時候，我能想到

我的親人

他們從遠方來，又到遠方去

他們像一截老樹樁，站在路邊，看著車來車往

表面沉靜，內心膽戰心驚

他們舉起手的動作，像是一個不干脆的打招呼

仿佛是在試探一個開車的司機

試探鼻息，試探這個世界的生機

水

水

流過黑夜，流過懸崖

流過荒野，流過墳地

流過密不透風的叢林

如果水是一條生命

那么它一定是一條孤獨的生命

要是如果成立的話

我們似乎跟水一樣

一條孤獨的生命

但我們卻害怕獨自穿行在

黑夜、懸崖、荒野、墳地，還有叢林

還好我們把水引進家里

澆著一塊蔬菜地

如同用遠道而來的食物

喂著一群有形狀的靈魂

昨天夜里

昨天夜里，我夢見寫詩

寫著某一段經歷

白色筆記本

醒來時，我只記得白色筆記本

和沒有內容的詩

過去的夢，我仿佛匆匆經歷了

一個人生

昨天夜里，迷路在一盞昏黃的燈下

自認為這是一條熟悉的道路

黃色的燈光

我確定迷路了

出門時，我認真記得每個人的樣子

歸來時，他們在燈光中面容模糊

在迷路中，我總難以辨別

有的人在，或者已經不在

昨天夜里，我膽戰心驚

我曾努力回想詩的內容。可是浮現的

總是迷路的樣子

仿佛越努力，失去越劇烈

我并不懼怕失去，只能裝模作樣這么講

我是怕，有些失去，我再難找一份得到

與之相抵

于是，我會沉溺于悲傷

耗盡此生

養自己

凌晨的城市

拉著建筑材料的車輛

轟隆隆穿行在白色的路燈下

霓虹燈光閃爍的地方

安靜停放著的車輛總不會太差

我踩在一個綠色的垃圾桶上

翻過一堵水泥磚臨時砌的墻

墻上用粗黑體寫著“禁止通行”

我知道，我的家鄉不在這里

家鄉是一顆糖果，被黑夜安靜地

含在嘴里

即便他們說我是一個

怪人，我也要走在黑夜里

感受一絲甜意

我明白，我的身后總有一片土地

白雪覆蓋，像多年前見過的美景

過了此刻就是過去

相見和想念，也不過是這樣

所以我在遠方說，家鄉，你好！

我穿行在不同的土地，穿過各色的人群

我得養自己

是的，無需填充食物

就養一個鐵桶般的身體

外面銅墻鐵壁，里面卻鮮花盛放

養一個枯井般的自己

外表落敗，里面卻可以燒火做飯

養一個沉默如謎的自己

嘴里金色的光，卻讓人誤以為

里面藏著一把銹鈍的刀

養一個，剛好的自己

多一點，都是多余

家鄉在逃跑

家鄉在逃跑

每次我出去，回來后

家鄉就遠了一截

家鄉在逃跑

每次我出去，回來后

親人就老了一截

于是，我斷定

家鄉在逃跑

家鄉在逃跑

家鄉的房子越來越大，越來越漂亮

最后，沒有一塊地留給

過去的人，也沒有一塊

留給未來的人

家鄉在逃跑

小伙子帶回來的媳婦

越來越漂亮，她們來自遠方

沒人知道她們的名字

她們不會向鄰居熱情打招呼

家鄉在逃跑

我在深夜側過身，只有

大貨車經過減速帶

笨重而沉悶的聲響

家鄉在逃跑

我想抓住她

生兒育女，抓住她

抓住在遠方迷失的親人們

抓住那些記不住的名字和稱呼

家鄉在逃跑

所以我回到這里，做一個忠實的守護者

目睹，跟隨，家鄉一起逃跑

又假裝沒有在逃跑

其實，我明白

我的家鄉

當我們逃到一定的時候

當她逃到一定的時候

她會成為，新的，一批人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