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衛
(中國音樂學院,北京 100101)
“鄂倫春”漢譯為“住在森林里的人們”,是我國北方人口較少民族之一。據我國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鄂倫春族目前有8659人,主要分布于我國黑龍江省和內蒙古自治區兩地;另外,還有部分鄂倫春族人分布在俄羅斯的埃文基自治區、雅庫特共和國、秋明州、阿穆爾州”等11個地區內,它與鄂溫克族人一道被統稱為“埃文基”(aiwent?i)。歷史上,我國鄂倫春族是一個有語言無文字的民族,其生產生活方式早期是以狩獵為主、捕魚、采集為輔,20世紀50年代定居后,逐步發展成為以農業、手工業、旅游業等綜合類生產生活方式。鄂倫春族傳統音樂是鄂倫春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音樂內涵豐富,種類廣泛,主要有“柬達溫(t?antaaun)、伊合嫩(jxeen)、摩蘇昆(mu?k’uun)、薩滿調(?amanti?)、波波咧(p?p?li?)、崩紐罕(pe?niuxan)”六種類型。其中“柬達溫”在鄂倫春族的傳統音樂文化中占據重要位置。
鄂倫春族柬達溫,在相關文獻記載中有“唱”、“歌”、“山歌、小調”之意。它是鄂倫春族人在長期的游獵、采集生活中產生并演唱的一種音樂形式。其內涵十分豐富,幾乎涵蓋了鄂倫春族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一般為成年人所唱,即興發揮,舊曲填新詞是其常用的一種創作方式,其曲調、內容和音樂風格依據歌者所處的場合、社會經歷以及情緒抒發的不同而也會有所不同。關于柬達溫的分類,筆者通過對相關文獻梳理和實地考察后發現,學術界學者與民族內部文化持有者各持己見。在鄂倫春族人的傳統觀念中,對于柬達溫的分類至少涉及到有三種分類方式——“流域劃分、區域劃分、時序劃分”。本文主要是圍繞著柬達溫的傳承現狀展開研究,所以在此,分類問題不再詳細贅述。
為了獲悉鄂倫春族柬達溫的傳承概況,筆者在系統化的整理、研讀了大量的文獻資料基礎上,先后于2015年6月、2016年8月、2017年1月、2017年9月共4次前往黑龍江省的黑河市,大興安嶺地區呼瑪縣白銀納鄂倫春民族鄉和塔河縣十八站鄂倫春民族鄉,內蒙古自治區呼倫貝爾市鄂倫春自治旗境內的阿里河鎮、托扎敏鄉、烏魯布鐵鎮、大楊樹鎮等地區進行實地調查。這期間,本人走訪了36人次民間歌者和地方學者,對16位具有代表性的民間歌者進行了歌曲錄制,累計錄制柬達溫曲目240余首,并對這些演唱者進行了詳盡的訪談。而后筆者通過對這些民間藝人口述史料的整理和對比分析后,對鄂倫春族柬達溫的傳承現狀進行描述。
其一,部分柬達溫題材、類型以及傳統曲目瀕臨失傳。由于鄂倫春族在定居前后的社會背景發生了巨大變化,因此,目前狩獵類、神話類等跟過去的生產生活方式相關柬達溫題材,以及過去鄂倫春族人張口即來,最能自由抒發情感的“無詞柬達溫”幾乎都面臨失傳。另外據實際統計,在已收錄的240余首柬達溫曲目中可知,傳統柬達溫曲目急速流失,現存傳統的柬達溫曲目數量有限。
其二,民間藝人面臨斷代。近年來隨著鄂倫春族中老民間藝人的逐個故去,柬達溫傳臨失傳的處境,人們常說:“一個民間老藝人的故去,就意味著就一座博物館的消失”。隨著民間歌唱家的故去,其身上所承載的柬達溫音樂文化還沒來得及傳承與保護,也就隨之而消失。
其三,即興編創與傳承能力缺失。目前鄂倫春族中40歲以下的青年人已基本不再喜愛和傳唱柬達溫,更不具備相關傳承能力;此外,在20世紀50年代定居前,鄂倫春族人基本都具備“即興編創”柬達溫歌曲的能力,“舊曲填新詞”是早期鄂倫春族人常用的一種編曲方式,而現代鄂倫春族中這種個體即興編創能力也在逐步退化。
其四,傳承方式呈現多樣化。早期鄂倫春族柬達溫多以“耳濡目染、口耳相傳”的傳承方式為主,如今“文本傳承、學校傳承、媒介傳承”等傳承方式替代了早期的單一化傳承模式。
綜合以上描述可知,鄂倫春族柬達溫音樂傳承現狀可以說是“喜憂參半”。在此部分,筆者試圖從如下幾點來究其原因。
第一點,社會背景及功能發生變革,由于鄂倫春族在20世紀50年代歷經“定居階段”,定居后至今,鄂倫春族的整個社會大背景、生產生活方式發生很大變化,其面臨是一個不斷的商業化、經濟化的時代,而這也是導致鄂倫春族柬達溫傳統題材、曲目等在不斷面臨失傳,以及傳承發生斷代的一個主要原因,此外,柬達溫早期多屬于一種“自娛型”的社會活動,自我抒發、即興編創是其表演與傳承的核心,隨著鄂倫春族社會背景的改變,柬達溫逐步趨向了一種舞臺化、節日化的“固定型”社會傳承。
第二點,民族母語面臨喪失危機。語言在柬達溫演唱和傳承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目前在不同區域的鄂倫春族中,由于母語被漢化以及與周圍語言融合等原因,因此,鄂倫春語一直也是出于一種夾縫中求生存的狀態,進而這也是導致柬達溫曲目流失和年輕一代傳唱情況不樂觀的一種原因。
第三點,順應新時代發展訴求。21世紀初期,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火熱進行,促進了鄂倫春族民間音樂文化傳承方式的變化。非遺新時代的出現,不僅打破了柬達溫音樂文化傳統的單一性傳承方式,同時也為其帶來新的機遇與挑戰。鄂倫春族人為了適應新時代社會的需求,因此,在本民族音樂文化的傳承與發展上也在不斷進行自我調適,順應時代發展的主流,滿足大眾群體的審美需求。
第四點,民間音樂文化重構成為重點傳承趨向。早期我國鄂倫春族柬達溫的音樂題材和類型眾多,但因受現代流行音樂以及外部民族文化等因素的滲透和影響,導致鄂倫春族許多優秀的民間音樂文化無法再進行有效的傳承和傳播。為了改變此種情況,鄂倫春族的當地群眾已把柬達溫民間音樂文化的恢復與重構,劃為保護鄂倫春族民間音樂文化的重點。
鄂倫春族柬達溫是集音樂、表演、創作于一體的民間活態藝術形式,是以一種多維立體化的方式生存著。單一的柬達溫音樂“碎片化”或“口號式”的保護研究,還是無法深入問題根本。如今隨著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不斷深入,在鄂倫春族柬達溫的保護與傳承方面,尊重民間語境、掌握音樂本體、強化歌者觀照,把握好“語境——歌——歌者”三者之間關系,是對其進行保護與傳承重心。
鄂倫春族柬達溫是在一定的民間語境中進行表演和傳承的,其歷史發展、表演形式、表演場合、受眾群體、傳承方式等皆固結于這一“民間語境”之中。
因而將鄂倫春族柬達溫放置于一定的“民間語境”之中來進行保護與傳承是必要的,此外,由于民間語境時刻處在動態的變化之中,因此,鄂倫春族柬達溫在傳承的過程中也會因民間語境的變化而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具有較強的“活態”特性。對于這種“活態”性,我們應秉持著一種“繼承與創新”的態度去對待,所謂“繼承與創新”其實就是一場“舊民間語境”與“新民間語境”的博弈。在舊民間語境中,鄂倫春族人演唱柬達溫可以說是多與他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是其在長期的游獵生活中為數不多的娛樂方式,但現在,人們已經不再狩獵、捕魚或采集,在舞臺上演唱柬達溫、采用電子設備錄制柬達溫、集中在固定節日中表演等,這是現代化社會帶給鄂倫春族人的生活習慣。這種新民間語境要求擺脫就民間語境中的傳統觀念,如:早期傳統所演唱的《賽馬》、《獵歌》、《提親》等柬達溫曲目,在新民間語境中已無法適用。因此,在新民間語境中人們,通過各種新嘗試對柬達溫進行革新如:對內容上革新、表演形式上的革新等,適應新時代群體的口味,獲得觀眾的認可,在讓人們感受傳統藝術新生力量的同時,在某種程度上也為柬達溫的傳承提供了新的方式。鄂倫春族柬達溫是傳統的,也是現代的。我們只有合理地把握和尊重柬達溫所處的“舊民間語境”與“新民間語境”轉化關系,才能找尋到鄂倫春族柬達溫延續的方向。
現在學者在音樂研究領域中經常強調的問題是“不管我們研究什么,用什么方法研究,我們最終要解決的還是‘音樂問題’”。對于一個有語言無文字的鄂倫春族來說,在音樂傳承上“口頭傳承”是其長期以來歷史與社會群體的選擇,而“文本傳承”則是鄂倫春族柬達溫表演的產物。因此,在鄂倫春族柬達溫的傳承中,我們既要以“活態歌聲”為研究中心,也不能忽視“歌本研究”在贊達的傳承中學術作用。
1.搶救活態歌聲
“活態聲音資料”對于傳承者和研究者來講都是十分重要的,因此,當前對于活態音樂資料的搶救也是極為必要的,筆者認為可從“實踐”和“認知”兩個層面上去進行傳承與保護。首先,在實踐層面上,柬達溫演唱者在傳承的過程中應重視口傳性這一音樂傳承形式、掌握柬達溫在活態歌聲傳承中的核心要素;為了更好的傳唱,還可優先考慮對其活態歌聲進行錄制保存。其次,在認知層面上,相關柬達溫的口傳者和研究者,應熟知柬達溫目前存在各種活態形式,找到對其進行保護的重點,如:“民間藝術團傳承、高校傳承、舞臺化的傳承”等等。簡言之,對于柬達溫活態歌聲的搶救要時刻保持客觀態度,不可盲從對待或主觀強加判斷。
2.深化歌本式研究
筆者認為對于鄂倫春族柬達溫的研究不能簡單地停留在音樂形態分析與民族志式的描述上,而應以鄂倫春族柬達溫音樂本體為核心,運用相關音樂理論方法,去更深層次地挖掘這一音樂事象背后的文化學意義。與此同時,為了鄂倫春族柬達溫音樂更好的傳播與發展下去,作為柬達溫音樂領域的學習者和研究者,更應為其去開辟更多的保護途徑與傳承策略。
“歌者觀照”是學者唐錢華在《壯族民歌研究的歌者觀照》[1]中提出的,其之意便是在強調“歌者聲音在場”的重要性。反觀而之,當前對于鄂倫春族柬達溫的學術研究成果更多的是集中在一些名稱、體裁分類、音樂本體、傳承保護、文化內涵等方面,而對于柬達溫傳唱的主體(歌者身影)卻關注甚少。因此,如若單從柬達溫的保護與傳承角度來重新把握和審視以上研究成果,或許民間歌者的“口述——表演——傳承”也是鄂倫春族民歌音樂研究中急需反思與考慮的必要因素。
1.口述史料
歌者是鄂倫春族柬達溫的創造者與傳承者,口述史是諸多學者進行實地考察時所采用的調查方法,特別是在有語言無文字的民族中,口述史顯得尤為重要,就如:保爾·湯普遜在《過去的聲音》中所說:“口述史未必就是變遷的工具......在歷史寫作過程中,無論借助書籍、博物館還是廣播電影,它都能通過曾經創造和經歷過歷史的人們自己的語言,重新賦予他們子啊歷史匯總的中心地位”。[2]
透過民間歌者口述,不僅由此可窺探到鄂倫春族人對“鄂倫春族歷史”、“柬達溫歷史”、“歌者生活史”等方面的構建,還可以發現鄂倫春族柬達溫的傳承現狀及規律。如:筆者在采訪民間歌者“額爾登掛”時,她生動的口述了個人從出生至今的學習生涯、生活情況、學歌過程、以及對每首柬達溫背后的故事進行了詳細描述。因此,歌者口述史對于鄂倫春族柬達溫研究發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相關學者在今后的鄂倫春族柬達溫研究應予以重視。
2.表演風格
鄂倫春族民間歌者在柬達溫的表演上具有很強的“即興發揮”能力,即使是同一首歌,同一位歌者在不同的歷時空間中其表演也會有所不同,在此情況下,歌者的表演風格就被映襯出來,顯得格外突出。因此,挖掘民間歌者記憶深處的歌唱結構、加強對民間歌者表演風格的形成、變化的研究,既可以對鄂倫春族柬達溫口頭音樂傳統文化的進行傳承,也能更好展望鄂倫春族柬達溫當下的發展方向。
3.傳承機制
而今,隨著鄂倫春族傳統民俗文化的逐步消失,部分鄂倫春族柬達溫的傳承也瀕臨斷層階段,隨著老一批民間歌者的離世,許多還未來得及傳承的音樂文化事象就已隨著老人的離去而消失。因此,我們需加快對民間歌者掌握的柬達溫音樂文化知識、歌唱藝術、現存狀況等的相關資料搜集與研究。充分調動鄂倫春族民間藝人、民間社團組織的積極能動性。多給其提供或創造教授柬達溫、展示柬達溫音樂表演的機會,使他們發揮出在傳承本民族音樂中所應發揮的作用。
柬達溫作為鄂倫春族民間音樂文化的重要載體,其傳承境況是極為令人擔憂的。在多元文化發展的今天,保護與傳承少數民族民間音樂是學者和地方文化持有者必須承擔的責任與使命。從實地調查與分析來看,強化“民間語境”、“音樂本體”以及“歌者在場”三者之間的共生與互動關系,是柬達溫在當前傳承中應值得把握的重要方向。關于鄂倫春族柬達溫傳承現狀的調查,筆者在今后還會持續的關注與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