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華,孫慧明,孫 慧
(山東中醫藥大學,濟南 250355)
2001年,胡庚申教授的論文《翻譯適應選擇論初探》標志著中國原創翻譯新論——翻譯適應選擇論的誕生。該論以達爾文“適應/選擇”學說為指導,從“適應”與“選擇”的視角對翻譯的本質、過程、標準、原則和方法等作出新的描述和解釋,將翻譯定義為“譯者適應翻譯生態環境的選擇活動”[1]。并以此為理論基礎,提出了生態翻譯觀,將翻譯方法簡括為語言維、文化維和交際維的“三維”轉換。生態翻譯觀著眼于“整體主義”,包含了古典形態的“自然”“生命”“生存”“中庸”“人本”“尚和”等生態思想[2]。中醫學正是基于這種思想構建的重“道”科學,在認識人體、診斷疾病和治療養生等方面無不體現“天人合一”“天人相應”的整體觀。生態翻譯觀和中醫學的認知同源性和隱喻同構性,為從生態學的角度探討中醫翻譯提供了新的路徑。
上世紀80年代起,紐馬克等就意識到翻譯的生態學特征。在全球性生態思潮的影響下,基于翻譯適應選擇論研究,我國學者在本世紀初首次提出生態翻譯學的概念,從生態學視角進行翻譯研究。這種思想凝聚著古人“天人合一” “中庸之道”“以人為本”“整體綜合”的生態智慧,主張翻譯以遵循多維度的選擇性適應與適應性選擇為原則,以語言維、交際維、文化維的三維轉換為方法,以“整合適應選擇度”為翻譯標準,認為翻譯是譯者適應與譯者選擇的交替循環過程[1]。這一理論一經提出,就受到極大關注,被應用到文學、哲學、商務、法律等領域的翻譯研究和翻譯評價中。生態翻譯觀倡導的語言維、交際維、文化維三維轉換的方法,為解讀評價中醫術語和中醫典籍的翻譯提供了基本遵循。
語言維的適應性選擇轉換,是指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對語言形式的適應性選擇轉換[3]。漢英兩種語言分屬不同體系,漢語言中必然存在英語中無法對應的表達方式,反之亦然。隱喻是語義擴展的主要途徑,中醫隱喻思維導致了一詞多義,這決定了中醫術語不具備現代科技術語的單義性特征。有學者考察了中醫術語的含義,指出超過14%的中醫術語是多義的[4]。同樣不同的術語可能具有相同的內涵,具有相同字面意義的表達在不同語言中可能內涵各異。中醫語言的隱喻特征和文化屬性決定了中醫英譯過程中必然存在詞匯空缺,中醫術語的多義性特征決定了其不可能與英語詞匯一一對應。這種差異要求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從不同層次進行語言維的適應性選擇轉換。
中醫翻譯家文樹德將“營氣”譯為“camp qi”,以盡“營”之本意。《靈樞·邪客》“營氣者,泌其津液,注之于脈,化以為血,以榮四末,內注五臟六腑”之論表明,營氣的主要功能是提供營養。因此,中醫翻譯界大都選用“nutrient Qi”或“nutritive Qi”作為“營氣”的對應譯法。
多義性中醫術語的翻譯,生動體現了譯者在語言維度的適應性選擇,這些術語各個意義大都相關。如“虛”可用于指稱臟腑之虛,如“脾虛”,亦可指精微物質虧虛,如“氣虛”,又或指病因之“虛邪”。英文中亦能找到deficiency,asthenia,debility,weakness,insufficiency,hypofunction等對應表達[5],但須在語境中以盡其義,應根據具體含義進行選擇,如脾虛可譯作“asthenia of spleen”,氣虛可譯作“Qi deficiency”,虛邪可譯作“deficiency-type pathogen”。又如“道”在《內經》中多譯作“law”或“principle”,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所謂“陰陽者,天地之道也”即是如此,但在不同語境中意義各異。如《素問·上古天真論篇》:“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陰陽”是謂養生方法“method for preserving health”, 《素問·湯液醪醴論篇》“真石,道也”是指治療方法“therapeutic method”[6]。
中醫術語的多義性又具有相對獨立性的特征,即同一術語所指各異。如膻中可指心包(pericardium),如《素問·靈蘭秘典論篇》所謂:“膻中者,臣使之官,喜樂出焉”。又可為任脈的一個穴位(Danzhong,CV17)。精明可指精明之府(eye),又指目睛之光(vision),如《素問·脈要精微論篇》所謂:“夫精明者,所以視萬物,別白黑,審短長”,還可指足太陽膀胱經之睛明穴(Jingming,BL 1)[5]。又如“瀉”是中醫治法之一,常譯作“purgation”,又指癥狀之瀉(diarrhea),在針灸術語中Mann將“sedate”譯作“瀉”的對等詞[4]。
文化維的適應性選擇轉換,是指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關注雙語文化內涵的傳遞與闡釋[3]。英漢兩種語言承載著不同文化屬性,基于中國傳統文化及其隱喻構建的中醫學具有大量的文化負載詞,在英文中找不到對應的文化意象。這就要求譯者在充分了解兩種不同文化的基礎上,同時關照源語和譯語,避免從譯語文化觀點出發曲解原文。
語言是思維和文化的體現,具有隱喻特征的中醫語言翻譯,生動體現了譯者在文化維度的適應性選擇。如《素問·靈蘭秘典論篇》以十二官喻十二臟,其中“君主之官、相傅之官、將軍之官、中正之官、臣使之官、州都之官”所述之官均有名有實,如《說文解字》所謂:官“吏,事君也”。中醫翻譯家李照國(下稱李本)、吳連勝(下稱吳本)、文樹德(下稱文本)和魏迺杰(下稱魏本)將以上諸官英譯如表1所示:

表1 “君主之官、相傅之官、將軍之官、中正之官、臣使之官、州都之官”譯名
注:魏本未提供“臣使之官”譯名
不難看出,譯者對“將軍”的翻譯認同度最高,皆使用“general”,其次是“君主”和“中正”,除文本外均用“monarch”和“judge/justice”,這表明中西文化中所指越是相似其譯文越是一致。“相傅”在中國指宰相,輔佐君主,位居其下。由于政治文化差異,“相傅”并不存在于西方政治生活中。國內學者多譯作“prime minister”,以盡其“位居君王之下,協助君主”之義,比較準確地傳遞了其文化內涵,這也符合筆者提出的中醫術語隱喻翻譯要保持民族特色原則[7]。
交際維的適應性選擇轉換,是指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關注雙語交際意圖的適應性選擇轉換,要求譯者關注原文中的交際意圖是否在譯文中得以體現[3]。翻譯的目的是便于不同文化間的交流,中醫英譯就是中醫醫理通過英語這一世界語言的再現。中醫英譯應首先揭示其學術內涵,以闡釋醫理為首要原則。具有交際適應性的譯文逐漸被學界接受,就會形成規約。如“氣”曾被譯為“air”“vapor”“energy”“vital energy”“atmosphere”“influence”等。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將“氣”音譯為“Qi”,逐漸形成約定俗成的規約,“陰陽”的翻譯也經歷了大致相似的過程。“相生”“相克”在《中醫藥學名詞2004》中分別被譯為“mutual generation”和“mutual restriction”,違背了闡釋醫理的首要原則,不具有交際意義。《中醫基本名詞術語中英對照國際標準》和《中醫基礎理論術語國家標準》,把“五行相生”“五行相克”譯作“generation of five elements”“restriction among five elements”似通醫理。中醫翻譯家方廷鈺認為,“sequential generation”和“sequential restriction”較為貼切地傳遞了“相生”“相克”的內涵①。
“失笑散”曾譯為“powder for lost smiles”,《醫方發揮》的解釋是:具有行血止痛祛瘀、推陳出新的作用,前人用此方,每于不覺中病悉除,不禁欣然失聲而笑,故名“失笑散”。故而“失”并非“lost”之義,“powder for lost smiles”的譯法顯然誤導讀者,中醫翻譯家魏迺杰翻譯成“sudden smile powder”,揭示了術語本義,忠實于原文符合醫理,有效傳遞了其交際意圖。再如“天癸”,《素問·上古天真論篇》: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七七天癸竭”;男子“二八天癸至……七八天癸竭”的論述表明,天癸是與身俱來而為人體具有的生機之津液,通于沖、任、督脈,是構成男精女血的基礎[8]。《WHO西太平洋地區傳統醫學名詞術語國際標準》譯作“heavenly tenth”,雖追根溯源求天干之癸五行屬水之本義,但不具有選擇性適應的交際作用,世中聯制定的《中醫基本名詞術語中英對照國際標準》譯作“reproduction-stimulating essence”,雖不具文化本義,但準確界定了其醫理內涵,更具交際意義。正如李照國所言,中醫翻譯首先要向讀者傳達中國古老的醫學科學知識,譯者不必為放棄原文的修辭手段而惋惜不已[9]。
著名中醫翻譯家Porkert力倡中醫術語標準化,曾試圖用拉丁文構建一套規范的中醫術語系統,但因拉丁文不具有廣泛的交際意義,而未被學界所接受。反觀“heart”“liver”“spleen”“lung”“kidney”與中醫五臟雖不盡等同,但因其在中醫語言環境中意義擴展的文化共知性,而被學界普遍接受。
誕生于中國本土的翻譯適應選擇論催生了生態翻譯學,它著眼于整體,體現著天人合一的整體觀。這種翻譯理論與中醫學有著認知同源性和隱喻同構性,在中醫術語標準化研究尚不成熟和中醫典籍英譯取向多元化的情況下,為詮釋中醫翻譯提供了新的視角,同時為中醫英譯評價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