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回憶日

黃文軍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回憶日。所有人都會不自覺地陷入回憶，不管你愿不愿意。

坦白說，我不喜歡回憶日。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饕餮日、和氣日和刪除日。在饕餮日，我可以吃各種各樣的零食，怎么吃都不會脹肚子。在和氣日，我可以到處瞎胡鬧，老師也好，長輩也好，都不能板起臉來批評我。在刪除日，我可以刪除糟糕的心情、動畫片開始前的漫長廣告、做不完的作業，還有不及格的考卷。

清晨醒來，看看窗外，太陽懶洋洋的，風兒軟綿綿的，似乎是在回憶逝去多時的春天。我回憶著昨晚做的在游樂園里乘坐云霄飛車的美夢，心不甘情不愿地從被窩中爬了出來。

肚子咕咕，饑腸轆轆，我回憶著我那顆半年前光榮犧牲的蛀牙，很難得地認認真真刷了一次牙。刷外邊，刷里邊，刷牙齒的咬合面，最后還不忘刷了刷舌苔，又用牙線清理了一下牙縫，然后直奔廚房，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桌上只有一碗白粥和一碟咸菜。這也難怪，每年的回憶日，媽媽就會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去了另一個世界的姥姥，根本沒有心情弄好吃的。好在今天是回憶日，我只要回憶著生日那天的大餐，就能把粗茶淡飯，吃出滿漢全席的味道了。

背起書包出門前，我很罕見地仔細回憶了一遍昨晚的家庭作業。要是擱在平時，我肯定是拿起書包就走，直到進了教室，才會發現，這個作業忘了做，那個作業沒有拿。

不愧是回憶日，我什么都回憶起來了。昨晚的數學作業是雞兔同籠問題，語文作業是為什么雞兔不愿意同籠問題，科學作業是怎樣才能讓雞兔同籠問題……都是些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要是老師們回憶起他們的童年，還會不會忍心給我們出這樣的難題？

確認沒有遺漏后，我背起書包，哼著小曲，像個打了勝仗的大將軍般，得意洋洋地出門了。果然是回憶日，大家都在回憶各自不同的往事。

平日里一邊騎著“咣咣咣”直響的破自行車，一邊賣糖人的六一公公，今天居然是坐著插滿糖人的學步車出來的，他一定是回憶起了自己還不會走路時的日子吧。

往日里捏著細嗓子高喊著“賣大餅嘍，又香又甜的大餅”的阿春婆婆，今天的吆喝聲居然變成了“賣大餅嘍，又臭又咸的大餅”，她肯定是回憶起了年少時糖鹽不分的糗事吧。

在長街的轉角處，我很奇怪地多看了那個很不起眼的郵筒一眼。多年的風吹雨打，原本漆得光潔油亮的筒身，已變得斑斑駁駁。投信口也不知被誰踹了一腳，凹進去了一大塊，看上去就像是一張悲傷的歪嘴，仿佛是在懷念那個遙遠的彼此之間靠書信聯系的年代。

不知怎的，我竟忽然想起了那個轉學去了遠方的朋友來，鼻子酸酸的，眼睛濕濕的，想必我的表情，也變得和那個苦瓜臉的郵筒一模一樣了吧。

我的那個朋友，并不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但奇怪的是，在我們相見的一剎那間，便覺得彼此似乎已經認識很久了。一條長長的小河連接著他家和我家。他家住在小河的源頭，我家住在小河的盡頭，學校則在小河的中間。

我們兩個非常有默契。走路的時候，都是先跨左腳，再邁右腳。鼓掌的時候，都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吃飯的時候，都是右手拿筷子，左手拿調羹。敲雞蛋的時候，都是想敲大頭就敲大頭，想敲小頭就敲小頭。老師提問時，能答上的都會高高揚起左手，答不上來的都會怯怯地舉著右手。我們都喜歡種花，都喜歡釣魚，都喜歡下五子棋，都喜歡將廢棄的易拉罐做成各種各樣的手工藝品。我們都喜歡用泛黃的牛皮紙包書皮，都喜歡用沒有香味的橡皮，都喜歡把漂亮的落葉當成書簽夾在書里。我們都喜歡看童話故事，都喜歡畫童話人物，都喜歡一邊聽著收音機一邊做數學題。就連打噴嚏的時候，我們都喜歡把“嚏——”字拖得老長老長，就像連接著我們兩個的那條小河那么長。

朋友轉學去遠方的那天，下著蒙蒙細雨。我們倆互相約定，不管相隔多遠，都要用早已過時的書信方式，交換彼此的消息。

細細想來，我們倆寫過的信，還真不少呢！

雖然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他告訴我，軍訓的時候，天邊忽然飛來了兩只鴿子，一只在他頭上拉了一小泡屎，另一只也在他頭上拉了一小泡屎。

我告訴他，春天的時候，我終于鼓起勇氣，給報社投了兩篇自認為寫得很棒的童話，結果呢，一篇石沉大海，一篇泥牛入海。

他告訴我，味覺消失日那天，他們學校的食堂，新推出了很多黑暗料理，什么椒鹽草莓、糖醋芒果、粉蒸榴蓮，聽上去很嚇人，吃起來卻并不嚇人。

我告訴他，我們一起種下的仙人球開花了，有金色的花，有粉色的花，有紫色的花。路過的人，沒有一個敢偷偷摘下它，因為不怕疼日還遠著呢。

他告訴我，因為突降暴雨，他們的春游不得不往后延了一周。出發的那天恰逢冬眠日，他們去的地方又恰巧是動物園。所以，很無奈，他們一種動物也沒看見。

我告訴他，我學習越發刻苦了。不幸的是，大考那天，剛巧遇上對錯顛倒日，我第一次榮登全班倒數第一的寶座，被扔了臭雞蛋和爛番茄。

……

我收到的他的最后一封來信，是在今年的哭泣日那天。托今天是回憶日的福，信里的每一個字，我都記起來了。

信是他在歡笑日那天寫的，因為信上的第一句話就是：“今天是歡笑日，你一定要歡笑起來，就把考試倒數第一那件事忘了吧，往事隨風，勇往直前。”

大概他是一邊歡笑一邊寫的吧，所以字跡歪歪扭扭的，好像一條條跳舞的蚯蚓。他在信上接著說，他最近很忙，有做不完的作業，考不完的試，比不完的賽。雖然他深深地迷上了一個童話作家，卻只有在走路的時候，才有空閑看一會兒他的作品，以至于接連撞了三根電線桿，不僅撞壞了新買的眼鏡，連鼻子都腫起來了。他在信上還說，他們班上有個搗蛋鬼，因為被老師批評胸無點墨，就真的喝下了整整一大瓶墨水，看上去就像一只大烏賊。他又說，他在那里沒有朋友，每天都是一個人去上課，一個人去食堂，一個人回宿舍，孤獨得就像是一棵枯樹的影子。他還說他那里的管理非常嚴格，夜自修只能看書和做題，十點鐘就要斷電，只能在熄燈后打開手電筒，躲在被窩里偷偷給我寫信。他最后還說，如果有機會重逢，一定要當面向我學習怎么吹奏口琴，至少要學會那首《吹夢巨人的森林》。信的最后一句話，我沒有看清，只看到幾點淡淡的墨跡和淚痕。

哦！此刻我總算是懂了。一定是他寫著寫著，就過了十二點，過了歡笑日了，心里的傷心，也就抑制不住了。

清晰地記得，他的這封長信，讓我在哭泣日里，感動得哽咽了整整一天。多年不見，我當然也有好多話要對他說，搜腸刮肚地想啊想著，還思量著該用什么樣的字體，用什么樣的信紙，把信紙折成什么樣子，貼什么樣的郵票。只可惜，第二天是十年一遇的忘卻日，所有人都會無可奈何地忘掉一些重要的事情，我便把給他回信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今天晚上，一定要給他寫封回信。我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角，下定了決心。

來到學校，校園里的一切都沒變，我卻覺得比往日更為親切。

那個藍屋頂的圖書館，在陽光下散發著美麗的柔光。記得那年的蒲公英日，我和他的頭發突然一齊變得老長老長，然后乘著一縷微風，像蒲公英一樣，飛到了海浪般的屋頂上。整座校園都在我們的眼底，像蘑菇一樣的亭子，像蝸牛一樣的教學樓，還有像貝殼一樣的池塘。

那個裝滿了黃沙的沙坑，是我們幻想中的沙灘。忘不了那年的鳳仙花日，他陪著我一起奮力奔跑，然后高高跳起。奇跡出現了，我像鳳仙花的種子一樣，“嗖”地彈出去了好遠。那是我第一次跳遠及格，興奮了好幾天。

那個他曾經坐過的座位，至今依然空著。但我好像看到了他。他穿著白襯衫，理著短發，端端正正地坐著。上課鈴響了，我看到他翻開了用牛皮紙包著的課本，認認真真地記著筆記，偶爾會拿起沒有香味的橡皮，在錯誤的地方輕輕擦拭。然后，老師提問了，我看到他高高揚起了左手，臉上寫滿了自信。

“喂！上課開什么小差？今天是回憶日。很抱歉，你又讓我回憶起你考試墊底的事情了。不想重蹈覆轍的話，就給我好好聽課！”老師將一截粉筆頭丟向我的額頭，嚴厲地斥責。

“對，對不起！”我想努力收起回憶，可仍然深陷在回憶里。

放學的時候，我在校門口站了很久。

我想起那時候，我們總是在這里分別，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我們會同時默契地回過頭，他朝我微微笑，我向他揮揮手。他會說：“再見啦！未來的大文豪！”我會說：“再見啦！未來的科學家！”但我們從來不會說“想你”“舍不得你”之類的話，只是無論去到什么地方，都會想：如果他也在的話，那該多好啊！

回到家里，一陣熟悉的香味又勾起了我久遠的回憶，也勾出了我嘴角的口水。原來，媽媽經過一天的思念，終于回憶起了姥姥最擅長的秘制餡餅的配方。

燈下，我開始給他寫信，我有好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如何寫起，直到深夜，我才寫道：

“今天是回憶日，我又回憶起了我們的往事。真抱歉，遲遲沒有給你回信。你最近還忙嗎？交到新朋友了嗎？鼻子還腫嗎？眼鏡修好了嗎？那個童話作家的作品看完了嗎？變成大烏賊的同學還搗蛋嗎？躲在被窩里寫信，眼睛會不會酸？我給你買了一把新的口琴，你什么時候回來呢？要不，先把《吹夢巨人的森林》的簡譜寫給你吧……”

窗外，萬籟俱寂。我并沒有注意到，墻上的時鐘，其實早就敲過了十二點。我同樣沒有意識到，就算不是回憶日，那些流淌在歲月長河中的美好往事，我也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