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匠楊老三,親生的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認下的干兒子、干女兒一大堆,常來常往的也有七八個。
鄉村里的人迷信,找江湖先生為體弱多病的娃娃算八字,得找個干爹干媽換命轉運,還有哪個行當比殺豬匠強悍、命硬呢?于是主動跑上門認楊老三當干爹的,用他婆娘的話說,真要踏破門檻了。
拒絕不了,就收唄。正月里,干兒干女們提禮物上門拜年,楊老三兜里揣著在銀行換的嶄新貳元、伍元票子,一張張發,高興了還要回送一塊臘肉,待得比親生兒女好。輪到他勉勵幾句了,也講不出什么名堂,只說要按時吃飯,長好身體;要好好讀書,孝敬父母,別和干爹一樣……
老三是半路出家,趕鴨子上架,自個兒琢磨出的手藝。那時生產隊里有頭病牛,下不了田地,眼見一天天掉肉。有人主張殺了換點錢。可是,這頭牛隊里的壯勞力差不多都使喚過,一人一牛頂著烈日、冒著細雨在犁耙上跑了多少趟、流了多少汗、喘了多少氣,哪里下得去手。
隊長許以重酬,一定要培養出個屠夫。楊老三結婚后,媳婦差不多一年生養一個,正拿窮日子沒辦法,硬著頭皮應下了這差使。他遠遠地看見人們用繩子拴住牛的四只腳,使木棒絆翻在地。已有靈性的牲畜無力地掙扎嘶鳴,血紅的眼睛里像是有眼淚滑落。楊老三剛喝了一碗白酒,麻利地上前一手按住牛角,一手將尖刀捅進牛脖子,然后向后轉動刀口。近處的人們說,牛血噴了楊老三一身。而他呢,差不多把牛腦袋都割下來了。
后來,土地承包到戶,過上溫飽日子的人們,節前總要殺一頭年豬。這事自然落到了楊老三的頭上,起先是吃一頓殺豬菜,收五元錢;慢慢漲到十元、二十元,還要加上塊肋條肉。
楊老三厚著臉皮與別村的殺豬匠套交情,又到集市上的肉攤子瞄了好久,采辦了全套裝備:一根一米多長、小指粗細的鋼條,一只塑料大編織袋,里面裝了一件豬皮罩衣、一把殺豬刀、一把尖刀、一把厚背砍刀、一個鐵皮刮子、兩個生鐵鉤子,后來還添了粘豬頭毛的松香油。
立冬后,邀楊老三殺年豬的人多了。王老大家的肥豬已經斷食一整天,焦躁地在圈里哼哼唧唧。好不容易盼來殺豬匠,王老大和他一起到圈里拖肥豬,按到條石沿口,饑腸轆轆的肥豬發了狠,要從手里掙開。楊老三立時像打了雞血,眼冒兇光,直呼男人的姓名:你抓好后腿,往橫里使勁啊!好不容易合伙將豬放倒,楊老三彎起膝蓋頂住豬肚皮,亮出豬脖子,對著動脈的位置下了刀,血猛烈地噴進石條下的盆子里。
接著給豬后腿開眼兒,從口子里用鋼條疏通全身,然后在眾目睽睽下,嘟著嘴緊貼著眼兒往里使勁吹氣。王家的娃兒這時不怕了,近前圍看失了精血的豬,像吹氣球一樣慢慢隆起,撐得豬的各處皺皮飽滿,根根細毛豎立。他和王老大再把圓滾滾的豬抬上灶,舀涼水緩緩澆透,又大瓢大瓢地淋開水,到了火候用鐵刮子褪毛。
忙了一晌,終于把肥豬倒掛在木杠上開膛。老三收整好豬下水,說是等豬肉涼了,劃開的肉條才漂亮。主人家連忙揀豬肝和瘦肉,與芹菜、白菜炒了,張羅酒飯,請他入席。
家里看熱鬧的老人、小孩圍了半桌,品嘗著似乎還帶著血腥味的殺豬菜,饒有興致地聽殺豬匠擺各處的稀奇事兒。哪個村里的殺豬匠是新手,放了半盆血,豬又滿院子跑,撞倒幾個人。大伙說“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刀法”,都是騙人的!還有本村的老吳兩口子,供養子女艱難呀,去年這家人將大的肥豬賣了,只殺了一頭一百二十多斤的豬;今年老大要上大專,連豬也舍不得殺,央求自己陪著到集市上買了幾塊肥肉回家過年。
這年月,全村除了五保戶,誰家不殺豬過年呢?家里人多的,還要殺兩頭呢!男人向楊老三勸菜,他又抿了口酒,猶在說著村子里父慈子孝的話題。
一桌人用完飯,楊老三又問了主人家留不留肘子,準備裝多少香腸,用不用劃兩塊大的二刀肉送人。心里有了底,他才貓著腰一塊一塊地用尖刀均勻地劃開皮肉,瀟灑地揮舞厚背砍刀,從縫子里斬斷筋骨。
常常到了夜深人靜時分,老三才打著酒嗝兒歸家。婆娘一直沒有入睡,等他洗臉的當口,偷偷摸摸把當家的今天掙下的工錢搜出來。她不怕男人有什么花花腸子,在外面勾搭不三不四的女人。這個死心眼兒,不顧老婆孩子,對娘家人好、對公婆好就算了,還要拿肉送周鄰的孤寡老人,在外面豪闊仗義得不行……
后來農村里也搞定點屠宰,幾個隊的人聯建了公共的灶臺,楊老三也入了伙,上門將肥豬拉走,半天后將豬肉再送回來,殺年豬成了干干凈凈的事。子女們長大成人,總要有個營生,殺豬是越來越沒出路了。他已經快成楊三爺了,頦下斑白的胡茬兒像打過霜,索性帶著孩兒們在市場里租了間門市,賣鮮肉、打肉餡,也做豬頭、肘子、內臟的生意。
一天,楊老三忙了一上午,獨個兒溜到市場外的館子小酌了兩杯。準備回家的時候,他瞅著巷子里一個守菜攤的老太婆眼熟。近前一看,果然是同村瞎了一只眼的吳老太婆,他問:中午了,城里沒人買菜。你還不回呀?
老太婆嗯了好幾聲,認出是殺豬匠楊老三,說是送老伴到衛生院輸液,來遲了。還沒賣一半呢,再等等就回去。
楊老三又問:吳老哥是什么病?你家的兒子呢?
老太婆說:他呀,還是肺心病,天氣一涼就得輸液吸氧,把家都拖累垮了。兒子要上班,要帶孫子呢。
楊老三仿佛聽得見腦門處的筋脈跳動,村里人早就在議論,說吳家白供養了兩個兒子,留下又病又老的爹媽住在村里最舊的土磚房子里,穿的也是上面救濟慰問的衣服。
他又想起以前吳家好幾年為湊學費而沒有殺年豬的情形,渾身上下憤然有種見血的沖動。這天,吳老大上班的單位闖進來一個酒瘋子,進門直罵:忘恩負義的吳××,滾出來!中午尋不到人,尋到他的辦公室就砸,電話、電腦全部扔到地板上還不解氣,又拿保溫杯砸玻璃窗。機關里的工作人員和保安都不敢上前,一直等110來,幾個高大的民警像抓肥豬一樣把人扛進警車。
楊家的子女接到了通知,到派出所里認錯,到吳老大的單位賠禮。后面又來了十多個自稱是老頭兒女的,要找人評理,要將人先保出去。事兒傳到村子里,有人說楊老三酒精中毒了,有人嘆氣幸好那天他沒帶刀子。
吳家老二來接爹媽到大城市的時候,二老眼睛濕濕地說:等等,還有事兒要辦。他們悄悄打了一桶糧食酒,送到集市的鮮肉鋪子里,可是沒見著殺豬匠楊老三,這個小老頭子因擾亂公共秩序、破壞公共財物,被拘留五天,這才是第四天呢。
作者簡介:吉君福,男,筆名相憶方好。1980年出生于四川眉山。
(責任編輯 劉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