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剛
小 雪
今年的小雪沒有落雪。在此之前的二十多天,夜間地面最低溫度都在0℃以上。11月21日,能夠展開旗幟搖動小樹枝的微風把一場小雨吹得扭扭捏捏,吹得漫山遍野。這樣一種美麗新事物降臨的前兆:微風像勤勞的父親,把庭院大街清掃了一遍;微雨是溫柔的母親,含情脈脈地撫摸著院墻、圈門、石磨以及青青的麥苗。這場小雨讓習慣了低頭忙碌的人們開始仰望天空,眼里滿是對新雪的期待。凄風冷雨也恰到好處地降低了地面溫度。22日,最低氣溫降至零下4℃,天氣陰沉沉的,好像德高望重的老農壓低了嗓子說話。這是節氣對農民以及樹木禾苗們的鄭重承諾:大地的舞臺收拾停當,天空的幕布已經掛好,靜候天地之間潔白玲瓏的小雪舞翩翩。
我在薄云籠罩中穿過國道,進入了城郊的這個村莊。青灰色的房屋、紅色的院墻、院墻與街道之間種著蒜苗和菠菜的小菜園、黑褐色的木頭堆、搖著尾巴跑來跑去的小狗,這一切組成了村莊的線條和各種細節。我在一個小草垛前面站了許久,左看右看都是一件美妙的藝術品。小草垛一米多高,以麥秸碼成,形狀像一個胖胖的發面饅頭,草垛頂覆以塑料薄膜,薄膜四角用草繩拴了,草繩末端綴以磚頭,四圍又用一些粗壯的樹枝壓實了。草垛主人似乎猶不放心,在草垛底部放置了幾個矮矮胖胖的樹墩,砍截之后的樹根猶如粗粗的胡茬,看上去很有守門人的幾分威嚴。莫奈畫了許多幅這樣的草垛,冬日的草垛尤為迷人。在他的視野里,群山、田野、村莊、樹木和草垛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是大地的肝膽脾胃。他的干草垛系列作品都描繪了一個圓錐形的干草堆,但畫面的主角是光,陽光、大氣和事物自身的光芒的碰撞。是陽光照耀的草垛、晚霞輝映的草垛、白雪覆蓋的草垛,孕育了偉大的莫奈。“劬勞功烈,然而詩意地,人棲居在大地上。”荷爾德林詩歌里的那個詩意是什么?在我看來,詩意是抵制生活的碎片化并讓人獲得內心安寧的那種東西,如草垛、鄉音、家譜、故鄉山崗上的明月以及明月照耀下的河流都是詩意。詩意不只是詩歌的意境,它更是傳統文化的固守和傳承。失去了詩意,我們的生活只有眼前的茍且。
我遇見的這個草垛適合描繪陽光、雨雪、黎明、黃昏等各種效果,它的周邊是屋舍、樹木、山野。可是,環顧四圍,看不見第二個草垛。這個小草垛尚未被現代文明清理出村。這文明太強大了,甚于十級大風,垃圾堆柴草垛刮出村,水泥路綠化樹拽進村。像進城走親戚一進門換拖鞋那樣,農民從地頭趕到村頭,須得清掃車上的泥巴,磕打鞋上的泥巴。現代文明已把泥土定性為丑陋的、骯臟的,而不是質樸的、溫熱的。村莊與土地在脫節,蔬飯與炊煙在脫節,生活與詩意在脫節。在土地上扛死鋤,是一種沒出息的恥辱。土地不再是生命的源泉之一,不再是愛的對象,而是訓誡子女遠離稼穡逃離農村的一個工具。
我遇見一個中年婦女,她穿著一身深藍色的粗布衣服,坐在大門口清理樹脂水管。她的面前擱著一個自制的樹脂水盆,水管從西邊的廢品堆像蛇一樣蜿蜒而來,扎進水盆里洗了一個澡,即刻光鮮亮麗,它們給這個陰沉的日子帶來一團亮色,給院墻、門樓、樹木以及雞們狗們帶來一團亮色。我注視著她手上鼓凸的青筋和如核桃皮一樣干癟的褶皺,一雙母親的手,被玉米秸棉花柴高粱稈打磨的手,被泥土草屑炊煙熏染的手。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地里的農活少了,農民的手卻不能閑著,貓冬過年會在村里矮人一截的。她說,收廢品的把收來的樹脂水管分揀出來,賣給她,一斤一塊三,她做成喂雞盆、洗腳盆、盛水桶,大的十元一個,小的賣五元,這么一合計,也就掙個工夫錢。我問,這些水盆是用固體膠黏合的嗎?她說,什么都不用呢。她起身回屋,拿了一個電烙鐵出來,通電,預熱,像麥田冬灌那樣,鋪開一段干凈的水管,她說她想做一個水盆送給我,不收錢的。
兒子結婚以后和媳婦住在城里的婚房,去城里的路程和去自家的果園差不多遠,兒子很少回來,她一到城里的房子就胸悶氣短,渾身酸痛,而她的男人為了還清買房欠下的債款不得不去城里干勞務,白天流血流汗,晚上拖著疲憊和傷病回村睡個囫圇覺。這個家庭的境遇有些像篩米,品色鮮黃渾圓精致的小米先篩選出來,又有一些癟谷從竹篩里倒出來,癟谷喂豬喂牛,最后剩下那些硬硬的硌牙的砂礫。這個中年婦女就是推進農村現代化進程剩下來的人,以廢品加工打發寂寥而漫長的冬日。
她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水管,抓起剪刀“咔嚓”“咔嚓”裁下等長的兩截。她的行為很像我的祖母,一個生活在舊世界的老人,她度量物體從來都是用自己的腳步、眼睛、手指,即使后來有了米尺等器具,她也堅決不用。祖母描述的日常經驗里的世界竟是這般的活潑有趣:蒜苗長得有一拃長了,小雪下了半指厚,太陽都一竿子高了。“一竿子高”是她催促我們起床時常說的話。她不會看鐘表,她的時間觀念特別強,是那種聞雞鳴即起盥櫛的勤快人,她的時間豐富多彩,雞鳴是一種,翩翩春燕歸是一種,天空落下細小的雪粒子是她開始往屋里收拾大白菜的時間。
中年婦女干活很利索。兩手各執水管的一端往燒紅的烙鐵上一貼,“哧”的一聲響,婦女用手一壓,促使兩端黏牢。水盆壁由兩塊黏合的水管組成,水管接合處繼續用烙鐵黏實一根樹脂條,像是扎了一根結實的腰帶。水盆底是用剖開的水管剪出的一個圓底,盆底盆壁的黏合也用烙鐵完成。整個加工過程簡潔明了,一氣呵成。我沒有帶走她做的這個水盆,我已經目睹了廢棄的樹脂水管的華麗轉身,它們像一些分散各處的手臂圍攏而成的一個幸福滿滿的圓。她帶我觀看了她自用的大水盆,確切地說,是一個一米多高的蓄水桶,樹脂條橫五豎四,把蓄水桶箍得牢牢的,清澈的水面上晃動著一張蒼老而憔悴的臉。
我進入一戶人家的果園。果樹剪枝了,此時它們的形體與盛花期盛果期相比矮了大半截、瘦了一大圈。花謝了,果熟了,葉落了,作為冬日曠野上沉默寡言的一群,它們這時的膚色最接近土地,最能讓人幻想果香飄飄的季節。它們在土地上站著,在寒風里站著,宛若那些在村頭站著、在門口蹲著、在窗前坐著的空巢老人,不錯眼珠地望著,等待外出打工的孩子歸來。
大 雪
小暑和大暑,小雪和大雪,小寒和大寒,二十四節氣的準確運行是一次次精密的加減法運算。秋分減去土地上的大豆玉米,立冬減去白楊梧桐們的樹葉,繁華落盡,鉛華盡洗,土地回歸自然素樸的面目,裸臂赤膀的樹木袒露著它們的威猛與沉穩。做減法是大自然極為深沉凝重的一筆,它希望給人們增加一些什么。譬如對黝黑如祖輩面容的土地的敬畏,對木葉盡脫的高樹的仰視,對眼窩塌陷著的河流的反思。冬天是一個去遮蔽的季節,創造詩意世界的季節。一年四季中,我最喜歡冬天,尤其是大雪飄飄的冬天,天明地凈,像美麗的童話浸潤著我們的眼睛。
冬天的留鳥,以麻雀、喜鵲、烏鴉居多。喜鵲烏鴉同屬鴉科動物,皆是留鳥中的大鳥。喜鵲穿一身很紳士的燕尾服,叫聲尖銳,像高貴的王。烏鴉長喙,翅遠長于尾,通體烏黑,振翼肅肅,飛鳴啞啞,猶如江湖游俠。大鳥的飛翔是鎮定自若的,“吱吱”“嘎嘎”地飛,從一棵樹飛往更遠的另一棵樹。麻雀最為常見,穿一身粗布衣服,丑陋而瘦小,長得像土坷垃,“嘰嘰”“喳喳”的,叫聲很細碎,地面覓食時特別警覺,啄一下草籽,就抬一次頭,它也邁步,步幅太小,像一個膽怯的孩童,對所處環境充滿惶恐之感。
多年以來,為了觀察土地上植物的生長和動物的活動,以及人們針對節氣變化所做出的細心周密的調整,我在新的節氣到來的這天,去田野村莊以及我的菜園,仔細記錄著一棵草一只鳥的安靜或者活躍的瞬間。小滿時節,我目睹了小麥櫻桃豌豆蘋果青杏等大地上的事物滿而不盈滿而不損的最好的生命狀態;大雪時節,土地赤身而臥,樹木赤身而立,許多事物以最本真最自然的狀態呈現。我忘不了那年大雪時節看見的那個村莊,以及在矮矮石墻邊獨自玩耍的女童。
那個村莊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古村落。雜花生樹,群鳥亂鳴,石屋染綠,清流見底,所有關于人間仙境的好詞,均可用來描述草木葳蕤之時的村莊。偏偏我們來的不是時候,且是傍晚,炊煙稀薄,亂石裸呈。同行的人去了農家樂飯莊點菜,我一個人走在寂寥的東西大街上。緊傍著村街的是一條愁腸一般的小河。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封住這條小河的是一些枯葉雞毛草屑,看上去五顏六色的,唯獨不見白晃晃的冰面。過石橋南行,暮色漸濃,石墻邊有個小小的黑影在挪動,走近了看,是一個瘦弱的女童,她蹲在地上擺弄著小石頭之類的東西。石墻用碎石頭潦草搭建而成,旅游者大呼小叫的原生態,我看見的是荒涼破敗。我問女童,你家的大人呢?她不說話。我指著石墻北面的房屋問,這是你的家嗎?她不說話,像一只受驚的小雀,身體往石墻靠了靠。我指了指天空,好孩子,天黑了,快回家吧。女童開始往北移動。她走過之后,整個村莊更加空曠。如今,青壯年棄耕拋荒,進城打工,留守農村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土地不是農民的命根子,而是竭力甩掉的一塊泥巴。那天晚上,我們進農家屋吃農家飯,飯莊的名字叫農家樂,我并不快樂。
今年大雪這天,我一個人去了田野,隨身帶了許多白的黑的紅的綠的塑料袋,買青菜饅頭牙膏鞋油用過的塑料袋,還有從垃圾箱里掏出來的塑料袋。這些塑料袋輕若鴻毛,一經集中體積龐大。我背著這些塑料袋走向那些寒風中的樹,全然不像攜帶茶灶的古人,倒像背著蛇皮袋子務工返鄉的農民。冬天的樹們和鳥雀尤讓人牽掛。時至大雪,天氣驟冷,病蟲們多在樹干上產卵,像流感一樣侵襲危害單薄的樹們。城市廢棄的用完即視為垃圾的塑料袋,握在手里如一團棉絮,展開是一件華麗的光芒閃閃的衣服。樹干距離地面一米處為病蟲產卵之地,塑料袋包扎在這里,遠遠看去,仿佛樹們一個個扎了金腰帶,氣派得很。樹的周圍也能尋到一些麥秸干草之類的東西,這太好了,可以給樹趕制一件保暖內衣。把干草們一根一根地理順,集成一小把,潦草地綁在樹干上,外面再用塑料袋扎緊,這樣做,其實是給病蟲們草創了一個溫柔鄉,引誘它們到草把里居住產卵,寒冬臘月解開塑料袋,取下草把,集中到一個新挖的土坑里,燒毀,掩埋。
這些樹有人工栽培的,也有不少野生的。這樣的時刻,它們都是我的,在情感上,它們是我的兒女。我像一個辛勤操勞的父親,從這棵樹到那棵樹,忙得氣喘吁吁,忙得不亦樂乎。我是一個觀察者,觀察新的節氣來臨之時,大自然的宏大或細微的變化。我成長為實踐者,為喜歡的動植物們做一點事情,我享受著勞動的快樂。如果,來年春天,我照料的樹們枝條多長了一寸,綠葉多綻了幾片,我會開心得不得了。如果雪后,我用干枯的掃帚苗掃出的一塊空地使麻雀喜鵲烏鴉們得以覓食,我會開心得不得了。